第六章 《紅樓夢》(齊裕焜撰)

  在明清小說中,最爲後人稱道的莫過于《紅樓夢》。魯迅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該書問世不久,即以手抄本的形式廣爲流布,“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程偉元《紅樓夢序》)。本世紀以來,《紅樓夢》更以其所塑造的異常出色的藝術形象和極其豐富深刻的思想底蘊,使學術界産生了以該書爲研究對象的專門學問--“紅學”,這恐怕連它的作者曹雪芹也是始料不及的。曹雪芹當年將《紅樓夢》一書“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删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之後,曾感慨萬端地題寫一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一回)這也就成爲“紅學”家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第一節 曹雪芹的家世與《紅樓夢》的創作
  “生于繁華,終于淪落”的一生 《紅樓夢》的版本 高鶚和程偉元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約1715~約1763),名沾,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祖籍遼陽,先世原是漢人,明末入滿洲籍,屬滿洲正白旗。後來他的祖先隨清兵入關,得到寵幸,成爲顯赫一時的世家。據史料記載,雪芹高祖曹振彥,順治年間任山西平陽府吉州知州,後昇浙江鹽法道。曾祖曹璽,因“隨王師征山右有功”,成爲順治的親信侍臣。(康熙《江寧府志》未刊稿卷十七《宦迹》)曹氏不僅因武功起家,而且同康熙還有一種特殊關係。曹璽的妻子是康熙的乳母,雪芹祖父曹寅則少年時作過康熙的“伴讀”。康熙繼位後,就派曹璽爲江寧織造。這是內務府的“肥缺”,它除了爲宮廷置辦各種御用物品外,還充當皇帝的耳目,訪察江南吏治民情。繼曹璽之後,曹寅及曹顒、曹俯,祖孫三代四人擔任過這一要職,其間又曾兼兩淮巡鹽御史,共約六十年。因此,曹家成爲當時江南財勢熏天的“百年望族”。康熙六次南巡,其中有四次由曹寅負責接駕,駐蹕于織造府。曹家也是“詩禮之家”。曹璽“少好學,深沉有大志”。曹寅則是著名的詩人、學者兼藏書家。他曾奉旨在揚州主持刊刻《全唐詩》和編纂《佩文韻府》。
  曹家既然是康熙的親信近臣,那麽它的興衰際遇,就勢必同皇室內部的矛盾鬥爭緊密聯繫在一起。雍正皇帝繼位後,曹家開始失勢。雍正五年(1727),曹俯以“行爲不端”,“騷擾驛站”和“織造款項虧空”的罪名被革職抄家。
  曹雪芹生長在南京,少年時代曾經歷過一段富貴繁華的貴族生活。在他十三四歲時,隨著全家遷回北京。回京後,他曾在一所皇族學堂“右翼宗學”裏當過掌管文墨的雜差,境遇潦倒,生活艱難。晚年移居北京西郊,生活更加窮苦,“滿徑蓬蒿”,“舉家食粥”。他以堅韌的毅力,專心致志地從事《紅樓夢》的寫作與修訂。乾隆二十七年(1762),幼子夭亡,他陷于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到了這年除夕,終因貧病交加而離開人世,遺留下來的衹有一部未完成的《紅樓夢》。
  “生于繁華,終于淪落”。曹雪芹的家世從鮮花著錦之盛,一下子落入雕零衰敗之境,使他深切地體驗著人生悲哀和世道的無情,也擺脫了原屬階級的庸俗和褊狹,看到了封建貴族家庭不可挽回的頽敗之勢,同時也帶來了幻滅感傷的情緒。他的悲劇體驗,他的詩化情感,他的探索精神,他的創新意識,全部熔鑄到這部嘔心瀝血的曠世奇書--《紅樓夢》裏。
  《紅樓夢》最初以80回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本名《石頭記》。這些傳抄本,大都有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評語,因此習慣上稱之爲“脂評本”或“脂本”。屬于這個系統的本子,歷年來不斷有所發現,至今已有十多種。主要有甲戌本(1754),殘存16回;己卯本(1759),殘存41回又兩個半回;庚辰本(1760),殘存78回;甲辰本(1784),存80回,書名第一次正式題爲《紅樓夢》。此外還有列藏本、戚蓼生序本(又稱“有正本”,即有正書局于1912年石印的戚寥生序本)等。
  《紅樓夢》全書120回,後40回文字,一般認爲是高鶚所補。高鶚(1738~1815),字蘭墅,祖籍遼東鐵嶺,屬漢軍鑲黃旗。乾隆六十年(1795)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著有《高蘭墅集》、《蘭墅詩抄》、《小月山房遺稿》、《吏治輯要》等。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偉元和高鶚將《紅樓夢》前80回與後40回,合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以木活字排印出來,書名爲《紅樓夢》,通稱“程甲本”。第二年,程高二人又對甲本做了一些“補遺訂訛”、“略爲修輯”的工作,重新排印,通稱“程乙本”。“程乙本”的印行,結束了《紅樓夢》的傳抄時代,使《紅樓夢》得到廣泛傳播。
  高鶚和程偉元增補的《紅樓夢》後40回,有功有過,功大于過,首先,由于有了後40回而使《紅樓夢》成爲一部結構完整、首尾齊全、渾然一體的文學作品;其次,它寫出了全書中心事件、主要人物的悲劇結局,如黛玉之死、賈家之敗、寶玉出家等,從而保持原有矛盾的發展,基本上符合前80回的傾向;第三,有的情節描寫生動精彩,如瀟湘驚夢、黛玉迷性、焚詩稿、魂歸離恨天等,有較强的藝術感染力。缺點是安排了賈府“蘭桂齊芳,家道復初”的“大團圓”結局,違背了原作“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宣判,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藝術描寫上也較前80回遜色。

  第二節 賈寶玉和《紅樓夢》的悲劇世界
  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和大觀園的毀滅 封建大家族沒落的悲劇 賈寶玉和人生悲劇
  《紅樓夢》是一部內涵豐厚的作品,展示了一個多重層次、又互相融合的悲劇世界。
  作者對全書作了匠心獨運的安排。《紅樓夢》本名《石頭記》,是無才補天的頑石在人世間的傳記。這塊頑石幻化爲賈寶玉,他經歷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愛情婚姻悲劇,目睹了“金陵十二釵”等女兒的悲慘人生,體驗了貴族家庭由盛而衰的巨變,從而對人生和塵世有了獨特的感悟,正如魯迅所說:“悲凉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全書以賈寶玉爲軸心,以他獨特的視角來感悟人生。前五回,以寶玉的來歷爲中心扼要地介紹了天上的太虛幻境和塵世的榮寧兩府,《好了歌》、“護官符”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提示著賈寶玉所經歷的三重悲劇,作家的寓意和人物的命運巧妙地隱伏其中。
  《紅樓夢》的大部分故事是以“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爲舞臺的。這是一個以賈寶玉爲中心的“女兒國”。“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女兒被看作是天地間的靈氣所鍾,是生命的精華;而男人是渣滓濁沫,是與女兒悲劇相對立的悲劇製造者,這是以賈寶玉獨特的觀察爲分界綫的,這也是曹雪芹對人生和生命的獨特理解。因此,他將賈寶玉和一羣身份、地位不同的少女放在這個既是詩化的、又是真實的小說世界裏,來展示她們的青春生命和美的被毀滅的悲劇。
  愛情婚姻問題是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寶玉和黛玉、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是全書的主綫。賈寶玉是賈府的繼承人,是賈家興旺的希望所在,他應該走一條科舉榮身之路,以便立身揚名,光宗耀祖。他也應該找一個“德言工貌”俱全的女子作妻子,主持家政,繼續家業。可是他卻力圖掙脫家庭强加于他的名繮利鎖,做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富貴閑人”。他“最不喜務正”,“不肯念書”,不願走仕途經濟的人生道路。這樣,他就違背了封建家庭給他規定的生活道路,成了“不肖子孫”。在婚姻問題上,他既不考慮家族的利益,門當戶對;也不按照傳統道德的要求,去選擇封建淑女。他追求的是心靈契合的感情。林黛玉是一個美麗而才華橫溢的少女。她早年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孤苦伶仃,到賈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但是她孤高自許,在那人際關係冷漠的封建大家庭裏,曲高和寡,衹有賈寶玉成爲她惟一的知音,遂把希望和生命交付于對寶玉的愛情中。她幷沒有爲了爭取婚姻的成功而屈服于環境,也沒有適應家長的需要去勸告寶玉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她我行我素,用尖刻的話語揭露著醜惡的現實,以高傲的性格與環境對抗,以詩人的才華去抒發對自己命運的悲劇感受。“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艶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强于污淖陷泥溝。”她爲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和純潔的愛情而付出全部的生命。薛寶釵是一個美貌而性格溫順的少女。她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順從環境,既會對上逢迎,又會對下安撫,博得上下一片的贊揚。她信奉傳統道德,認爲“女子無才便是德”,教訓黛玉“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最怕看了這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她規勸寶玉注重“仕途經濟”;她有濃厚的封建等級觀念,對金釧的投井,對尤三姐、柳湘蓮的悲劇,都採取了冷漠的態度,成爲符合封建標準的“冷美人”。她的家庭背景,她的品格才幹都很符合封建家長的要求,是賈母等人心中寶玉理想的妻子。賈寶玉與林黛玉有“木石前盟”,這象徵著他們在太虛幻境中就有著刻骨銘心的感情。在大觀園這個特殊環境裏,他們又有當時社會青年男女不可能有的耳鬢厮磨、形影不離的滋生愛情的可能。經過微妙的愛情試探,經過“三天惱了,兩天好了”的感情折磨,寶玉終于選擇了從不勸他顯身場名,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的林黛玉。而在賈府日益衰敗的條件下,賈薛兩家希望寶玉和寶釵結成“金玉良緣”,以貴護富和以富補貴。賈府的家長們也希望以“德貌工言俱全”的寶釵來作寶玉的賢內助,主持家政,繼承祖業。在關係著家族興衰的問題上,封建家長決不會讓步,他們衹能不顧寶玉、黛玉的願望而狠心地扼殺他們的愛情,造成寶黛的愛情悲劇。象徵著知己知心的“木石前盟”被象徵著富與貴結合的“金玉良緣”取代了。雖然賈寶玉被迫與薛寶釵結婚,“到底意難平”,最終“懸崖撒手”,造成了寶玉與寶釵沒有愛情的婚姻悲劇。
  圍繞著“悲金悼玉”的愛情婚姻悲劇,《紅樓夢》還寫出了“千紅一哭”、“萬艶同悲”的“女兒國”的悲劇。才選鳳藻宮的元妃,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悶死在深宮;迎春誤嫁“中山狼”,被折磨至死,“一載赴黃粱”;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遠嫁他鄉,“掩面泣涕”;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出家爲尼,“可憐綉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賈府“四春”,免不了“原應嘆息”的命運。史湘雲雖“英豪闊大”,爽朗樂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命運坎坷。李紈終身守寡,謹守婦道,但仍擺脫不了“枉與他人作笑談”的悲劇。自動遁入空門、帶發修行的妙玉,“欲潔何曾潔”,到頭來依舊是“終陷淖泥中”。至于大觀園裏的女奴,命運更爲悲慘。“心比天高,身居下賤”的晴雯,被逐出大觀園,抱恨夭亡;司棋因被剝奪了婚姻自由以死抗爭,撞墻自盡。大觀園裏少女們的悲劇是封建壓迫造成的,作品極爲深刻之處在于,幷沒有把這個悲劇完全歸于惡人的殘暴。其中一部分悲劇是封建勢力的直接摧殘,如鴛鴦、晴雯、司棋這些人物的悲慘下場,但是更多的悲劇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爲之而已,是幾千年積澱而凝固下來的正統文化的深層結構造成的性格悲劇。
  薛寶釵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典範人物,同時也是一個失去自我的悲劇人物。在愛情上,她分明對寶玉情有所鍾,但卻將這種感情封閉到莊而不露的地步;在才學上,她是大觀園中惟一可以與林黛玉抗衡的才女,但時時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約束自己、規範別人;在生活上,她也有愛美的天性和很高的審美能力,可她卻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去扼殺或壓抑自身的愛好和情趣。寶釵已被封建文化磨去了應有的個性鋒芒:對自己所愛的人與物不敢有太强烈的追求,而對自己不喜愛的人與事也不敢斷然決裂;她的感覺也處于不冷不熱的中間地帶,生命處在一種不生不死的抑制狀態。從這一形象的毀滅過程中,可以看到封建社會如何地消磨人的個性,蠶食人的靈魂。大觀園裏的悲劇是愛情、青春和生命之美被毀滅的悲劇。作者不僅哀悼美的被毀滅,而且深刻揭示了造成這種悲劇的根源,這是對封建社會和文化進行的深刻反思,也是一種精神的覺醒。
  《紅樓夢》裏的榮寧兩府,系開國勛臣之後,“功名奕世,富貴傳流”,正是康乾時期貴族世家的典型代表。小說以賈府的衰落過程爲主綫,貫穿起史、王、薛等大家族的沒落,描繪了上至皇宮,下及鄉村的廣闊歷史畫面,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尖銳複雜的矛盾衝突,從而客觀上顯示了封建社會走向沒落的歷史趨勢。
  賈府是封建特權階級,是靠剝奪和奴役維持其生存的。特權維護賈府,也製造罪惡。依附賈府的官僚賈雨村,故意葫蘆判案,開脫薛蟠的人命官司;爲賈赦謀奪石呆子的古扇,逼得人家破人亡。連賈府的少婦王熙鳳也可以隨意操縱官府,製造冤案。靠剝奪佔有而極富貴的賈府,府第宏麗,設飾豪華,充斥著名目繁多的美器珍玩,享用著精美的飲食,使農村老婦劉姥姥驚詫不已。至于秦可卿的喪事、賈元春省親的盛事,那就更奢華過費了。這也正養成了賈府主子們的享樂、縱欲的本性。女主子衹知安富尊榮,貪圖享受,勾心鬥角地維護著自己的權利。男主子則精神空虛,如賈敬妄求長生,服丹致命;賈政還像個正人君子,卻庸碌無能,其餘多數也道德墮落,賈赦、賈珍、賈璉,都是淫亂之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個貴族之家即使不發生被抄家的厄運,也難以維持下去了。
  尤其深刻的是,在小說展示的賈府的生活圖畫裏,顯示出維持著這個貴族之家的等級、名分、長幼、男女等關係的禮、法、習俗的荒謬。主奴名分是天經地義的,奴僕衹是主子的活器物,不管是“家生的”或買來的,也不管是高等的還是低等的,都衹能是俯首貼耳、惟命是從。主子間鬧糾紛,倒黴的還是奴僕,一次抄檢大觀園就有數名丫頭被攆了出去。大丫頭金釧被逼投井,號稱“待下厚道”的王夫人賞了二十兩銀子就心安理得了。對賈府老一代主子有救命之恩的焦大,到老還是個幹粗活的下等奴僕,喝醉後駡了幾句嫌主子不爭氣的話,便被捆綁起來,嘴裏塞了馬糞。嫡庶名分也是不可動搖的。丫頭出身的趙姨娘已給賈政生兒育女,仍然沒有擺脫“奴”字,不僅王熙鳳可以隨意喝斥,連親生的探春也不認她是母親。探春爲了擺脫庶出的名分,竭力倒向王夫人,卻仍然逃不脫遠嫁的不幸。在賈府裏,不準女孩子有私情,不容許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純潔愛情,但卻將男主子們的淫亂視爲正常的現象,賈母對賈璉偷僕婦的事,說是:“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猫兒似的,那裏保得住不這麽著。”在賈府裏,富貴也沒有給年輕的小姐帶來好運,珠光寶氣裏蘊含著痛苦和悲哀。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是賈府的榮耀,但她卻失去了天倫之樂,省親的盛典中流出了辛酸之泪。膽小怕事的惜春,深感絕望,也衹有“緇衣頓改昔年妝”,在青燈古佛旁尋一點清淨。精明能幹的王熙鳳,雖然曾爲維持這個家族而殫精竭力,但“凡鳥偏從末世來”,也衹能是隨著賈府的敗落而毀滅。整個賈府裏任何人都不會有好命運,這樣的家庭和它所代表的階級,也就行將走到歷史的盡頭了。
  賈寶玉是個半現實半意象化的人物。賈寶玉的性格特徵就是警幻仙姑所說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他的“癡情”,不僅表現在對黛玉的鍾情,還表現在他對一切少女美麗與聰慧的欣賞,對她們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在大觀園裏,寶玉對女兒們關懷備至。如第三十回他看到齡官畫薔,就想到她“心裏不知怎麽煎熬呢?模樣這麽單薄......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忽然一陣雨來,他首先想到的是提醒齡官避雨而忘了自己也站在雨中,身上淋濕了都不知道。他對遭受欺淩的女兒更爲體貼,一有機會便以自己的一腔柔情去撫慰那些受傷的心。如第四十四回,寫平兒受到賈璉和鳳姐的打駡,躲到怡紅院來。寶玉喜出望外,盡心服侍,精心爲平兒梳妝打扮。平兒走後,他又感嘆不已: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幷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幷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泪下。
  賈寶玉的叛逆性格以“似傻如狂”、“行爲乖張”的形式表現出來。“囫圇不可解”的瘋話、呆話,帶著點孩子氣的可笑的行爲,包含著對封建社會視爲神聖的“文死諫,武死戰”這類封建道德原則的蔑視,對仕途經濟的人生道路和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的反抗,在瘋傻的言行中把神聖視爲無稽,把幸福看作痛苦。
  寶玉所珍視的女兒像花朵一樣,無可挽回地枯萎下去,甚至被摧殘而雕零;他所厭惡甚至憎恨的惡勢力,仍瘋狂地維持著統治地位。他滿懷著希望但找不到出路,因爲他所反對的,正是他所依賴的。于是,他感到了人生的痛苦。如第七十八回寶玉去哭吊晴雯未果,又聽說寶釵已搬出大觀園:
  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天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的晴雯......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這裏寶玉的痛苦已超越了一個家庭破敗之痛苦和個性壓抑之痛苦,這是屬于衆多人的痛苦,是感到人生有限、天地無情的痛苦。他絕望又找不到出路,一種孤獨感和人生轉瞬即逝的破滅感,透著詩人氣質,散發出感傷的氣息。但是寶玉又不願意孤獨,不願意離開生活,離開他鍾愛的黛玉和衆多的女子。因而更加深了他的痛苦。寶玉悟破人生,對生命價值的認識與作品中所寫的家庭的衰敗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作品就産生了更加動人的藝術魅力。
  從整部作品看,《紅樓夢》籠罩著一層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感傷色彩。《好了歌》及其解注就是人生悲劇的主題歌。貫穿在《好了歌》裏的中心思想是“變”。榮與辱、昇與沉、生與死都在急劇的變化中,由于對一切傳統的、現存的思想信念和社會秩序提出了大膽的懷疑和挑戰,同時,又因爲新的出路、新的社會理想又那麽朦朧,因而倍覺感傷,帶著“色空”、夢幻的情緒。熱愛生活又有夢幻之感,入世又出世,這是曹雪芹在探索人生方面的矛盾。曹雪芹幷不是厭世主義者,他幷不真正認爲人間萬事皆空,也幷未真正勘破紅塵,真要勸人從所謂的塵夢中醒來,否則,他就不會那樣痛苦地爲塵世之悲灑辛酸之泪,就不會在感情上那樣執著于現實的人生。他正是以一種深摯的感情,以自己親身的體驗,寫出入世的耽溺和出世的嚮往,寫出了耽溺痛苦的人生真相和希求解脫的共同嚮往,寫出了矛盾的感情世界和真實的人生體驗。

  第三節 《紅樓夢》的人物塑造
  人各一面 性格內涵的豐富性 展示出心靈
  《紅樓夢》藝術上的巨大成就,突出地表現在塑造出成羣的有血有肉的個性化的人物形象。小說中有名姓的人物就多達四百八十多人,其中能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至少也有幾十個人。而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則成爲千古不朽的典型形象。
  作者對人物的獨特性格反復皴染,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如賈寶玉的“愛博而心勞”的性格特徵,是通過他那特別敏銳和細膩的思維和感情,通過他那乖張可笑的言語和行爲,反復加以渲染。這不是簡單地重復,而是惟妙惟肖地寫出他對黛玉、寶釵、晴雯、襲人、平兒、香菱等各種不同類型女性所持有的不同感情和態度,使其豐富多彩的各個層面立體地不可分割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成爲獨特的人物,極其鮮明又朦朧模糊,讓人嘆爲觀止。脂評:“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于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于顰兒處更爲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庚辰本《脂評石頭記》第十九回批語)
  曹雪芹善于將不同人物,特別是相近人物進行複雜性格之間的全面對照,使他們個性的獨特性在對比中突出出來。如林黛玉、薛寶釵兩個人,都是美麗多才的少女,但一個是“行爲豁達,隨分從時”,有時則矯揉造作;一個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有時不免任性尖酸;一個傾向于理智,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冷美人;一個執著于感情,具有詩人的熱烈的感情和衝動;一個是以現實的利害來規範自己的言行;一個以感情的追求作爲人生的目標。這樣兩個難以調和的性格在對比中,其獨特性就異常鮮明地呈現出來。又如尤二姐和尤三姐兩個親姐妹,一個善良懦弱,一個豪爽潑辣。迎春和探春兩人同爲庶出,一個是戳一針也不吱聲的“二木頭”,一個是可愛又扎手的“玫瑰花”。
  作者不僅能够異常分明地寫出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格,而且也能在相似中顯出獨特性。同是具有溫柔和氣這一性格側面的少女,紫鵑的溫柔和氣在淡淡中給人以親切,而襲人的溫柔和氣則帶有一種令人膩煩的馴順習性。黛玉和妙玉都孤高自許,但黛玉執著現實,孤高中包含著天真和熱情;妙玉企圖超脫塵世,在冷漠中又有點矯揉。爲了突出主要人物的獨特性格,作者還採用了類似襯托的所謂影子描寫術。金陵十二釵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幻設,實際上就是寫各種人物類型在另一個品位層次的影子。晴雯和襲人是黛、釵的影子,她們與黛、釵在精神氣質上有近似的一面,但在表現方式和遭際命運上又有不同和互補的一面。
  作者對主要人物性格的反復皴染,不是通過驚險的故事情節,作粗綫條的勾勒,而是通過日常的生活細節,精雕細鑿地刻畫人物。如通過周瑞家的送宮花、雪雁送手爐等生活細節把林黛玉的敏感、尖酸的“小性兒”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還通過景物描寫襯托人物性格,黛玉瀟湘館裏“有千百竿翠竹遮掩”,“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凉”,結合娥皇、女英泪竹成斑的神話傳說,加强了林黛玉的多愁善感的悲劇性格。薛寶釵住的蘅蕪院,房外是“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房內是“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這種樸素淡雅的環境與薛寶釵“藏愚守拙”的“冷美人”性格非常協調。
  對主要人物的性格是反復刻畫、渲染、襯托,而對一些次要甚至是無關緊要的人物,能通過幾筆的速寫,勾勒出人物鮮明的輪廓。如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奸,讓兩個小丫頭放風,鳳姐、平兒回來,兩個小丫頭,一個嚇得“回身就跑”,一個見躲不過,“越性跑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只這個簡單的細節,就把兩個性格不同的丫頭勾畫出來了。
  《紅樓夢》完全改變了過去古代小說人物類型化、絕對化的描寫,寫出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
  作者把王熙鳳放在廣闊的社會聯繫中,從各個生活側面給予反復渲染,隨著情節的發展,構成她性格的豐富性、多樣性和完整性高度統一的性格整體,達到了典型化的高度。作者寫她與賈母、王夫人的關係,主要表現她對賈母等人的逢迎,以取得她們的寵信,鞏固自己的地位,既突出了虛僞與做作,又表現了機敏詼諧、潑辣豪爽。寫她與榮寧二府的賈氏姊妹、妯娌、侄媳之間的關係,則是以利害關係爲轉移的,對她們採取遠近親疏的不同態度,表現她自私和權詐的性格。寫她與賈璉的關係,表現夫妻之間的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雙重人格。寫她與尤二姐的關係,表現“外作賢良,內藏奸滑”的兩面手法。寫她與賈府大小管家、奴婢下人的關係,表現她籠絡利用與壓制虐待幷用的統治手段。寫她與賈府外部的關係,表現她勾通官府,胡作非爲的性格。總之,一方面是當權的奶奶,治家的幹才,似乎是支撑這個鐘鼎之家的頂梁柱;另一方面又是舞弊的班頭,營私的裏手,是從內部蝕空賈府的大蛀蟲。治家與敗家構成了她性格中的一對矛盾。她要求盡情享受,爲了金錢、權威而玩弄權術,置人死地,陰險毒辣;同時,也要求在精神上滿足優越感,她那靈巧的機智、詼諧的談吐、快活的笑聲,確實令人嘆服。這是一個充滿活力,既使人覺得可憎可懼,又有時使人感到可親可近的人物形象。
  人物性格的豐富性還表現在賈探春有膽有識,有才有智,她對封建大家庭自殺自滅的預言,擊中要害,使人感到清醒;她的理家,使人佩服;她的豪爽,使人感到可愛;在抄檢大觀園時,她的作爲使人感到揚眉吐氣,但她對維護封建綱紀的堅定和無情,又常常使人感到討厭,因此,探春也成了《紅樓夢》中爭論不休的人物。所謂“說不得善,說不得惡”等,正是性格中不同因素的互相滲透,互相融合,寫出了真實的人物。
  對人物心靈及其矛盾衝突的描寫,中國古代小說比較薄弱,《紅樓夢》卻取得巨大進步。
  首先,《紅樓夢》寫出人物心靈深處情感因素與理性因素的真實搏鬥。寶釵一方面想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的淑女的形象,這是她的真實的社會欲求,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是一個有生命的人,她不能擺脫生命賦予的本性。于是兩種欲求便在心靈深處發生衝突:一方面,作爲一個少女,面對著神採飄逸的富貴公子寶玉,産生愛慕之情是很自然的;另一方面,又用理性原則掩埋愛的心迹。在探望寶玉時,她“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往,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感情與理性兩股潜流在內心衝突,使人們看到人物心靈深處。其次,作者善于表現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動。寶黛之間的愛情,可謂心心相印,刻骨銘心。然而,他們卻愛得那樣痛苦,那樣哀怨:欲得真心,卻瞞起真心,以假意試探,結果求近之心,反成疏遠之意,求愛之意,反成生怨之因。如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等都是描寫心理活動的杰作。四十五回,寶玉冒著雨去看望黛玉,穿著蓑衣戴著大斗笠,黛玉說:“哪里來的一個漁翁!”寶玉說將來也送黛玉一套,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至說出來,想與方纔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而“寶玉卻不留心”。這裏黛玉說錯了話當然是“無心”,後悔與害羞是“多心”,但這種害羞又包含著她的“有心”。後來寶玉要走了,她勸他拿自己的玻璃綉球燈,千般叮囑寶玉要小心,不要摔了,表現了對寶玉的“關心”,聯繫上面的描寫,表現她的無心,又是平時“有心”的流露。寶玉走後,當夜深人靜時,聽到窗外的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想到自己沒有父母兄長,婚姻大事無人主張,又不覺滴下泪來,感到傷心。黛玉從無心到多心,多心含有心,後又轉爲傷心,心理流程描寫得十分真切動人。

  第四節 《紅樓夢》的叙事藝術
  寫實與詩化融合 渾融一體的網狀結構 叙事視角的變換 個性化的文學語言
  《紅樓夢》對小說傳統的寫法有了全面的突破與創新,它徹底地擺脫了說書體通俗小說的模式,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叙事藝術,對中國小說的發展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曹雪芹以他自己獨特的方式去感覺和把握現實人生,又以獨特的方式把自己的感知藝術地表達出來,形成了獨特的叙事風格,這就是寫實與詩化的完美融合,既顯示了生活的原生態又充滿詩意朦朧的甜美感,既是高度的寫實又充滿了理想的光彩,既是悲凉慷慨的挽歌又充滿青春的激情。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開宗明義地宣布了他所遵循的創作原則。他首先批評了那些公式化、概念化、違反現實的創作傾向,認爲這種創作遠不如“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創作的作品“新鮮別致”,那些“大不近情,自相矛盾”之作,“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踪躡迹,不敢稍加穿鑿,徒爲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他既不借助于任何歷史故事,也不以任何民間創作爲基礎,而是直接取材于現實社會生活,是“字字看來皆是血”,滲透著作者個人的血泪感情。作品“如實描寫,幷無諱飾”,保持了現實生活的多樣性、現象的豐富性。從形形色色的人物關係中,顯示出那種富貴之家的荒謬、虛弱及其離析、敗落的趨勢。他所寫的人物打破了過去“叙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寫法,“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使古代小說人物塑造完成了從類型化到個性化的轉變,塑造出典型化的人物形象。《紅樓夢》又不同于嚴格的寫實主義小說,作者是以詩人的敏感去感知生活,著重表現自己的人生體驗,自覺地創造一種詩的意境,使作品婉約含蓄,是那樣的歷歷在目,又是那樣的難以企及。它不像過去的小說居高臨下地裁決生活,開設道德法庭,對人事進行義正詞嚴的判決,而是極寫人物心靈的顫動、令人參悟不透的心理、人生無可回避的苦澀和炎凉冷暖,讓讀者品嘗人生的況味。整部小說雄麗深邃又婉約纏綿,把中國古代小說從俗文學提昇到雅文學的品位,成爲中國小說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的奇葩。
  作品借景抒情,移情于景,從而創造出詩畫一體的優美意境,把作品所要歌頌的愛情、青春和生命加以詩化,唱出了美被毀滅的悲歌。“慧紫鵑情辭試莽玉”,致使寶玉大病之後對黛玉越發癡情。當他看到山石後面那“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的杏樹,先是“仰望杏子不捨”,接著又對岫煙擇夫之事反復推求,“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泪嘆息”,正在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于是,觸景生情,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這裏的景不過是一柳一杏一雀而已,卻挑起了寶玉多少情感活動,把潜伏在心底的意識也給喚醒,從而使寶玉對黛玉的癡情,對一切事物充滿憐愛之情的性格特徵,得到了詩意的描繪。當黛玉被無意中關在怡紅院外,獨自在花蔭下悲戚之時,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無情的花鳥經過移情于景的藝術描寫,便有了人的靈魂、人的感情,把黛玉那難以言傳的苦情愁緒,淋漓盡致而又含蓄委婉地表達出來。作者將詩化的山水和人物的精神面貌相互融合,創造出許多優美的意境。比如黛玉葬花時的飛燕飄絮,襯著落花流水;寶黛在沁芳閘同讀《西廂》時的落紅陣陣,襯著白瀑銀練;還有湘雲醉臥石凳的紅香散亂,襯著蜂蝶飛舞;寶琴折梅時的紅梅襯白雪;女兒聯詩時的冷月襯著鶴影等等,詩境入畫,畫中有詩,從而使人物更添神採,景物更具氣韻,作品的叙事由于滲入了抒情因素更具有一種空靈、高雅、優美的風格。
  象徵手法的運用,引領讀者伴隨弦外之音,去參透人生的奧秘,也使作品像詩一樣具有含蓄、朦朧的特點,給讀者留下了更多的想像空間,引起幾百年來不斷的猜想、思索,成爲長久的探索的課題。《紅樓夢》裏的象徵除一般的觀念象徵,如用翠竹象徵黛玉的孤標傲世的人格,用花謝花飛、紅消香斷象徵少女的離情傷感和紅顔薄命之外,更有創造性的是整體象徵和情緒象徵。整體象徵如石頭,既是石又是人的雙重含義,造成了小說雙重層次的藝術世界,一個是以人間故事爲代表的寫實的具象世界,一個是以石頭闡明的意象世界,兩者的復合和交織,便使作品所提供的美學啓迪意義呈現出多義性。情緒象徵如三十六回,寶釵獨自走入怡紅院,寶玉正在午睡,襲人坐在身旁替他做兜肚,上面綉著一對鴛鴦。寶釵和襲人閑聊幾句後,襲人有事走開,“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纔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這時黛玉、湘雲從窗外走過,看著這種情景,忍著笑走開了:
  這裏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駡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這裏包含著許多供人們思索的問題:寶釵是有意還是“不留心”地坐在寶玉身旁?寶釵爲什麽看見綉鴛鴦的兜肚覺得特別可愛而“不由的”拿起來代綉?寶釵坐在寶玉身旁想些什麽?寶玉夢中的喊駡是與寶釵的心理活動暗合的嗎?寶玉的夢中喊駡是他內心活動的流露嗎?總之,這裏不僅表現出寶玉、寶釵、黛玉和湘雲之間微妙的感情糾葛,而且預示著寶玉和寶釵“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婚姻悲劇。這樣的情緒象徵,激起和喚醒了某種感情或意緒,如果不追尋夢境與人物關係史的隱密關係,就難以破譯這種象徵含義。
  曹雪芹比較徹底地突破了中國古代小說單綫結構的方式,採取了多條綫索齊頭幷進、交相連結又互相制約的網狀結構。青埂峰下的頑石由一僧一道携入紅塵,經歷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又由一僧一道携歸青埂峰下,這在全書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契合天地循環的圓形的結構。在這個神話世界的統攝之下,以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爲舞臺,著重展開了寶、黛愛情的産生、發展及其悲劇結局,同時,體現了賈府及整個社會這個現實世界由盛而衰的沒落過程。從愛情悲劇來看,賈府的盛衰是這個悲劇産生的典型環境;從賈府的盛衰方面看,賈府的衰敗趨勢促進了叛逆者愛情的滋生,叛逆者的愛情又給賈府以巨大的衝擊,加速了它的敗落。這樣全書三個世界構成了一個立體的交叉重疊的宏大結構。《紅樓夢》衆多的人物與事件都組織在這個宏大的結構中,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筋絡連接,縱橫交錯,層次分明,有條不紊,它像用于條萬條彩綫織起來的一幅五光十色的巨錦,天衣無縫,渾然天成,既像生活本身那樣豐繁複雜,真實自然,又籠罩著一層真真假假、實實幻幻的神秘的面紗。
  《紅樓夢》採用“草蛇灰綫,伏脉千里”,“注此寫彼,手揮目送”的方法,使每一個情節具有多方面的意義,故事和畫面之間的轉換非常自然,不著痕迹。例如,周瑞家的送宮花介紹了寶釵不愛花兒粉兒的性格;見到了香菱,交代了葫蘆案裏英蓮的下落;見到惜春與智能,伏下了惜春出家的結局;最後送到黛玉處,黛玉多心而尖刻的性格躍然紙上。不但一個情節起多方面的作用,而且情節之間的轉換又非常自然。又如芒種節那天,大觀園的姊妹們在一起,獨不見黛玉,寶釵找到瀟湘館處,半路上飛來一雙“玉色蝴蝶”,于是有了寶釵撲蝶,她追踪到滴翠亭旁,又引出小紅與墜兒的私情話,小紅中了寶釵的“金蟬脫殼計”後,正擔心黛玉聽了她的私情話,忽見鳳姐在山坡上招手叫她,于是引起小紅去取工價銀,回來不見鳳姐,碰到晴雯、碧痕,受到一頓奚落,至此,作家撇下寶釵把筆鋒向別處暗轉,又通過小紅尋鳳姐把讀者帶到稻香村,生動地描寫了小紅的伶俐口才,至此稍作一頓,又轉到瀟湘館去,終于引出黛玉葬花。由尋找黛玉到黛玉葬花,中間情節、場景多次轉換,不斷地推進情節的進展,在情節進展中展開了寶釵、小紅、鳳姐、晴雯、黛玉的性格描寫。情節轉換和運轉就如同百道溪流時分時合地順著一個方向蜿蜒流瀉,只見奔流而不見生硬、中斷或牽合之處。
  《紅樓夢》把大小事件錯綜結合著寫,小矛盾凝聚成大矛盾,小事件積累成大事件,一段平靜生活之後,就有一個浪頭打來,雖然都是日常的生活,但仍是波瀾起伏、情趣盎然。在寶玉挨打之前,先寫了茗煙鬧書房、叔嫂逢五鬼、寶玉訴肺腑、蔣玉菡贈茜香羅、金釧投井、賈環告發等,使寶玉挨打成爲集結了許多矛盾的大事件。挨打之後引起襲人進讒言、晴雯送手帕、黛玉題詩、寶釵送藥、薛家兄妹爭吵等一系列事件,展開了寶玉與賈政之間不同生活道路的衝突,揭示了嫡庶之間、夫妻之間、母子之間的矛盾,刻畫了許多人物的性格,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和生活場景的轉換。《紅樓夢》就是以元春探親、寶玉挨打、抄檢大觀園、黛死釵嫁等重大事件爲分水嶺,把大大小小的事件和人物組織起來,條理清晰,首尾連貫,各個事件互爲因果,連環勾牽,毫不間斷,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綫索可以從這幅天然的織錦中抽得出來。劉姥姥三進大觀園,賈府裏寶釵、鳳姐、寶玉、賈母四個生日的安排,都起了重要作用,標志著愛情婚姻悲劇和家庭衰敗的過程。甚至整個大觀園的景色,也隨著賈府的盛衰和寶黛愛情悲劇的發展而變化。當賈府興盛,寶黛愛情萌芽時,大觀園裏是“花光柳影,鳥語溪聲”,“一切沐浴在春光裏”;當賈府盛極將衰,寶黛愛情成熟時,正是悶熱而令人煩躁的夏天;到了賈府日見衰敗,寶黛愛情因得不到家長的支持陷入困境時,蕭瑟的秋天已經來臨,“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到了這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結束時,“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甄士隱聯繫著神話世界和現實世界,賈雨村一頭聯繫著甄士隱,一頭聯繫著賈府。他們兩人昇沉好壞,出世入世兩相對照,甄賈二寶玉又兩相映襯,使作品呈現出亦真亦假的變化,使神話世界、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疊映交融,形成一體,對全書作出理性的闡釋。
  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由說書發展而來,因此,說書人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紅樓夢》雖然還殘留了說書人叙事的痕迹,但作者與叙述者分離,作者退隱到幕後,由作者創造的虛擬化以至角色化的叙述人來叙事,在中國小說史上第一次自覺採用了頗有現代意味的叙述人叙事方式。這種叙事方式的轉變,既便于作者儘量避免直接介入,又便于作者根據不同的審美需要和構思來創造不同的叙述人,有利于體現作家的個人風格,有利于展示人物的真實面貌,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行細緻而深刻的心理描寫,達到人物個性化的目的。
  《紅樓夢》不但在叙述者問題上突破了說書人叙事的傳統,而且在叙述角度上也創造性地以叙述人多角度復合叙述,取代了說書人單一的全知角度的叙述。叙述人叙述視點的自由轉換進一步改變了傳統的叙事方式。例如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從全知視角展開叙述,在此基礎上,穿插了初進賈府的林黛玉的視角,通過她的眼睛和感受來看賈府衆人,又通過賈府衆人的眼睛和感受來看林黛玉,叙述人和叙述視角在林黛玉和衆人之間頻繁地轉移。而林黛玉與寶玉的見面寫得尤爲精彩: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脚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一個年輕的公子......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是黛玉眼中的寶玉,接下去,寫寶玉眼中的黛玉: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見多了一個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厮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衆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寶玉和黛玉的初次見面,兩人互相觀察,叙述視點在兩人中互相轉換,而他們都感到彼此相識,這便是兩心交融的“永恒的一瞬”,深刻地寫出了這帶有神秘性的心靈感受。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從一個社會底層人物眼中來觀察貴族之家的奢華生活,引起了她的强烈感受和對比。作者在運用石頭的全知叙事之中,融入了劉姥姥的限知視角,把握了劉姥姥初進榮國府的整個過程,又細緻地把劉姥姥獨特的觀察感受直接傳達出來: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挂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麽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子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通過劉姥姥的視角把鍾比作匣子,把鐘擺比作秤砣,這都是農家常見之物,是劉姥姥所熟悉的,而挂鐘則是當時富貴之家才有的東西,劉姥姥無法瞭解,還被鐘聲嚇了“一展眼”,最終也沒弄清楚是“什麽愛物兒”。這樣把全知叙事和限知叙事結合起來,靈活地運用參與故事者的限知叙事,把作品寫得更加真實,人物性格更爲鮮明。
  《紅樓夢》的作者是語言大師,他繼承我國文學語言的優良傳統幷加以豐富和發展,達到爐火燉青的地步。《紅樓夢》以北方口語爲基礎,融彙了古典書面語言的精粹,經過作家高度提煉加工,形成生動形象、準確精練、自然流暢。有生活氣息和感染力的文學語言。《紅樓夢》的叙述語言是接近口語的通俗淺顯的北方官話,它用詞準確生動、新鮮傳神,富有立體感。描寫人物神態時,把人物的動作感情和心靈狀態都描摹了出來。例如二十三回,當寶玉聽到賈政叫他時:“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顔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寶玉只得挨進門去......寶玉答應了,慢慢地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描寫風景時,則別具一番情趣,有强烈的抒情氣氛,有濃厚的詩情畫意。如四十九回寶玉一早起來,往窗外一看:
  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幷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攏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描寫場面時,又寫得生動活潑,富有立體感。如四十回,寫劉姥姥裝瘋賣傻,給賈府人們逗笑: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猪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衆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史湘雲撑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裏,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撑不住,口裏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裏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撑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紅樓夢》的人物語言達到個性化的高度,最爲人們所稱道。書中人物語言能準確地顯示人物的身份和地位,能形神兼備他表現出人物的個性特徵。黛玉語言機敏、尖利;寶釵語言圓融、平穩;湘雲語言爽快、坦誠;寶玉的語言溫和、奇特,常有“呆話”;賈政的語言則裝腔作勢,枯燥乏味;晴雯的語言鋒芒畢露;鳳姐的語言機智詼諧,妙語連珠。如四十七回,鳳姐、薛姨媽陪賈母打牌:
  (鳳姐)回頭指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裏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裏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兒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的衆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够,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裏頭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裏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對主要人物的語言,既注意寫出其主體特徵,又適應多樣化,複雜化的性格因素,如實地寫出這種主體因素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表現,不同的語言色彩。如鳳姐平時語言風趣詼諧,但在大鬧寧國府時,卻因感情失控而變得殺氣騰騰;寶釵平日語言穩重平和,但偶然也會因受傷害而出語激憤;黛玉平時語言尖利,但向寶玉敞開心扉時,卻情語綿綿,真摯動人。

  第五節 《紅樓夢》的影響
  續書蜂出 反復改編 對創作的深遠影響 紅學
  《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紅樓夢》刊行後,相繼出現了一大批續書,如逍遙子的《後紅樓夢》、秦子忱的《續紅樓夢》、陳少海的《紅樓復夢》、海圃主人的《續紅樓夢》、歸鋤子的《紅樓夢補》、臨鶴山人的《紅樓圓夢》等,約三十多種。這些續作有兩種類型,一是接在《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之後,一是接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之後。它們的內容,則多將原書的愛情悲劇改爲庸俗的大團圓,讓悲劇主人公或死後還魂得遂夙願,或冥中團聚終成眷屬。他們金榜題名,夫貴妻榮,一夫多妾,和睦相處,家道復初,天下太平。總之,“遂使吞聲飲恨之紅樓,一變而爲快心滿志之紅樓”(秦子忱《續紅樓夢》卷首鄭師靖序)。由于續作者思想庸俗,境界不高,藝術上荒誕不經,十分拙劣,它們與《紅樓夢》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但是,這些續書的大量涌現,從另一方面說明《紅樓夢》本身的巨大成就和藝術魁力。
  《紅樓夢》備受社會的歡迎,所以便陸續有人將其搬上舞臺。據不完全統計,在清代以《紅樓夢》爲題材的傳奇、雜劇有近二十多種。到了近代,花部戲勃興,在京劇和各個地方劇種、曲種中出現了數以百計的紅樓夢戲。其中梅蘭芳的《黛玉葬花》、荀慧生的《紅樓二尤》等,經過杰出藝術家的再創作,成爲戲曲節目中的精品,經久上演而不衰。近年來電影、電視連續劇更把它普及到千家萬戶,風靡了整個華人世界。
  《紅樓夢》的出現,是在批判地繼承唐傳奇以及《金瓶梅》和才子佳人小說的創作經驗之後的重大突破,成爲人情小說最偉大的作品。在它之後,出現了模仿它的筆法去寫優伶妓女的悲歡離合、纏綿悱惻的狹邪小說如《青樓夢》、《花月痕》以及鴛鴦蝴蝶派小說,但是,他們衹是學了皮毛,而拋棄了它的主旨和精神。到了“五四”以後,由于“五四”文學革命者重新評介《紅樓夢》,魯迅等人闡述了《紅樓夢》現實主義的精神和杰出成就,使《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精神得以回歸,魯迅繼承和發揚了《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精神,深刻地寫出平凡人物的悲劇;郁達夫、廬隱等人把《紅樓夢》作爲自傳體小說,在他們的小說創作中帶有濃厚的自叙傳的色彩;《紅樓夢》裏提出的婦女和愛情婚姻問題,在“五四”以後的社會裏幷沒有解決,仍然是作家創作的熱點,作家仍從《紅樓夢》的愛情婚姻悲劇中得到啓迪。“五四”之後以至當代,《紅樓夢》仍然成爲許多作家永遠讀不完、永遠值得讀的書,成爲中國作家創造出高水平的作品的不可多得的借鑒品。
  《紅樓夢》問世後,引起人們對它評論和研究的興趣,幷形成一種專門的學問--紅學。據李放《八旗畫錄注》說“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指《紅樓夢》),自相矜爲紅學雲”。如果說,那還是句戲語,其後近百年來,《紅樓夢》的評論、研究日益發展、興盛,確乎成了一種專門的學問。從早期的評點、索隱,到本世紀前期的“新紅學”,再到50年代後的文學批評,論著之多真是可以成立一所專門圖書館。《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文本的思想內涵、人物形象、藝術特徵等方面,都得到了日益深細的探討、解析,近二十年間更呈現出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
  《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是屬于中國的,也是屬于世界的。不僅在國內已有數以百萬計的發行量,有藏、蒙、維吾爾、哈薩克、朝鮮多種文字的譯本,成爲家喻戶曉的名著,而且已有英、法、俄等十幾種語種的擇譯本、節譯本和全譯本,幷且在國外也有不少人對它進行研究,寫出不少論著,《紅樓夢》正日益成爲世界人民共同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