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代雜劇的流變(謝柏梁撰)

  明代戲曲主要由雜劇和傳奇這兩大部類組成,但明雜劇的藝術地位和總體影響既不及蔚爲主流的明傳奇,與元雜劇相較也大爲遜色。儘管彪炳一代的元雜劇在元末便已衰微,但雜劇劇本作爲一種相當成熟的文學樣式,還是以其文體的慣性在明代文壇上佔有一席之地。明代雜劇作家所創作的五百餘種雜劇,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寫下了雜劇史上相對低沉但又具備自身個性的新篇章。
  明代初葉的雜劇創作較爲單調。《禦制大明律》專設《禁止搬做雜劇律令》條目,規定:“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妝扮歷代帝王後妃、忠臣烈士、先聖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妝扮者與同罪。”建國初還頒發榜文明令:“但有褻讀帝王聖賢之詞曲、駕頭雜劇非律所該載者,敢有收藏、傳誦、印賣,一時拿送法司究治。”“敢有收藏的,全家殺了!”(顧起元《客座贅語》)這樣嚴酷的政策導致了明初雜劇題材的偏狹。宮廷派劇作家應運而生,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總體追求中幾乎壟斷了雜劇劇壇。這些精于音律、熟諳南聲的劇作家們在藝術形式的探索中移步換形、與時俱進,使得明初雜劇在劇本體制的突破、唱詞安排的均勻和南北曲合流的嘗試等形式層面,都有了一些革新與演變。
  明代中葉嘉靖前後的雜劇在內容和作法上都有了新的創獲,顯示出深刻的思想和戰鬥的精神。這與詩文領域內反復古主義思潮的興起彼此呼應,形成了銳意革新的氣候。明末的雜劇也不乏警世之作,雜劇南曲化蔚爲風尚。南曲雜劇的好處是稱意而寫,短小精悍,成爲文人們逞氣使才的匕首和投槍。但其缺點是過度文人化、案頭化,不重視羣衆性與舞臺性。總的說來,本時期的雜劇已經更多地成爲文學中的一體,不大適合登場演出了。
  雖說與大樹參天的明傳奇相比,明雜劇衹能算是叢叢灌木,但也在承前啓後的流變過程中獨樹一幟,擔負著反映時代情緒的歷史使命。

  第一節 明初宮廷派劇作家的雜劇創作
  皇家貴族朱權、朱有燉的雜劇創作 御前侍從賈仲明、楊訥的雜劇創作劉東生的《嬌紅記》
  明初雜劇的核心人物是皇子皇孫朱權和朱有燉。他們左右幷影響著一批文人墨客,從而形成了宮廷派雜劇創作的小羣體。當然,用雜劇作爲歌舞昇平的工具,既是他們發自內心的需求,同時也是借此表明自己胸無野心異志、只愛吟風弄月。作爲一種政治韜晦的藝術展示,喜慶劇、道德劇和神仙劇成爲宮廷派雜劇作家的主要創作類型。
  朱權(1378~1448)是明太祖第十七子。永樂前後,皇家同室操戈的情況再三出現。爲了避禍求安,朱權便沉浸在戲曲、音樂和道家學說之中。所作雜劇《沖漠子獨步大羅天》,寫沖漠子被呂純陽等超度入道,東華帝君賜號丹丘真人,用得道之樂來自勉自慰。雜劇《卓文君私奔相如》演才子佳人風流韻事,以司馬相如在昇仙橋“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復過此橋”的題詞開始,以文君當壚、白頭吟等情節居中,最後司馬相如榮歸西蜀。該劇演司馬相如爲情所動,以琴向美人示愛;卓文君作爲新寡之婦,一不爲亡夫守節,二不待父母之命,三不用媒灼之言,拋棄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毅然與才人私奔,坦然靠賣酒過活。儘管這出戲溯源于《史記》和《西京雜記》,在宋元戲劇中也有前例可循,但由一位皇家子弟寫在貞節觀念愈演愈烈的明代,還是具備一定進步意義的。此劇兼古樸與工麗于一體,語言頗有可觀處。朱權還作有兼戲曲史論和曲譜爲一體的《太和正音譜》(1398年),分戲曲體式15種,雜劇12科,收錄、品評了金董解元以下、元和明初的雜劇與散曲作家203人,認爲戲曲乃盛世之聲、太平之象。
  朱有燉(1379一1439)是明代雜劇史上創作較多的作家。在他的雜劇中,《牡丹仙》、《八仙慶壽》等10種屬于歌舞昇平的喜慶劇,《小桃紅》、《十長生》、《辰釣月》等10種屬于度脫人道的神仙劇,《煙花夢》、《香囊怨》、《團圓夢》等9種屬于節義道德劇。其中《香囊怨》寫妓女劉盼春與秀才周恭有情,而鴇母逼她與富商苟合,劉以死相抗,自溢而亡。尸體火化時唯所佩香囊不化,內裝周生情詞亦保存完好。以一妓女而能以死明志,全其貞節,作者認爲這種道德境界值得表彰。朱有燉還寫了《豹子和尚》和《仗義疏財》兩出起義英雄劇,對魯智深、李逵既有肯定又有歪曲,對梁山好漢始則粗蠻有義、終則歸順朝廷的性情及其行動趨勢有所描摹。朱有燉的雜劇語言質樸、音律諧和,《仗義疏財》中李逵與燕青有輪番對唱、有二人齊唱,在主唱角色上突破了北曲的限制。
  賈仲明(1343~1422後)和楊訥都是元末明初著名的雜劇作家,都當過明成祖的御前侍從。除雜劇方面的藝術成就外,賈還善作宴會即景之作,楊擅長猜謎索隱,故雙雙受到皇帝的欣賞和寵愛。賈仲明所作雜劇《蕭淑蘭》寫少女明快的初戀,《昇仙夢)狀桃、柳二妖被呂洞賓度化成仙。他的創作傾向與朱有燉近似,文采華麗,南北曲還可以同折對唱。楊訥《西遊記》共6本24出戲,根據《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和民間傳說改編而成。故事從陳光蕊赴任遇盜開始,到玄奘取經歸來結束。孫悟空愛打抱不平的性格特徵已經充分表露出來,但還缺乏神力,擒妖伏怪多要觀音、如來相助。這出戲的多數情節與百回本《西遊記》幷不一致。
  在宮廷派雜劇作家之外,這一時期知名的雜劇作家尚有劉東生。他所作的雜劇有《嬌紅記》2本8折。該劇題材原本爲北宋宣和年間實事,元代宋梅洞曾以小說《嬌紅傳》加以渲染,劉東生在此基礎上又作了戲劇化的加工和創作。全劇比較細膩婉轉地將申生與嬌娘的戀愛心曲表現出來,淺唱輕吟,深情盎然;麗語佳句,隨處可見,爲傳奇《嬌紅記》的再創作作了鋪墊。
  明初雜劇從作家構成上看,大多與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其作品缺乏元雜劇直面現實的基本抗爭精神,而將元雜劇後期愈演愈烈的封建說教、神仙道化乃至風花雪月等種種傾向加以張揚,在一定意義上具有粉飾太平的濃厚色彩。從語言風格上看,明初雜劇與元雜劇的質樸本色相較,有著漸趨華麗雅致的追求。從藝術體制上看,明初雜劇突破了元雜劇一人主唱的僵化格局,朱有燉在劇中安排了靈活有趣的輪唱合唱,賈仲明將南北曲融入一折,楊訥的《西遊記》更是超越了元雜劇四折一楔子的通常規範,這都爲明中葉後雜劇的南曲化奠定了基礎。

  第二節 明代中後期的雜劇轉型
  轉型期雜劇的特點 王九思與康海的雜劇 《一文錢》等諷刺雜劇 愛國題材雜劇與愛情題材雜劇
  明代中後期的雜劇,既與元雜劇差異頗大,又與明初的雜劇多有不同,從而在轉型過程中樹立起自身的特點。
  從發展綫索來看,明前期雜劇一是橫貫元未明初兩朝,賈仲明、楊訥和劉東生等人都是橫跨兩代的作家,其雜劇創作時間也較難判定;二是以兩朱爲代表的明初雜劇大都寫于開國之後、景泰以前,此後的幾十年屬于雜劇創作的沉寂時期。從弘治、嘉靖年間開始,以王九思、康海爲代表的雜劇創作發生了新的轉機,到了萬歷前後更出現了以徐渭作爲杰出代表的雜劇創作高潮期,一大批境界不俗的作品脫穎而出。因此,明代中後期的雜劇創作有其連貫發展的歷史。
  從創作傾向上看,明代中後期的雜劇打破了風花雪月、倫理教化和神仙道化的偏狹局面,題材不斷拓寬,思想漸次深化,張揚個性、憤世嫉俗的社會批判劇與倫理反思劇都不在少數。從藝術體式上看,嘉靖之後的雜劇大都是南北合套或者純爲南雜劇,北雜劇的純北曲體式從總體上看已經終結。從藝術成就上看,明代中後期的部分作品可以稱之爲傳世之作,具有較爲深遠的影響。
  王九思(1468~1551)和康海(1475~1540)分別是進士和狀元出身,都屬于明代文壇的“前七子”之列。王的詩文在模擬古人中顯出綺麗才情。其雜劇《杜甫游春》寫了一位大詩人的激憤。杜甫在長安城郊春游時四顧蕭然,因而觸景生情,對奸相李林甫的罪惡深爲不滿。典衣沽酒之後,杜甫竟然不受翰林學士之命,情願渡海隱居而去。這分明是借老杜之酒杯,燒自己之塊壘,駡當道之黑暗,感個人之不遇。王九思還寫了雜劇《中山狼》,開闢了明代單折短劇的體制。王、康這兩位陝西人都是憑才能考試入仕的,又都因爲同鄉劉瑾事敗的牽連而被削職爲民,在險惡的宦海中上下浮沉,所以他們都對世態炎凉深有體悟,對人間“中山狼”的面目認識真切。
  康海的《中山狼》共4折,取材于老師馬中錫的《中山狼傳》。據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等書記載,此劇系影射李夢陽的負恩。該劇寫東郭先生冒著極大的風險,搭救了被趙簡子人馬所緊緊追殺的中山狼,不料這條負義忘恩的餓狼竟要吃掉東郭先生。這正是對官場中爾虞我詐、弱肉强食、好心遭惡報的變形描摹。此劇語言生動傳神,結構首尾連貫,對人心不古、品行大壞的上流社會現狀予以了藝術的概括和辛辣的諷刺。此外,陳與郊也寫過《中山狼》雜劇,汪廷訥寫有《中山救狼》雜劇,無名氏還寫過《中山狼白猿》傳奇。當時的劇壇上形成了以康海爲代表的中山狼題材創作熱。從中山狼題材熱發端,以徐渭作爲主將,明代中後期的雜劇創作以社會倫理批判等諷刺性雜劇作爲重要內容,使雜劇成爲一種極富于戰鬥力的文體。
  以徐復柞(1560~1630後)《一文錢》、王衡(1561~1609)《鬱輪袍》爲代表的諷刺雜劇,在戲劇史上也具有一定影響。
  《一文錢》塑造了一位吝嗇鬼盧員外的典型形象。富甲連城的盧員外認爲“財便是命,命便是財”,爲了積財保命,就連家中妻小都不免忍饑受凍。這位“見了錢財,猶如蚊子見血”的盧大員外,在拾到區區一文錢後,生怕人家看見,好不容易買了點芝麻,使偷偷地躲到山上去吃。對錢財的無限佔有欲與對自己、對家人、對他人的無限吝嗇與克扣,形成了他性格基調的極大反差,産生了令人可笑可嘆的荒唐感。這是與元代雜劇《看錢奴》中的賈仁一脉相承的明代吝嗇鬼形象。《鬱輪飽》寫無耻文痞王推,冒充大詩人王維,在歧王處禮拜,于九公主前獻媚,竟然將真王維的狀元擠掉,自己奪得了狀元。在一個真假難辨、關係網覆蓋一切的腐敗社會中,王維最終看破現實,拒絕了再度送來的狀元桂冠,飄然歸隱而去。王衡還有諷刺短劇《真傀儡》,叙杜衍丞相微服來到傀儡戲場,飽看暴發戶們前倨後恭的嘴臉;而後杜丞相自己亦借傀儡戲服去迎接聖旨。劇作家從自己的身世之感發端,既摹狀人情冷暖之風氣,又將官場與戲場貫穿起來,在喜劇架構中體現出官場與富貴場中的悖謬情形與荒誕意味。
  呂天成(1580~1618)的《齊東絕倒》雜劇,更把譏刺的矛頭直接對準“聖君”堯、舜。舜帝之父犯下殺人大罪,爲了使父親躲脫法網,舜帝竟然背起父親,潜逃到海濱躲藏起來。經已經禪讓退位的堯帝疏通人情後,主管大臣皋陶終于答應不殺舜帝之父,幷請舜的後母去接回他父子兩人。權比法大,情比權大,君王臉面更比國家利益大,這就是中國封建統治階級的根本原則,也是以權謀私、腐敗墮落之風自上而下的淵藪。呂天成敢于寫這樣敏感的題材,冒犯君王的虎威,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
  本時期的愛國題材雜劇和愛情題材雜劇也都較爲知名。
  陳與郊(1544~1611)的《昭君出塞》和《文姬入塞》都洋溢著一種祖國難離、游子歸根的感情。昭君“壓翻他殺氣三千丈,那裏管啼痕一萬行”的哀怨,也包含著對美女和番政策的千般無奈。《昭君出塞》這出戲,至今仍活躍在一些大劇種的舞臺表演中。《文姬入塞》既寫了這位女才子穿上漢朝服裝、回國續成青史以延續家族和祖國文化傳統的必然性,也表露出她對“腹生手養”之胡兒的深深眷戀與濃濃母愛。
  愛情題材雜劇中,馮惟敏(1511~約1580)的《僧尼共犯》,寫一對和尚尼姑從佛殿相會到還俗成親,當中經過被人捉奸見官的曲折。州官的同情與成全,使這對青年人成其好事,這說明自由婚戀需要社會的理解和支持。以傳奇《嬌紅記》馳名的孟稱舜,也是一位較好的雜劇作家。他的愛情雜劇《桃花人面》根據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改編,詩情畫意中流淌出兒女濃情。孟稱舜還寫過《死裏逃生》、《英雄成敗》、《花前一笑》、《陳教授泣賦眼兒媚》等雜劇,編選過《古今名劇合選》雜劇集。
  這一時期爲人們所關注的雜劇作品還有李開先的《園林午夢》,寫崔鶯鶯與李亞仙的辯爭。汪道昆的《高唐夢》、《五湖游》、《遠山戲》和《洛水悲》合稱爲《大雅堂樂府》,分別寫楚襄王與巫山神女相會、范蠡與西施歸隱、張敞爲妻畫眉、曹植與洛神邂逅,都是文人們津津樂道幷有所感慨的故事。茅維的《鬧門神》叙舊門神不肯退位的醜態,令人想見官場上一些人亂紛紛霸著位子不放的鬧劇。葉憲祖的《易水寒)演壯士荊軻抓住秦王,逼他退還各國土地。沈自徵的《霸亭秋》,寫屢考不中的杜默在項羽廟痛哭:“以大王之英雄不得爲天子,以杜默之才學不得爲狀元”,哭訴了科舉制度的極不公正,在不得志的士人羣中能够激起共鳴。此外,楊慎、許潮、梁辰魚、王驥德、梅鼎祚、徐復祚等人的雜劇創作亦各有其韻致。
  儘管明代戲曲作家們還有重振雜劇雄風的良好願望,但卻依然不能永葆其灼灼韶華。明雜劇上不能與一代文學之冠元雜劇相比肩,下不能與蔚爲大觀的明傳奇相抗衡。最能顯示出明雜劇風貌特徵的部類,還是那種以雜文筆法畫荒唐社會,用嬉笑怒駡顯戲劇大觀的諷世雜劇。徐渭便是明代諷世雜劇的代表作家。

  第三節 徐渭及其諷世雜劇
  “狂人”徐渭 《四聲猿》與《歌代嘯》 徐渭在劇壇上的影響
  徐渭(1521~1593)其人多才多藝,在詩文書畫和戲劇等藝術領域內縱橫馳騁,迸發出離經叛道、追求個性自由的强烈願望。徐渭曾8次參加鄉試都沒能考中舉人。他在浙閩總督胡宗憲軍中當幕僚時屢出奇謀,爲抗擊倭寇立下戰功。胡宗憲倒臺入獄後,報國無門的徐渭也屢遭迫害,一度精神失常。佯狂與真狂相間,歷9番自殺而未果,終因誤殺後妻被捕。刑期7年後出獄,益發放浪形骸。晚年賣畫鬻字爲生,困頓潦倒以終。死後4年,公安派領袖袁宏道才偶然從舊文集中發現徐渭的光輝,盛贊他詩、文、字、畫、人“無之而不奇”(《徐文長傳》)。徐渭曾自稱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但其雜劇創作也在戲曲史上享有盛名。王驥德《曲律》稱“徐天池先生《四聲猿》,故是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
  《四聲猿》語出于酈道元《水經注》。“猿鳴三聲泪沾裳”,鳴四聲則更屬斷腸之歌。作爲一組雜劇,《四聲猿》包括了《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4本短戲。
  《狂鼓史》和《玉禪師》是對黑暗政權和虛僞神權的猛烈抨擊和盡情戲弄。
  徐渭曾在《哀沈參軍青霞》、《與諸士友祭沈君文》等詩文中,將奸相嚴嵩比爲曹操,把忠臣沈煉比成禰衡。以沈煉爲代表的朝野上下諸多忠臣義士,歷經20年前仆後繼的生死抗爭,終于鬥敗昏君之下的大奸臣嚴嵩,斬其惡子嚴世蕃。嚴嵩在位時殺了無數直陳時政的人,沈煉卻毫不畏懼還是要上書聲討嚴嵩的十大罪狀。當年曹操借劉表、黃祖之手,殺了敢于駡他的禰衡;如今嚴嵩假楊順、路楷之流害死了耿耿大臣沈煉。徐渭有感于歷史與現實的驚人相似,借《狂鼓史》一劇表達了對黑暗政治的强烈控訴。該劇把邪惡的權奸曹操打入地獄,讓正直的禰衡昇爲天使。在地獄審判中,徐渭讓判官權作導演,請禰衡將當年擊鼓駡曹的精彩場面現場表演一番。面對曹操的鬼魂,禰衡劈頭便駡:
  俺這駡一句句鋒芒飛劍戟,俺這鼓一聲聲震靂卷風沙、曹操,這皮是你身兒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孔兒是你心窩裏毛竅,這板仗兒是你嘴兒上獠牙,兩頭蒙總打得你潑皮穿,一時間也酹不盡你虧心大。
  如許精彩駡語,當然不止是借鼓抒情的人身攻擊,而是徐渭對那些看起來是尊嚴權貴、實則是竊國大盜的嚴正聲討。禰衡歷數曹操的樁樁罪證逐步遞進,陣陣鼓點恰如摧枯拉朽的暴風驟雨橫空而來。全劇寫得激情噴涌,讀來暢快淋漓,當爲《四聲猿》之冠。
  《玉禪師》寫得更輕鬆俏皮一些。徐渭以漫畫似的筆觸,剝開了莊嚴佛國和正經官場的堂皇外衣,描摹了其欲火燒身的尷尬局面。此劇起源于官、佛鬥法。臨安府尹柳宣教只因玉通和尚拒不參拜,便設美人計報復他。妓女紅蓮受命前去,以肚痛要人捂腹爲由,破了和尚的色戒大防,致令玉通羞愧自殺。和尚爲報此仇,死後投身爲柳府尹的女兒柳翠,先是淪爲娼妓以使府尹蒙羞,後爲前世的同門月明和尚度脫爲尼姑。本劇既寫政權與佛權之間的勾心鬥角和相互算計,又寫佛徒的生理欲望與佛門戒律的尖銳衝突。官府對不順于己者總要打擊報復、置于死地;高僧宣揚四大皆空,但也會走火入魔。借一小小戲情,徐渭袒示出封建政權與神權的某些不甚體面的尷尬。
  《雌木蘭》和《女狀元》是對女性的贊歌,也是對人才遭埋沒的惋惜與哀嘆。
  女扮男妝的花木蘭替父從軍,衛國立功;凱旋返鄉後還其女兒本色,嫁與王郎。《雌木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徐渭自己可進可退的政治理想。女扮男妝的黃崇嘏同樣可以考上狀元、獲取官職。然而一旦向意欲招婿的周丞相說破女兒身後,黃狀元便衹好棄官爲人媳,空埋沒了滿腹才情。“裙釵伴,立地撑天,說什麽男兒漢”的呼叫,終歸于沉寂。《女狀元》也部分地表達了徐渭抱負難展、徒嘆奈何的辛酸與悲哀。
  傳爲徐渭所作的《歌代嘯》是一本四出的市井諷刺雜劇,每出故事相對獨立。首出戲寫李和尚藥倒張和尚等人,偷去菜園冬瓜和張的僧帽。第二出戲寫李和尚與姘婦設計爲丈母娘治牙疼,須灸女婿之足。女婿王輯迪畏懼出逃,無意間帶走張和尚僧帽。第三出戲叙王輯迪以增帽爲證,到州衙告妻子與和尚通奸。州官在李和尚等人的串通下,將無辜的張和尚發配。第四出演州官好色而懼內,只許夫人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救火。全劇充滿了冷嘲熱諷的市井情味,對做假坑人者深爲鄙夷,對直接釀成冤假錯案的糊塗州官大加嘲笑。鄙談猥事盡皆入戲,于嬉笑怒駡之餘,也不乏油滑庸俗之處。
  徐渭在明代劇壇上有著深遠影響。他的雜劇創作活潑暢快、汪洋恣肆,呈現出陳規盡掃、獨備一格的氣度。他的作品從不避人間煙火與市井氣息,在一定意義上反映出有價值的世俗觀念和相對進步的市民精神,帶有甚爲濃厚的民間文學色彩。他對所謂的巍巍正統與赫赫權威勇于揭露、善于譏刺,嬉笑怒駡,謔而有理,開闢了諷刺雜劇的新路。他又精通聲律,《女狀元》雜劇全用南曲,也具備開創意義。凡此種種,都使徐渭在雜劇劇壇上獨樹一幟。澄道人的《四聲猿引》謂徐劇“爲明曲之第一”。湯顯祖認爲“《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爲之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叙》)僅越中的徐門入室弟子就有史磐、王譫、陳汝元、王驥德等三十多人。
  從整個明代戲曲大勢來看,徐渭作爲明雜劇的代表作家,湯顯祖作爲明傳奇的代表作家,這是公認不爭的事實。《南詞叙錄》一書,一般認爲是徐渭所作,這是第一部研究宋元南戲和明初戲文的專著,對傳奇作家們也産生過極大的鼓舞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