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編 宋代文學  緒論(莫礪鋒撰)

  宋代文學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屬于中古期第二段。宋代文學基本上是沿著中唐以來的方向發展起來的。韓愈等人發動的古文運動在唐末五代一度衰頽之後,得到宋代作家的熱烈響應,他們更加緊密地把道統與文統結合起來,使宋代的古文真正成爲具有很强的政治功能而又切于實用的文體。詩歌方面,注重反映社會現實,題材、風格傾向于通俗化,這兩種趨勢也得到繼續發展,最終形成了與唐詩大異其趣的宋詩。詞這種新詩體,到宋代達到了巔峰狀態。戲弄、說話等通俗文藝在宋代也有迅速的發展,逐漸形成了以話本和諸宮調、雜劇、南戲等戲劇樣式爲代表的通俗叙事文學,從而改變了中國古代文學長于抒情而短于叙事、重視正統文學而輕視通俗文學的局面,幷爲後來元明清小說、戲曲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從整個文學史的大視角來看,宋代文學與中晚唐文學屬于同一發展階段,它是中古文學第二段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第一節 高度繁榮的文化及其對詩文的影響
  崇文抑武的國策 理學思想對文學的影響 文以載道說的盛行 印刷業和教育的發達與作家學術修養的提高 詩文政治功能與議論成分的加强
  公元960年,後周世宗柴榮病死後,恭帝年幼,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利用手中的兵權,乘機發動陳橋兵變{後周顯德七年(959),周世宗柴榮病卒,恭帝繼位。次年元旦,風聞契丹軍南侵。趙匡胤率諸軍北上抵禦,行至陳橋驛(今河南封丘陳橋鎮),軍士擁立趙匡胤爲帝。乃回師開封,逼恭帝禪位,改國號曰“宋”。史稱“陳橋兵變”,參看《續資治通鑒》卷一。},建立了宋王朝。此後20年間,宋王朝先後平定了南方的後蜀、南唐和北方的北漢等割據政權,結束了唐末以來的分裂局面,基本上實現了中國的統一。鑒于中唐以來藩鎮强盛、尾大不掉的歷史教訓,宋王朝決定採用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宋太祖即位的次年,以“杯酒釋兵權”的手段,解除了禁兵統帥石守信等人的兵權{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太祖召禁軍將領石守信、王審琦等宴飲,席間歡之放棄兵權,以安享富貴。史稱“酒杯釋兵權”,參看《續資治通鑒》卷二。},封他們爲僅有虛銜的節度使,從而根除了將領擁兵自重乃至割據叛亂的可能性。與此同時,宋王朝重用文臣,不但宰相須用讀書人,而且主兵的樞密使等職也多由文人擔任。文臣由科舉考試而進入仕途,他們成爲宋代官僚階層的主要成分。即使像狄青那樣戰功卓著的名將也難以久在樞密。這些措施有力地加强了君權、同時也使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參政熱情空前高漲。他們以國家的棟梁自居,意氣風發地發表政見。“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歐陽修《鎮陽讀書》),是宋代士大夫特有的精神風貌{參看[日]衣川強著《宋代文官俸給制度》,鄭梁生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77年排印本;金錚《文官政治與宋代文化高峰》,載《國際宋代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91年排印本,第19~36頁。}。
  理學在元明清時期是官方的意識形態。但在宋代,除了南宋的最後半個世紀以外,理學幷未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認。理學思想主要是士大夫階層主體意識的理論表現,如程頤、朱熹等理學家即自矜掌握了古聖相傳的安身立命之道,而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楊萬里等文士也熱衷于講道論學{清人黃宗羲、全祖望所撰《宋元學案》主要是爲理學家立傳的學術史,但歐、王等人也都列於其中。歐陽修被列爲“廬陵學案”的宗主,且詳錄其《易童子問》、《本論》等論學著作(卷四)。王安石、蘇軾既被列爲“廬陵學案”的傳人,又分別單列於“荊公新學略”(卷九八)、“蘇氏蜀學略”(卷九九),前者錄王氏《王霸論》、《原性》等文,後者錄蘇氏《易解》。}。宋代的士大夫往往懷有比較自覺的衛道意識,幷積極地著書以弘揚己說,摒斥異己。在北宋後期,即有王安石與司馬光、二程等人的新學、舊學之爭,而舊學內部又有以蘇軾爲首的蜀學與以二程爲首的洛學之爭。到了南宋,則有朱熹與二陸之爭,以及朱熹與葉適、陳亮之爭。翻開宋人的文集,幾乎總能找到論學的文章,有時這種議論還旁溢到詩歌中去。
  宋代的士大夫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都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十分重視詩文的政治教化功能。儒家一向重視“文”與“道”的關係,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把這種關係表述爲“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到了唐代,韓愈在倡導古文時提出“文以貫道”的思想{韓愈的門人李漢在《昌黎先生集序》中說:“文者,貫道之器也。”(《昌黎先生集》卷首)這實際上反映了韓愈的文學思想。},表明了對文學的社會政治功能的重視。然而“文以貫道”的思想,在晚唐五代依然應者寥寥,直到宋代才真正予以高度的重視。從宋初的柳開、穆修開始,宋人對文道關係反復地進行論述。他們的具體看法雖然不盡一致,例如柳開、石介等人的觀點矯激偏頗,而歐陽修的觀點則平正通達,但在總體傾向上,都對“文以貫道”的思想表示認同。理學家則表現出更濃厚的理論興趣,周敦頤率先提出了“文所以載道”(《周子通書·文辭》)的新命題,更加强調“道”的第一性,而“文”僅僅被視爲一種負載工具。朱熹痛駁“文以貫道”之說,幷對“文以載道”說作了更深入的理論闡述{朱熹說:“這文皆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爲末,以末爲本,可乎?”“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於文,皆道也。”(《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文以載道”的思想在宋代文壇上佔據著統治地位,例如蘇軾的蜀學被程、朱視爲異端{參看莫礪鋒《朱熹的文道觀》,《文藝理論研究》1988年第5期。},但蘇軾的文道觀實質上與“文以載道”說相當接近,衹是他所認可的“道”的內容比較寬泛而已。“文以載道”說其實是一種價值觀,它把文學的社會政治功能置于審美功能之上。這種觀點如果推向極端,即是“作文害道”{《二程語錄》卷一一載:“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爲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云:玩物喪志。爲文亦玩物也。‘”},從根本上否定文學。雖然對于多數宋代文學家來說,在强調“道”的同時,幷未放鬆對“文”的追求。但宋代詩文的說教意味顯然比唐代濃厚,這不能不歸咎于“文以載道”說的流行和影響。
  宋王朝十分重視文治教化,印刷業和教育事業都有空前的發展。印刷術雖然在唐代已經發明,但印刷業的繁盛卻始于宋代。宋代公私刻書業的興盛使書籍得以大量流通,不但皇家秘閣和州縣學校藏書豐富,就是私人的藏書也動輒上萬卷。《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以私人藏書爲對象的目錄學專書到宋代才首次出現,就是一個標志。與此同時,學校的數量和種類也大量增加。除了從國子學到縣學的各級官辦學校外,私立書院也日益興盛。像著名的白鹿洞書院等四大書院,其規模和學術水準都堪與官辦學校媲美{“四大書院”指白鹿洞書院(在江州廬山)、岳麓書院(在潭州岳麓山)、應天府書院(在河南商丘)、石鼓書院(在衡陽石鼓山)。詳見張正藩《中國書院制度考略》六《宋初的四大書院》,江蘇教育出版社1985年排印本,第42~47頁。}。這樣,宋代士人的總體學術水平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杜甫自稱“讀書破萬卷”(《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言下不無自矜之意,因爲那在唐代是比較罕見的現象。然而到了宋代,讀破萬卷書的作家爲數不少。像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陸游等人在文學作品之外,還寫了不少經學(包括小學)和史學的著作,都堪稱學者型的作家。學術修養的提高,無疑會使作家更善于深刻地思考社會和人生,也更善于細密周詳地進行議論。
  宋代的文學家普遍關注國家和社會。宋代的文學作品,尤其是被視爲正統文學樣式的詩文,反映社會、干預政治始終是最重要的主題。唐代杜甫、白居易的詩以摹寫民生疾苦而聞名,韓愈、柳宗元的古文則以反映時事政治而著稱。宋代的文學家繼承了這種傳統,描寫民瘼或抨擊時弊成爲整個文壇的創作傾向。雖然宋詩中缺少像杜甫“三吏”“三別”和白居易“新樂府”那樣的名篇,但此類主題在宋代詩壇的普遍程度卻是超過唐代的。即使是以“浪子詞人”而聞名的柳永也寫過刻劃鹽工悲慘生活的《煮海歌》,而一向被看作專重藝術的詞人周邦彥也作有諷刺宋將喪師辱國的《天賜白》。社會政治功能的加强,使宋代詩文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和剛健的骨力。其負面影響是嚴肅有餘、靈動不足,有時還因過于注重社會性而削弱了個體抒情的意味。
  上述歷史背景對宋代文學的另一個影響,是詩文中議論成分的加强。表達政見也好,弘揚學術也好,最直接的手段當然是議論。而“文以載道”的價值觀,也必然導致把議論視爲寫作的目的。宋人之喜愛議論堪稱前無古人。以表達政見的奏議文爲例,宋人的作品總數遠遠超過唐人{明人楊士奇《歷代名臣奏議》三百五十卷(《四庫全書》本),分爲六十四門,對漢代以後的歷代奏議收羅相當完備。此書收錄的宋代奏議遠遠超過唐代,以其中占卷數最多的五門爲例,“治道”門收唐五代奏議共三卷,而宋代奏議達三十五卷;“經國”門收唐代奏議不足一卷,而宋代達二十一卷有零;“用人”門收唐五代奏議一卷,宋代達二十卷有零;“御邊”門收唐代奏議不足一卷,宋代達十七卷有零;“四裔”門收唐代奏議一卷,宋代達八卷有零。},而且單篇奏議的篇幅也大大地擴展了。唐人奏議中以劉蕡的《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最稱宏博,也衹有五千餘字,而宋代洋洋萬言的奏議層出不窮{例如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辛棄疾的《美芹十論》、《九議》和陳亮的《上孝宗皇帝第一書》等,都是著名的長篇奏議。}。即使是那些在傳統上不宜說理的題材,宋人也照樣能大發宏論。例如亭臺記一類古文,唐人皆以寫景、叙事爲主,而蘇軾的亭臺記文卻幾乎篇篇都有議論。議論不但充溢于各體散文,而且也大量出現在詩歌之中。過多的議論會削弱詩歌的抒情功能,例如理學家的詩歌往往變成了押韻的語錄;但適度的議論則爲詩歌開闢了新的題材範圍和美學境界,像王安石的咏史詩和蘇軾的哲理詩便得益于議論的成功。宋詩所以會形成與唐詩不同的重意傾向,議論成分的增强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第二節 憂患意識與愛國主題的弘揚
  憂患意識對文學家的影響 民族矛盾激化的歷史背景 愛國主題的弘揚
  儒家强調個體對社會應有的責任感,應有社會憂患意識。《孟子·離婁下》曾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宋代的士大夫發揚了這種傳統。首先,宋代士大夫的國家主人公意識十分强烈,他們以國家天下爲己任,密切關注國家的隱患。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岳陽樓記》),正是宋代士大夫所追求的風範。其次,宋代的國勢不如漢、唐那麽强盛。北宋開國之初,北方被石晋割讓出去的燕雲十六州仍然歸遼人統治,而南方曾爲唐代流放罪人之地的歡州一帶已屬于越李朝的版圖。到南宋,更是偏安于淮河、秦嶺以南的半壁江山。宋帝國的軍力比較孱弱。宋代兵制把軍隊分成禁兵、厢兵等類,而具有實戰能力的衹有禁兵。朝廷爲了防範叛亂,把禁兵的大部分駐扎在京城,而且常常調防,使得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這樣,宋軍與外敵交戰,總是敗多勝少{參看劉慶、毛元佑《中國宋遼金夏軍事史》,人民出版社1993年排印本。}。從北宋開國到南宋滅亡,宋王朝始終處于强敵的威脅之下。宋代雖然經濟相當發達,但由于對內的冗官冗費和對外的巨額歲幣,農民負擔沉重,財政時有困難。面對嚴重的內憂外患,有識之士憂心忡忡。
  深沉的憂患意識,使宋代作家很少用文學來歌功頌德。早在宋初,已出現了路振的《伐棘篇》、王禹偁的《對雪》那樣憂念國計民生的詩作。宋代作家在表達個人抱負時,也相當拘謹、收斂。像李白、杜甫那樣自詡能“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豪情壯志,在宋人詩文中是非常罕見的。王安石是宋代政治自信心最强烈的人,自述其志時也衹是說“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希”(《憶昨詩示諸外弟》),口氣遠不如李、杜之狂傲。此外,宋代的思想控制比唐代嚴密得多,又不斷發生激烈的党爭,士大夫因作詩而得罪的情況屢有發生,他們作詩諷世或述懷時就顧慮較多。後人讀宋人的詩文時,很容易感受到嚴謹、平實、細密、深沉等特徵,卻難以發現唐人那種天馬行空、氣沖鬥牛的昂揚氣概。宋代詩文的現實意義很强,但缺乏唐代詩文中的那種瀟灑浪漫氣息。這都與宋人深沉的憂患意識不無關係。
  深沉的憂患意識,又造成宋代文學中愛國主題的高揚。愛國主題是我國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每逢國家危急存亡之秋,這類主題便會放射出異彩,從屈原到杜甫的文學史實已經昭示了這種規律。宋代的民族矛盾空前激烈,三百年間外患不斷。漢、唐都亡于國內的農民起義和軍閥混戰,而北宋和南宋卻亡于外族入侵。這樣,宋代的作家就勢必對愛國主題給予格外的重視。
  北宋時期,遼和西夏經常侵擾邊境,宋王朝無力制止,就以每年供給巨額財物的條件求得妥協。這種屈辱的處境成爲士大夫心頭的重負,也成爲詩文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從王禹偁的《唐河店嫗傳》、蘇舜欽的《慶州敗》到王安石的《陰山畫虎圖》、黃庭堅的《送范德孺知慶州》,以愛國爲主題的佳作層出不窮。即使在婉約風格尚占統治地位的詞壇上,也出現了蘇軾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神子·密州出獵》)和賀鑄的“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六州歌頭》那樣的雄豪之音。
  從北宋末年開始,更强大的金、元相繼崛起,鐵馬胡笳不但騷擾邊境,而且長驅南下,直至傾覆了宋室江山,在中國建立了非漢族統治的新朝。在長達一個半世紀的抗金、抗元鬥爭中,愛國主題成爲整個文壇的主導傾向。山河破碎的形勢、和戰之爭的政局,是任何作家都無法回避的現實。即使是以婉約爲主要詞風的姜夔、吳文英,也在詞中訴說了對中原淪亡的哀愁。而崇尚隱逸的“四靈”和行謁謀生的江湖詩人,也寫過不少憂國的篇章。這些作品雖然情調不免低沉,但同樣屬于愛國之作。當然,最能體現時代精神的是陸游、辛棄疾等英雄志士的激昂呼聲。正是他們的作品,把愛國主題弘揚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從而爲宋代文學注入了英雄主義和陽剛之氣。以陸詩、辛詞爲代表的南宋文學,不僅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和人民心聲,而且維護了中華民族的自信和尊嚴。從那以後,每當中華民族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人們總是會從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等作品中汲取精神力量。這是宋代文學最值得稱揚的歷史性貢獻。

  第三節 宋代作家的性格特徵和審美情趣
  儒釋道三家思想的有機融合 社會責任感與個性自由的整合 新型的文人生活態度 審美情趣的轉變
  北宋建立以後,一反前代後周的滅佛政策,對佛教採取了保護、鼓勵的措施。僧尼人數迅速增加,中斷已久的譯經重又開始,幷先後五次大規模地刻印佛經。在晚唐五代曾受到打擊的各種佛教宗派重新興盛起來,尤其是禪宗與淨土宗在宋代非常流行。禪宗又主動吸收儒、道兩家的思想,幷力求適應中國的傳統倫理觀念{例如活躍於宋仁宗時代的雲門宗禪僧契嵩(1007~1072)鼓吹佛家應與儒家一樣講求孝道(《孝論》,《鐔津文集》卷三),並把佛教的五戒十善與儒家的仁義忠孝統一起來,認爲兩者是“異號而一體”(《原教》,《鐔津文集》卷一),便是佛教向中國傳統倫理道理靠攏的典型表現。}。因此士大夫在接受禪學時,沒有太多的心理障礙。由于宋代的儒、道、釋三種思想都從注重外部事功向注重內心修養轉變,因而更容易在思想的層面上有機地融合起來。到北宋中葉,三教合一已成爲一種時代思潮。理學家雖然以純儒自命,但他們的性命義理之學其實都以釋、老爲津梁。程頤就說其兄程顥的學術是“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明道先生行狀》)那些非理學家的文人更是對自己浸染釋、老毫不諱言,比如王安石就曾與宋神宗當面討論佛書{參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
  三教合一的思潮使宋代士大夫的文化性格迥異于前代文人。首先,士大夫對傳統的處世方式進行了整合,承擔社會責任與追求個性自由不再是互相排擠的兩極。前代文人的生活態度大致上可分成仕、隱二途,仕是爲了兼濟天下,隱是爲了獨善其身。這兩者是不可兼容的。宋人則不然。宋代士人都有參政的熱情,經科舉考試而入仕是多數人的人生道路。入仕之後也大多能勤于政務,勇于言事。然而他們在積極參政的同時,仍能保持比較寧靜的心態,即使功業彪炳者也不例外。因爲宋人已把自我人格修養的完善看作是人生的最高目標,一切事功僅是人格修養的外部表現而已。所以宋代的士大夫雖然比唐人承擔了更多更重的社會責任,也受到朝廷更嚴密的控制,但幷不缺乏個性自由。他們可以向內心去尋求個體生命的意義,去追求經過道德自律的自由。其次,宋代文人採取了新型的生活態度。宋人有很强的傳統觀念和集體意識,結盟結黨的做法得到普遍的認同。宋人認爲個人的努力和貢獻是整個傳統或整個階層中的一部分,應當受到理性和道德的制約。宋人的個體意識不像唐人那樣張揚、發舒,他們的人生態度傾向于理智、平和、穩健和淡泊,事業順利時幷不“仰天大笑出門去”(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命運坎坷時也很少悲嘆“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孟郊《贈崔純亮》)。王安石拜相之日即惦念著“霜筠雪竹鍾山寺”(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相業正隆時又寫詩追憶“江湖秋夢櫓聲中”(《壬子偶題》)。蘇軾暮年貶往荒遠的海南,也不戚戚于個人憂患,食芋飲水,吟詩作文,創造出了他文學業績中最後的輝煌。正像范仲淹所說的,他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岳陽樓記》)。與唐人相比,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靜、理性和脚踏實地,超越了青春的躁動,而臻于成熟之境。宋代的詩文,情感强度不如唐代,但思想的深度則有所超越;不追求高華絢麗,而以平淡美爲藝術極境。這些特徵都植根于宋代文人的文化性格和生活態度。
  宋代文人的審美情趣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禪宗原是充分中國化、世俗化的佛教宗派,尤其是慧能開創的南宗禪,經過南岳、青原一二傳以後,越發將禪的意味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隨緣任運的人生哲學。晚唐的臨濟宗認爲:“道流佛法無用功處,衹是平常之事。”(《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宋代的禪宗更以內心的頓悟和超越爲宗旨,輕視甚至否定行善、誦經等外部功德。與此同時,宋代的儒學也發生了類似的轉變。宋儒弘揚了韓愈把儒家思想與日用人倫相結合的傳統,更加重視內心道德的修養。所以,宋代的士大夫多採取和光同塵、與俗俯仰的生活態度。在他們看來,生活中的雅俗之辨應該注重大節而不是小節,應該體現在內心而不是外表,因而信佛不必禁斷酒肉,隱居也無需遠離紅塵。隨之而來的是,宋人的審美態度也世俗化了。他們認爲,審美活動中的雅俗之辨,關鍵在于主體是否具有高雅的品質和情趣,而不在于審美客體是高雅還是凡俗之物。蘇軾說:“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超然臺記》)黃庭堅說:“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題意可詩後》)便是這種新的審美情趣的體現。
  審美情趣的轉變,促成了宋代文學從嚴于雅俗之辨轉向以俗爲雅。這在宋詩中尤爲明顯。梅堯臣、蘇軾、黃庭堅都曾提出“以俗爲雅”的命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六引《後山詩話》:“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爲新,以俗爲雅爾。‘”又蘇軾《題柳子厚詩》云:“詩須要有爲而作,用事當以故爲新,以俗爲雅。”黃庭堅《再次韻(楊明叔)·引》云:“蓋以俗爲雅,以故爲新......此詩人之奇也。”按:上述三處引文都將“以俗爲雅”與“以故爲新”相提並論,可見“以俗爲雅”應理解爲“化俗爲雅”之意。}。“以俗爲雅”,才能具有更爲廣闊的審美視野,實現由“俗”向“雅”的昇華,或者說完成“雅”對“俗”的超越。宋代詩人採取“以俗爲雅”的態度,擴大了詩歌的題材範圍,增强了詩歌的表現手段,也使詩歌更加貼近日常生活。衹要把蘇、黃的送別贈答詩與李、杜的同類作品相對照,或者把范成大、楊萬里寫農村生活和景物的詩與王、孟的田園詩相對照,就可清楚地看出宋詩對于唐詩的新變。而實現這種新變的關鍵正是宋人“以俗爲雅”的審美觀念。

  第四節 城市的繁榮與詞的興盛
  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與城市的繁榮 士大夫的優裕生活與詞的興盛 社會的廣泛需求對詞人創作熱情的刺激
  宋初百餘年間,國內比較安定,生産持續發展,經濟高度繁榮{參看漆俠《宋代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及其在中國古代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地位》,《中國經濟史研究》1986年第1期;葛金芳《宋遼夏金經濟研析》,武漢出版社1991年排印本。}。冶金、造船、紡織、印刷、制鹽、醫藥等行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技術進步{英國的李約瑟說:“每當人們在中國的文獻中查考任何一種具體的科技史料時,往往會發現它的主焦點就在宋代。不管在應用科學方面或在純粹科學方面都是如此。”見《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譯本,科學出版社1975年排印本,第1卷,第287頁。};農業生産發展迅速,手工業和商業也非常繁盛,紙幣的流通,商行組織的形成{宋代的紙幣稱爲“交子”,發行地域幾乎遍及全國,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紙幣,詳見《宋史》卷一八一《食貨志》下三。宋代的商行組織範圍遍及全國的城鎮,詳見《宋史》卷一八三《食貨志》下五。},城市、城鎮乃至草市的興盛,以及海外貿易的增加,都是明顯的標志。
  宋代的城市經濟繁榮。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南宋的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以及建康、成都等都是人口達十萬以上的大城市。宋代還逐漸取消了都市中坊(居住區)和市(商業區)的界限,不禁夜市,爲商業和娛樂業的迅速發展提供了更有利的環境。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周密《武林舊事》等書對汴京、臨安城中商賈輻輳、百業興盛以及朝歌暮舞、弦管填溢的繁華情景有生動的記錄。此外,宋王朝優待士大夫,官員的俸祿及貼補收入比較優厚,宮廷和官僚階層的生活奢華,一般市民也崇尚奢靡的風氣。
  繁華的都市生活,滋生了各類以娛樂爲目的的文藝形式,說話、雜劇、影劇、傀儡戲、諸宮調等藝術迅速興起和發展{關於宋代說話、雜劇等藝術的詳細情況,將在本書第六編予以論述。},而詞則成爲宋代最引人注目的文學樣式。
  從晚唐五代以來,詞的主要功用是在宴樂場合供給伶工歌女歌唱。五代詞的兩個創作中心,分別在西蜀和南唐的宮廷,就是由于這種文體最適合于追求享樂的小朝廷君臣的緣故{參看劉尊明《唐五代詞的文化觀照》第六章《唐五代詞與宮廷文化》、第七章《唐五代詞與城市文化》,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排印本,第289~443頁。}。入宋以後,新的社會環境更加有利于詞的發展。
  首先,宋王朝的財政措施是“恩逮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者不留其有餘”(趙翼《二十二史札記》卷二五)。大量的財富被集中起來供皇室和官僚階層享用。宋太祖曾鼓勵石守信“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宋史·石守信傳》)。這種用物質享受籠絡官員的做法在整個宋代都沒有改變。官員們既有豐厚的俸祿,以滿足奢華生活的需求,這種生活方式又可以避免朝廷的疑忌,于是縱情享樂之風盛行一時。宋代的官員大多是有高度文化修養的士大夫,他們的享樂方式通常是輕歌曼舞,淺斟低唱。比如寇準生活豪侈,女伶唱歌,一曲賜綾一束。又如晏殊喜招賓客宴飲,以歌樂相佐,然後親自賦詩“呈藝”{參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四○與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地位高的士大夫大多蓄家伎,像南宋張鎡,宴客時出以侑酒的歌者樂者竟多達百人。又如姜夔在范成大家作客,范因激賞其詞而贈與歌女一名{分別見周密《齊東野語》卷二○與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下。}。地位低的官員也有官伎提供歌舞娛樂。歐陽修、張先、蘇軾等詞人爲官伎作詞的事,詞話中屢有記載,不盡是出于虛構{參看錢世昭《錢氏私志》、陳師道《後山詩話》、楊湜《古今詞話》等。}。歌臺舞榭和歌兒舞女既然成爲士大夫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滋生于這種土壤的詞自然會異常興盛。
  其次,宋代文人的人生態度也有利于詞的興盛。宋代文人大多實現了社會責任感和個性自由的整合。他們用詩文來表現有關政治、社會的嚴肅內容,詞則用來抒寫純屬個人私生活的幽約情愫。這樣,詩文和詞就有了明確的分工:詩文主要用來述志,詞則用來娛情。這種分工在北宋尤爲明顯。一代儒宗歐陽修的艶詞寫得纏綿綺麗,與他的詩文如出二手,以致有人認爲是僞作。宋代的士大夫本有豐富的聲色享受,又有趨于輕柔、細密的審美心態,自然能够領略男女之間的旖旎風情。詞便是他們最合適的宣泄內心衷腸的渠道。詩詞分工的觀念對宋詞的發展大有好處。由于詞被看作是用于抒寫個人情愫的文體,很少受到“文以載道”思想的約束,因而文人可以比較自由地抒寫旖旎風情,詞體也因此能够保持自身的特性,取得獨立的地位。
  此外,詞是宋代尤其是北宋社會文化消費的熱點。由于都市的繁榮,“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民間的娛樂場所也需要大量的歌詞,士大夫的詞作便通過各種途徑流傳于民間。更有一些詞人直接爲歌女寫詞,如柳永常常出入于秦樓楚館,“多游狎邪,善爲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北宋中後期的秦觀、周邦彥,也都爲歌妓寫了不少詞作。社會對詞作的廣泛需求,刺激了詞人的創作熱情,也促進了詞的繁榮和發展。
  當然,隨著詞體的發展和創作環境的變化,宋詞幷不是一味滿足尊前筵下、舞榭歌臺的需要。如蘇軾的詞作,自抒逸懷浩氣;辛棄疾的篇章,傾吐英雄豪情,便不再與歌兒舞女有關。但就其整體而言,宋詞的興盛是與宋代都市的繁榮和文化娛樂業的發展密切相關的。

  第五節 宋代文學的獨特成就與歷史地位
  宋代古文對唐代古文的繼承與發展:文體的多樣化 古文的實用價值與審美價值的整合 風格的變化 古文的普及 宋詩對唐詩的因革:題材向日常生活傾斜 以平淡爲美的美學追求 唐詩之外又一美學範式的創建 宋詞在詞史上的巔峰地位 遼金詩文的成就
  宋代文學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宋代散文沿著唐代散文的道路而發展,最終的成就卻超過了唐文。後人有“唐宋八大家”之說,而八位古文作家中有六人出于宋代{明初朱右編選唐代韓愈、柳宗元、宋代歐陽修、王安石、曾鞏、蘇洵、蘇軾、蘇轍等八家之文爲《八先生文集》,明中葉唐順之編《文編》,於唐宋時代獨取此八家之文。茅坤繼而編成《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宋八大家”就成爲文學史上的專有名詞。}。而且北宋的王禹偁、范仲淹、晁補之、李格非、李廌,南宋的胡銓、陸游、呂祖謙、陳亮等人,也都堪稱散文名家。宋代散文作家的陣容比唐代更爲壯大。
  宋代作家吸取了唐代古文的經驗和教訓,使古文更加健康地發展。唐代的韓愈、柳宗元等人,在古文的章法、句法等技巧和叙事、議論等功能方面,都爲宋代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啓示。然而唐代古文本是作爲駢文的對立面而出現的,韓、柳對駢文頗爲排斥,這使習慣于駢文的作家和讀者都感到不滿,所以古文幷沒有取代駢文的地位。而且韓愈的古文已有艱澀古奧的傾向,韓愈以後的古文作家因襲了這個缺點。到了晚唐、五代,駢文又重新佔據了優勢。宋代作家清醒地看到了唐代古文的得失,于是歐陽修等人既採取古文作爲主要的文體,又反對追求古奧而造成的險怪艱澀,從而爲宋代古文的發展開闢了正確的道路。
  宋代散文的文體出現了多樣化的趨勢。歐、蘇等人幷不絕對摒棄駢文,他們的古文注意吸收駢文在辭采、聲調等方面的長處,以構築古文的節奏韻律之美。同時,他們又借鑒古文手法,對駢文進行改造,創造出參用散體單行的四六和文賦。這樣,古文和駢文經過取長補短而各自獲得了新的活力。此外,宋代散文中還出現了獨具一格的筆記文。這種文體長短不拘,輕鬆活潑,是古文文體解放的重要標志。
  散文在傳統上具有議論、叙事、抒情三種主要功能。在宋代散文中,這些功能更加完善,而且融爲一體,使散文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更好地結合起來。宋代的政論文和學術論文特別發達,從王安石、曾鞏到胡銓、呂祖謙,散文的議論功能臻于完善。以歐、蘇爲代表的作家則更加注意三種功能的融合,加强了散文的抒情性質與文學意味。比如歐陽修的史論在議論中滲入强烈的感情色彩,蘇軾的亭臺記把叙事與議論結合得天衣無縫。《秋聲賦》、《赤壁賦》等散文名篇更堪稱典範。在這些作品中,散文的各種功能已水乳交融,且具有詩的意境,成爲名副其實的美文。
  宋代散文的風格豐富多採,幾位大家各具鮮明的藝術個性。就整體傾向而言,宋文的風格是趨于平易暢達、簡潔明快,從而在韓文之雄肆、柳文之峻切之外開闢出新的藝術境界。就美學價值而言,宋文與唐文幷無高下之分。宋文的風格變化,主要是朝著更加自然、更加貼近生活的方向發展。這種文從字順、如行雲流水的散文、顯然更切于實用,也更易爲作者和讀者所接受。從宋代開始,古文成爲用途最廣的散文文體,以古文爲主、駢文爲輔的文體格局得以確立,歷元、明、清諸代而沒有變化。明末艾南英說:“文至宋而體備,至宋而法嚴。”(《再答夏彝仲論文書》)這是後人對宋代散文歷史地位的公正評價。
  對于唐、宋兩代的散文,後人沒有太多的軒輊之見。可是唐詩和宋詩之優劣,卻引起了後代曠日持久的爭論。宗唐還是宗宋,甚至成爲後代詩壇宗派門戶的標志。這就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宋詩與唐詩毫無共同之處。事實上,從中唐開始,唐詩就有向日後的宋詩演變的趨勢。而宋詩的許多特徵,都可在杜甫、韓愈的詩中找到濫觴。從整個詩歌史來看,宋詩正是唐詩發展的必然結果。唐詩與宋詩,本是一脉相承的。例如,詩歌在題材和語言上趨于通俗化,描寫平凡、瑣細的日常生活,幷採用俗字俚語,這種趨勢是從杜甫開始的,中唐韓愈、白居易、孟郊、賈島及晚唐皮日休、羅隱等人又有所發展,而宋代詩人則沿其流而揚其波。又如在詩歌中發議論,也是從杜甫、韓愈開始,在晚唐杜牧、李商隱的詩中已屢見不鮮,入宋以後則發展成爲詩壇的普遍風氣。宋代詩人正是充分吸取了唐詩的營養,才創造出一代詩風。杜甫、韓愈對宋詩的啓迪作用尤其重要。宋人曾說:“工于詩者,必取杜甫。”(黃裳《陳商老詩集序》)清人則認爲:“韓愈爲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爲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爲之發其端,可謂極盛。”(葉燮《原詩》卷一)這些論述都是符合實際的。宋人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們對唐詩幷未亦步亦趨,而是有因有革,所以能創造出與唐詩雙峰幷峙的宋詩。
  仰望唐詩,猶如一座巨大的山峰,宋代詩人可以從中發現無窮的寶藏,作爲學習的典範。但這座山峰同時也給宋人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壓力,他們必須另闢蹊徑,才能走出唐詩的陰影。宋人對唐詩的最初態度,是學習和模仿。從宋初到北宋中葉,人們先後選擇白居易、賈島、李商隱、韓愈、李白、杜甫作爲典範,反映出對唐詩的崇拜心理。待到宋人樹立起開創一代新詩風的信心之後,他們就試圖擺脫唐詩的藩籬。然而極盛之後,難以爲繼。宋詩的創新具有很大的難度。以題材爲例,唐詩表現社會生活幾乎達到了巨細無遺的程度,這樣宋人就很難發現未經開發的新領域。他們所能做的,是在唐人開採過的礦井裏繼續向深處挖掘。宋詩在題材方面較成功的開拓,便是向日常生活傾斜。瑣事細物,都成了宋人筆下的詩料。比如蘇軾曾咏水車、秧馬等農具,黃庭堅多咏茶之詩。有些生活內容唐人也已寫過,但宋詩的選材角度趨向世俗化,比如宋人的送別詩多寫私人的交情和自身的感受,宋人的山水詩則多咏遊人熙攘的金山、西湖。所以宋詩所展示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更多的是普通人,而不再是蓋世英雄或絕俗高士。這種特徵使宋詩具有平易近人的優點,但缺乏唐詩那種源于浪漫精神的奇情壯採。
  宋詩的任何創新都是以唐詩爲參照對象的。宋人慘淡經營的目的,便是在唐詩美學境界之外另辟新境。宋代許多詩人的風格特徵,相對于唐詩而言,都是生新的。比如梅堯臣的平淡,王安石的精緻,蘇軾的暢達,黃庭堅的瘦硬,陳師道的朴拙,楊萬里的活潑,都可視爲對唐詩風格的陌生化的結果。然而宋代詩壇有一個整體性的風格追求,那就是平淡爲美。蘇軾和黃庭堅一向被看作宋詩特徵的典型代表,蘇軾論詩最重陶淵明,黃庭堅則更推崇杜甫晚期詩的平淡境界,蘇、黃的詩學理想是殊途同歸的。蘇軾崇陶,著眼于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見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黃庭堅尊杜,著眼于晚期杜詩的“平淡而山高水深”(《與王觀復書》之二)。可見他們追求的“平淡”,實指一種超越了雕潤絢爛的老成風格,一種爐火純青的美學境界。唐詩的美學風範,是以豐華情韻爲特徵,而宋詩以平淡爲美學追求,顯然是對唐詩的深刻變革。這也是宋代詩人求新求變的終極目標。
  唐詩和宋詩,是詩歌史上雙峰幷峙的兩大典範。宋以後的詩歌,雖然也有所發展,但大體上沒能超出唐宋詩的風格範圍。元、明、清的詩壇上有時宗唐,有時宗宋,或同時有人宗唐,有人宗宋。甚至在一個人的詩集中,也有或學唐體或效宋調的現象。唐宋詩的差異是多方面的。南宋嚴羽推崇唐詩,批評宋代的詩人“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滄浪詩話·詩辨》),實即總結了宋詩異于唐詩的一些特徵。但這種歸納,主要著眼于藝術手法和功能,尚停留于淺表的層面。到了近代,學者對唐宋詩的差異有了更深刻的闡述。如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或謂:“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分別見鏐鉞《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第36頁;錢鍾書《談藝錄》一《詩分唐宋》,中華書局1984年排印本,第2頁。}這種著眼于美學風格的論述,揭示了唐宋詩內在本質的差異。相對而言,宋詩中的情感內蘊經過理性的節制,比較溫和、內斂,不如唐詩那樣熱烈、外揚;宋詩的藝術外貌平淡瘦勁,不如唐詩那樣色澤豐美;宋詩的長處,不在于情韻而在于思理。它是宋人對生活的深沉思考的文學表現。唐宋詩在美學風格上,既各樹一幟,又互相補充。它們是古典詩歌美學的兩大範式,對後代詩歌具有深遠的影響{自從宋詩在蘇軾、黃庭堅手中形成自己的特色以後,對它的批評也就開始了。南北宋之際的張戒說:“自漢魏以來,詩妙於子建,成於李、杜,而壞於蘇、黃。”(《歲寒堂詩話》卷上)南宋後期的嚴羽更明確地說:“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爲詩,唐人之風變矣。”(《滄浪詩話·詩辯》)對宋詩的這些指責,都是以唐詩爲參照對象的。這說明唐詩的高度成就和美學風範已深入人心,異於唐詩的新詩風較難得到人們的認可。衹有宋末元初的方回編選《瀛奎律髓》,入選宋詩多於唐詩,評語中也多有推崇宋詩之言,但他的看法並無人響應。到了明代,在“詩必盛唐”的詩學思想主導下,人們對宋詩更不屑一顧,甚至出現了“宋無詩”(李夢陽《潛虬山人記》)、“宋人詩不必觀”(何景明語,見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二)等極端的論點。李攀龍選錄歷代詩歌爲《古今詩刪》,對宋詩竟只字不錄。雖然晚明的公安派曾一度贊揚宋詩,但未能挽回輕視宋詩的風尚。入清以後,人們開始重新評價宋詩。吳之振、吳自牧、呂留良等編刊了《宋詩鈔》,從此宋詩纔得到較廣泛的流傳,並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一度出現了“舉世皆宋”的盛況(陳訏《宋十五家詩選序》),並形成了宋詩派。但在整個清代,尊宋與貶宋之爭一直沒有停息,而且一直沿續到現代。特別是毛澤東在《給陳毅同志的一封信》中提出“宋人不懂形象思維”和宋詩“味同嚼蠟”的觀點之後,20世紀70年代末學術界圍繞著這兩點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並進而討論嚴羽等人對宋詩的批評。目前對宋詩的研究方興未艾,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主編的《全宋詩》正陸續出版,人們對宋詩的認識將會更加深入。關於歷代宋詩之爭的情況,可參看齊治平《唐宋詩之爭概述》(岳麓書社1984年排印本)、劉乃昌《關於宋詩評價問題的討論綜述》(《文史知識》1983年第9期);關於宋詩的特色和發展情況,可參看王水照《宋代詩歌的藝術特點和教訓》(《文藝論叢》第五輯)、胡念貽《關於宋詩的成就和特色》(《學習與思考》1984年第2期)、許總《宋詩史》(重慶出版社1992年排印本)等。}。
  作爲有宋一代文學之勝的是宋詞。在詞史上,宋詞佔有無與倫比的巔峰地位。詞在晚唐五代尚被視爲小道,到宋代才逐漸與五七言詩相提幷論。宋詞流派衆多,名家輩出,自成一家的詞人就有幾十位,如柳永、張先、蘇軾、晏幾道、秦觀、賀鑄、周邦彥、李清照、朱敦儒、張元幹、張孝祥、辛棄疾、劉過、姜夔、吳文英、王沂孫、蔣捷、張炎等人,都取得了獨特的藝術成就。宋詞的總體成就十分突出:首先,完成了詞體的建設,藝術手段日益成熟。無論是小令還是長調,最常用的詞調都定型于宋代。在詞的過片、句讀、字聲等方面,宋詞都建立了嚴格的規範。詞與音樂有特別密切的關係,詞的聲律和章法、句法也格外細密。宋詞獨特的藝術魅力是五七言詩難以達到的,它爲豐富古典詩歌的藝術作出了獨特的貢獻。其次,宋詞在題材和風格傾向上,開拓了廣闊了領域。晚唐五代詞,大多是風格柔婉的艶詞,宋代詞人繼承幷改造了這個傳統,創作出大量的抒情意味更濃的美麗動人的愛情詞,彌補了古代詩歌愛情題材的不足。此外,經過蘇、辛等人的努力,宋詞的題材範圍,幾乎達到了與五七言詩同樣廣闊的程度,咏物詞、咏史詞、田園詞、愛情詞、贈答詞、送別詞、諧謔詞,應有盡有。藝術風格上,也是爭奇鬥艶,婉約與豪放幷存,清新與穠麗相競。無論是題材還是風格,後代詞人很少能超出宋詞的範圍。
  在中國詩歌史上,唯一堪與唐詩媲美的是宋詞。詞在宋以後幷未完全衰退,到了清代,還呈中興之勢,但清詞的各種流派都與宋詞有一脉相承的關係。清詞的復興,正體現了宋詞强大的藝術生命力。
  在兩宋時期的北方中國,文學也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尤其是金朝統治中原地區的一百多年間,文學創作相當繁榮。遼、金的少數民族統治者受到漢文化很深的影響,金人甚至以華夏文化的正宗後繼者自居。遼、金與宋王朝之間的軍事對峙,幷未阻斷南北文化的交流。南北之間使臣的往來,還常常促進文學創作活動的開展。元好問等詞人深受蘇、辛詞風的影響,就是明證。而北方游牧民族的粗獷性格,爲遼、金文學注入了較多的陽剛之氣;戎馬倥偬的時代背景,也使遼、金作家更多地注重滄桑興亡之感的抒發。金代産生了杰出的詩人元好問,這位鮮卑族的後裔,以卓越的成就躋身于中國古代著名詩人的行列{清人曾國藩編選的《十八家詩鈔》,對宋代詩人僅選了蘇軾、黃庭堅、陸游三家,而元好問也入選其中。又趙翼《甌北詩話》、況周頤《蕙風詞話》均以較多篇幅評述元好問的詩、詞,可見後人對元好問重視的程度。清人潘德輿甚至說元好問詩“直欲跨蘇、黃,攀李杜矣”(《養一齋詩話》卷七)。說元好問“跨蘇、黃”,有些誇張,如說他與蘇軾、黃庭堅的成就接近則近於事實。參看周惠泉《元好問研究發微》,《社會科學戰線》1990年第2期。}。這是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燦爛的古代文學的典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