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詞的初創及晚唐五代詞(余恕誠撰)

  在唐代發展繁榮的同時,中國詩歌又出現了一種重要的新形式──詞。詞于初盛唐即已在民間和部分文人中開始創作,中唐詞體基本建立,晚唐以至五代,文人化程度加强,藝術趨于成熟。

  第一節 燕樂的興起及詞的起源
  燕樂的興起 詞的起源 早期民間詞 早期文人詞
  詞的興起,與唐代經濟發達,五七言詩繁榮,有密切關係。商品經濟發展和城市興盛,爲適合市井需要的各種藝術的萌生與成長,提供了溫床,“歌酒家家花處處”(白居易《送東都留守赴任》)的都市生活,不僅孕育了詞,而且推進其發展與傳播。但詞最初作爲配合歌唱的音樂文學,對它起決定作用的主要是音樂。詞在唐五代時期通常稱“曲子”或“曲子詞”,它在體制上,與近體詩最明顯的區別是:有詞調;多數分片;句式基本上爲長短不齊的雜言。這些異于一般詩歌的特點,是由它“排比聲譜填詞,其入樂之辭,截然與詩兩途”(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五)所造成的。所以詞最根本的發生原理,也就在于以辭配樂,是詩與樂在隋唐時代以新的方式再度結合的産物。
  中國詩歌有與音樂相結合的傳統,但各階段辭與樂的性質及其配合方式有所不同。漢魏樂府,一般是先有歌辭,後以音樂相配。而唐五代詞是先有樂,後有辭。漢魏樂府所配的是清商樂,而詞所配的是隋唐新起的燕(宴)樂{燕樂,亦作讌樂、宴樂。《周禮》中即有“燕樂”之名。原指宮廷宴享時所用之樂。歷代因所用不同,而有不同範疇。用於隋唐音樂系統的“燕樂”一詞,既指七部、九部、十部樂中的一部。亦作爲隋唐時期雅樂之外俗樂的總稱。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九云:“唐武德初,因隋舊制,用九部樂。太宗增高昌樂,又造讌樂,而去禮畢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讌樂、二曰清商、三曰西涼、四曰天竺、五曰高麗、六曰龜茲、七曰安國、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國,而總謂之燕樂。”參看丘瓊蓀《燕樂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云:
  自唐天寶十三載,始詔法曲與胡部合奏。自此樂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樂爲雅樂,前世新聲爲清樂,合胡部者爲宴樂。
  沈括指出迄至唐代所出現的三種類型的音樂:雅樂、清樂、宴(燕)樂。雅樂屬于周秦古樂系統,與俗樂相對,用于郊廟祭享,跟配合俗樂的詞沒有多大關係。清樂在漢魏有平調、清調、瑟調,稱相和三調,或清商三調(即宮調、商調、角調),行于中原。“晋朝播遷,其音分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四),清商樂又與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相結合,在相對安定的長江流域,得到長足的發展。成爲南朝音樂的主體;復又隨政治上的南北統一,成爲隋唐七部、九部或十部樂中的一部。但實際上南朝所傳清商樂,到唐代也漸漸受冷落。“長安(武則天年號,701~704)以後,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轉缺。能合于管弦者,惟......八曲”(《舊唐書·音樂志》)。這種唐初已被看作“古曲”的南朝舊傳清商樂,與詞關係也不大。至于廣義上可算屬于清樂系統的南方音樂,雖然始終未曾消歇,但它與胡樂、中原音樂不斷交融,作爲唐代俗樂總稱的燕樂,正包含了南方音樂成分{如《教坊記》所載雜曲278曲中,有68曲可以考出清樂淵源。而《教坊記》曲名,歷來公認爲燕樂曲名總匯,故68曲亦屬燕樂範圍。}。
  燕樂之起,可以追溯到北朝。隨著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可以統稱胡樂的邊地及境外音樂,陸續傳入內地。其中有宮廷樂舞。唐代十部樂,高麗、天竺、安國、康國、龜茲、疏勒、高昌七部,皆有來自外域的源頭,是通過異國進獻、王室之間通婚,以及戰爭繳獲等渠道輸入的。此外,還有伴隨貿易等途徑傳入的西域民間樂舞,以及伴隨宗教活動傳入的西域佛教樂舞,內容十分豐富。
  胡樂以音域寬廣的琵琶爲主要伴奏樂器,能形成繁復曲折、變化多端的曲調。它同時配有鼓類與板類節奏樂器,予聽衆以鮮明的節拍感受。由于西域音樂悅耳新鮮,富有刺激性,給華夏音樂發展帶來强大的推動力。一方面,中原音樂吸收了胡樂成分;另一方面,胡樂在接受華夏的選擇過程中,也吸收了漢樂成分,融合滲透,形成了包含中原樂、江南樂、邊疆民族樂、外族樂等多種因素,有歌有舞,有新有舊,兼收幷蓄,包羅萬象的隋唐燕樂。它擁有鮮明的時代風格,適合廣大地域和多種場合,特別是以“胡夷里巷之樂”的俗樂姿態,滿足著日常娛樂的需要。有樂有曲,一般也就相應地需要與之相配的歌辭。詞正是在燕樂的這種需求下産生。當然,詞隨燕樂而起,具體過程是複雜的,途徑也幷不單一{由於詞隨燕樂而起的具體過程很復雜,所以關於詞的起源,學術界有種種爭議。參看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葉嘉瑩《論詞的起源》,載《中國社會科學》1984年第6期。劉尊明、王兆鵬《詞的本質特徵與詞的起源》,載《文學評論》1996年第5期。}。
  配合燕樂演唱的歌辭幷非一種,除長短句形式的歌辭外,還有齊言的聲詩{參看任二北《唐聲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前者依樂曲製作文辭,後者選詩配樂,兩者幷行于世。同時又有一部分聲詩,樂工在演唱過程中,爲與樂曲更好配合,雜以和聲、泛聲等成分。這些和聲、泛聲處,後來逐漸被人填成實字,即可能演變成長短句詞調{沈括《夢溪筆談》卷五:“詩之外又有和聲,則所謂曲也。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今管弦中之緾聲,亦其遺法也。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復用和聲。”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唐初歌辭多是五言詩或七言詩,初無長短句。自中葉以後至五代漸變成長短句。及本朝,則盡爲此體。今所存衹《瑞鷓鴣》、《小秦王》二闋是七言八句詩並七言絕句詩而已。《瑞鷓鴣》猶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須雜以虛聲,乃可歌耳。”朱熹《朱子語類》卷一四○:“古樂府衹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以上“和聲說”、“虛聲說”、“泛聲說”,大體相近。後人又有許多發揮,主要認爲詩之字句過於整齊,配樂演奏時,有聲音宛轉而並無歌辭之處,於是有人填以文字,久之便演化爲詞之長短句。這類說法僅可以解釋部分詞體形成原因。}。這一部分詞在産生過程中,經由聲詩一環過渡而成,在唐五代詞調中約占十分之一{參看任二北《唐聲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考察詞的起源,既應看到部分詞調這一形成過程,又不可以偏概全,認爲詞即由五七言近體詩進化而成。
  詞有詞之曲,曲調成爲詞調是有條件、有選擇的。燕樂産生,不等于就有了適合于入詞的形形色色的曲調。特別是供宮廷用的大麯,雖屬燕樂,卻因規模過大,難于入詞。唐五代時期,孳生出詞的樂曲,主要是短小輕便的雜曲小唱。這些樂曲小唱的産生,與唐代設置教坊有一定關係。據現存資料,隋代已有入詞的曲調産生,但爲數很少。後世沿用的詞調,名稱雖同,樂曲未必即隋代所傳。唐代所傳主要曲樂資料爲太常曲和教坊曲{天寶十三載七月十日,有旨將大樂署供奉曲共14調二百餘曲,立石刊於太常寺。曲名後載杜佑《理道要訣》(今佚)。《唐會要》卷三三、《冊府元龜》卷五六九,轉錄其所載曲名。《教坊記》,崔令欽撰,作於安史亂中崔氏避地江南時。內記開元、天寶時教坊曲324曲,內雜曲278,大曲46。除太常曲和教坊曲外,南卓《羯鼓錄》亦列曲名131,都是羯鼓曲。段安節《樂府雜錄》,亦列曲名43。皆與詞調關係不大。}。太常曲是太常寺下屬大樂署的供奉曲,爲朝廷正樂,不容雜曲小唱一類俗樂。太常曲二百餘曲中,轉爲詞調的,僅少數幾個曲調,大量轉變爲詞調的是教坊曲。開元二年,喜愛俗樂的唐玄宗,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爲藉口,“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資治通鑒》卷二一一)。自此教坊成爲女樂和俗樂集中地。它創制了許多新樂曲。來自民間和來自各地方的樂曲,也總匯于教坊,幷通過教坊,加速了在社會上的傳播。唐五代所用詞調,總共一百八十調左右,半數皆可見于《教坊記》的曲名表中。說明以教坊爲代表的俗樂機構,以及以教坊妓爲代表的歌舞藝人,在衆多曲調的創制、形成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詞的興起,以及某些具體格律和修辭特徵的形成,還與酒令著辭有關{參看王昆吾《唐代酒令藝術》,東方出版中心1995年版。}。“新翻酒令著辭章”(花蕊夫人《宮辭》),盛極一時的飲宴娛樂風氣,培育幷發展了精彩豐富的酒令藝術。有些歌舞化的酒令,則近于或已經成了詞。今存詞調中,留下了種種“令”詞的名目,共一百多調。酒令在不斷翻新過程中,常常設計出種種令格,這些令格,有的被繼承下來,成了詞的某些體式或修辭特點。
  詞從孕育、萌生到詞體初步建立,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從隋代到初盛唐,傳世作品有限,創作呈偶發、散在的狀態。到中唐,有張志和、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等較多詩人從事填詞,這種文體的寫作才從偶發走向自覺。劉禹錫有《憶江南》詞,標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爲句。”{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以“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爲句”爲作品標題。《彊村叢書·尊前集》則以“憶江南”爲題,以上二句爲題下注。}表明不再是按詩的句法,而是依照一定曲調的曲拍,製作文辭。這是文人自覺地把詩和詞兩種創作方式區分開了,有了真正屬于詞的創作意識和操作規範。劉禹錫的同時代詩人元稹在《樂府古題序》中强調,韻文中有“由樂以定詞”與“選詞以配樂”兩大類。前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元稹這番議論,與當時聲詩與詞幷行的局面有密切關係。證明劉禹錫“以曲拍爲句”,是從已經較爲普遍的詞的創作實踐中概括出來的,足以作爲詞體成立和“曲子詞”的創作走向自覺的標志。“因聲以度詞”、“以曲拍爲句”,當然是依曲譜直接製作文辭,與後世據詞譜填詞仍不是一回事。這中間的演變,是由于曲譜失傳,或雖有曲譜而後世難得通曉,衹好以前代文人傳世之詞作爲範本,進行創作。而以具體作品爲範本,畢竟不够便捷,于是學者又將前代同調詞作集中起來加以比勘,總結每一調在形式、格律方面種種要求,制訂出詞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欽定詞譜》:“皆取唐宋舊詞,以調名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句法、字數;取字法、字數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平仄;其句法、字數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爲又一體;其平仄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爲可平可仄。自《嘯餘詞譜》以下,皆以此法推究,得其崖略,定爲科律而已。”}。至此,詞的製作便由最初的依曲譜制詞,演變爲依詞譜填詞。詞也由融詩樂歌舞爲一體的綜合型藝術,轉變爲單純文學意義上的一種抒情詩體了。
  詞起源于民間,但在1900年敦煌石室打開之前,研究中很難見到民間作品。直到敦煌卷子中的詞曲面世,才補救了這方面的缺陷。敦煌詞曲數量很大{}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收一百六十餘首。饒宗頤《敦煌曲》收三百十餘首。任二北《敦煌歌辭集》,凡入樂者概錄,收一千二百餘首。。其中有溫庭筠、李曄(唐昭宗)、歐陽炯詞共五首,其餘爲無名氏之作。作者範圍廣泛,多屬下層,寫作時間大抵起自武則天末年,迄于五代{敦煌詞《感皇恩》(四海清平)等首,反映國家安定繁榮,引起邊疆少數民族傾慕的情況;《阿曹婆》(本當衹言三載歸)反映對當時府兵制的不滿(開元二十五年廢府兵制),皆可能作於盛唐時期。其中更多作品涉及邊疆多故,國內動亂,以及敦煌歸義軍保護西疆等史實,則肯定作於中晚唐。}。其中最重要的抄卷是《雲謠集雜曲子》,收詞30首,抄寫時間不遲于後梁乾化元年(911),比《花間集》的編定(後蜀廣政三年,940),早出近三十年。所用詞調,除《內家嬌》外,其餘12調,《教坊記·曲名表》均有著錄。其中有慢詞,亦有聯章體。
  敦煌詞創作的早期性與作者成分來源的民間性,使作品從內容、體制到語言風格,教表現出這些初起的詞,初步脫離一般詩歌的大文化系統,開始獨立成體的過渡性特徵。朱祖謀跋《雲謠集雜曲子》云:“其爲詞拙樸可喜,洵倚聲椎輪大輅。”可以用于對整個敦煌詞的評價。
  詞與詩在題材內容上各有自己的領地。詩歌界域寬廣,而詞多言閨情風月。敦煌詞雖亦多寫男女之情,但同時又有更廣泛的取材。如寫晚唐動亂局面:“每見惶惶,隊隊雄軍驚禦輦”(《酒泉子》);寫堅守敦煌,威鎮荒服的邊將:“敦煌古往出神將,感得諸蕃遙欽仰”(《菩薩蠻》);寫商人逐利,“客在江西”,或富、或貧、或死的不同境況(《長相思》),均爲後來詞家所未曾寫到。即使是詞中最普遍的妓女題材,敦煌詞中也展開了文人筆下所未曾有的側面。如:“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望江南》)文人詞中即不易見到這種不願受損害、受淩辱的呼喊。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叙錄》說:
  今茲所獲,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居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贊頌,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
  這樣多方面的內容和題材,爲五代宋初文人詞中所無。說明它在取材上還沒有和一般民歌或一般詩歌分疆劃界,進入詞所特有的窄而深的領域。
  敦煌詞在體制上亦屬粗備型體,未臻完全成熟。如字數不定,韻脚不拘,平仄通押,兼押方音,常用襯字,等等,都說明詞格寬,聲辭相配要求不嚴,用韻方法簡單,處于草創階段。另外,敦煌詞所咏內容,一般與詞調大致相符,這種所謂“咏調名”的現象,與其後詞在內容上離調愈來愈遠不同,亦屬早期詞調初創時的特徵。
  敦煌詞造意遣詞保存了民間詞的素樸風格,富于生活氣息。如: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菩薩蠻》)
  一連展開六種比喻,全用民間成語中認爲不可能的事,很像漢樂府《上邪》情侶的信誓而造意更爲新奇。
  敦煌詞代表一個較長的歷史階段,作者來源複雜,各篇在體制上成熟的程度不同,從思想內容到表現上的工拙、精粗、文野、差異很大,拙樸固然是其本色,但也有不少作品講究詞藻華飾,甚至文與白、纖巧與樸拙,幷見一篇之中。同時,相當一部分作品,表現出重心向抒情方面轉移,以及市井化,甚至艶情化的趨勢。這種趨勢,在經過編訂,可能也經過潤色的《雲謠集》中,表現更爲突出。因此,敦煌詞作爲“倚聲椎輪大輅”,應不止在于具有詞處于萌芽狀態的拙撲,同時還在于它多方面顯示了過渡性的特徵。
  詞體在民間興起後,盛唐和中唐一些詩人,以其敏感和熱情,迎接了這一新生事物,開始了對新形式的嘗試{宋人《尊前集》、《絕妙詞選》分別載李白《菩薩蠻》、《憶秦娥》詞,因兩詞未見於唐代載籍,後人頗多懷疑,暫不作介紹。}。
  張志和,肅宗時曾待詔翰林,後放浪江湖。大曆八年,他曾在湖州刺史顔真卿席上,與衆人唱和。張志和首唱,作《漁父》五首,第一首云: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江南的景色,漁父的生活,都寫得極其生動傳神。這組詞不僅一時和者甚衆,而且遠播海外,日本嵯峨天皇及其臣僚,也有和作多首。張志和生活在江湖間,《漁父》當是民間流行的曲調,爲其所用。
  韋應物和戴叔倫的《調笑令》反映了邊塞景象: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韋應物作)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戴叔倫作)
  《調笑令》爲唐時行酒令所用曲調名{白居易《代書一百韻寄元微之》:“打賺《調笑》易”自注:“拋打曲有《調笑令》。”}。上引兩首《調笑令》,多互相契合,韋詞以“邊草”結尾,戴詞以“邊草”開關。兩首詞這種契合,符合酒令中“改令”、“還令”的要求,可能是唱和之作{參看王昆吾《唐代酒令藝術》第三章。}。從張志和等人以來的這些唱和,說明大曆到貞元前後,填詞的風氣,在文人中已相當流行了。
  元和以後,作詞的文人更多。白居易、劉禹錫曾被貶于巴蜀湘贛一帶,受民間文藝熏染頗深。兩人都愛好聲樂歌舞,經常爲歌者作詩填詞。如: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是吳官: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這三首《憶江南》,首章首句“江南好”,攝盡江南景物種種佳處,總綰三章。二、三兩首分咏杭州、蘇州勝景,而又均承首章結句:“能不憶江南。”三章自具首尾,而又脉絡貫通,渾然一體。適應曲調的要求,把一組詞寫得這樣純熟完整,說明文人運用這種韻文新體裁,已經得心應手,詞體更顯穩定了。劉禹錫《憶江南》自注:“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爲句。”也說明新體裁日益成熟,詩詞分界日益清楚。他的《憶江南》: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浥露似沾巾。獨坐亦含嚬。
  這詞已不再咏調名本意。女性和閨閣的氣質突出了,比白居易的詞在意境上更加詞化。透露了詞在文人手中自覺而迅速演進的痕迹。

  第二節 溫庭筠及其他花間詞人
  《花間集》 縟採輕艶的花間詞風
  晚唐五代衰亂,一般文化學術日形萎弱,但適應女樂聲伎的詞,在部分地區城市商業經濟發展的基礎上,卻獲得了繁衍的機運。尤其是五代十國,南方形成幾個較爲安定的割據政權。割據者既無統一全國的實力與雄心,又無勵精圖治的長遠打算,苟且偷安,藉聲色和艶詞消遣,在西蜀和南唐形成兩個詞的中心。西蜀立國較早,收容了不少北方避亂文人。前蜀王衍、後蜀孟昶,皆溺于聲色。君臣縱情游樂,詞曲艶發,故詞壇興盛也早于南唐。
  後蜀趙崇祚,于廣政三年(940)編成《花間集》十卷,選錄18位“詩客曲子詞”,凡500首。作者中溫庭筠、皇甫松生活于晚唐,未入五代。孫光憲仕于荊南,和凝仕于後晋,其餘仕于西蜀{關於薛昭蘊、張泌兩人生平和籍貫有爭議。參看繆鉞、葉嘉瑩《靈溪詞說·花間詞平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花間集》是最早的文人詞總集。它集中代表了詞在格律方面的規範化,標志著文辭、風格、意境上詞性特徵的進一步確立,以其作爲詞的集合體與文本範例的性質,奠定了以後詞體發展的基礎。
  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描述西蜀詞人的創作情景:“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在這種生活背景和文藝風氣下從事創作,所寫的是供歌筵酒席演唱的側艶之詞,自然是縟採輕艶,綺靡溫馥。花間詞把視野完全轉向裙裾脂粉,花柳風月,寫女性的姿色和生活情狀,特別是她們的內心生活。言情不離傷春傷別,場景無非洞房密室、歌筵酒席、芳園曲徑。此外,雖也寫郊游中的男女邂逅,女道士的春懷,宮女的幽怨等等,但中心仍然是男女情愛。與這種情調相適應,在藝術上則是文采繁華,輕柔艶麗。所謂“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衣剪葉,奪春艶以爭鮮”(《花間集序》)。崇尚雕飾,追求婉媚,充溢著脂香膩粉的氣味。儘管花間詞的具體作家之間互有差異,但在總體上有其一致性。
  溫庭筠在《花間集》中被列于首位,入選作品66首。他是第一個努力作詞的人,長期出入秦樓楚館,“能逐弦吹之音,爲側艶之詞”,把詞同南朝宮體與北里倡風結合起來,成爲花間派的鼻祖。溫詞風格幷不單一,有一些境界闊大的描寫,如“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菩薩蠻》);也有一些較爲清新疏朗,甚至通俗明快之作,如《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輝脉脉水悠悠,腸斷白蘋州。”但就總體而言,溫詞主人公的活動範圍一般不出閨閣,作品風貌多數表現爲穠艶細膩,綿密隱約。如《菩薩蠻》:
  小山重迭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把美人的睡眠、懶起、畫眉、照鏡、穿衣等一系列嬌慵的情態,以及閨房的陳設、氣氛、綉有雙鷓鴣的羅襦,一一表現出來,接連給人以感官與印象刺激。它沒有明白表現美人的情思,衹是隱隱透露出一種空虛孤獨之感。從應歌出發,溫庭筠的這類作品,可算最爲當行。它的藝術特徵,首先不表現于抒情性,而是表現于給人的感官刺激。它用訴諸感官的密集而艶麗的詞藻,描寫女性及其居處環境,像一幅幅精緻的仕女圖{俞平伯《清真詞釋》云:“《花間》美人如仕女圖。”而將這種特徵體現得最爲突出的是溫庭筠詞。},具有類似工藝品的裝飾性特徵{參看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溫詞藝術研究》。}。由于訴諸感官直覺,溫詞內在的意蘊情思,主要靠暗示,顯得深隱含蓄。
  西蜀詞人韋莊,與溫庭筠齊名,《花間集》收其詞48首。溫、韋二人同時擅長寫詩,韋莊受白居易影響較深,與溫庭筠遠紹齊梁、近師李賀不同。韋詞有花間詞共同的婉媚、柔麗、輕艶的特徵。如“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泪辭”(《菩薩蠻》其一),清麗秀艶,溫柔纏綿,即是較爲典型的花間作風。但韋詞又常常以其清疏的筆法和顯直明朗的抒情,異于溫庭筠等人。溫詞客觀描繪,雖可能時或寓有淪落失意的苦悶,卻非常隱約,衹是喚起人一種深美的聯想而已。韋詞則直抒胸臆,顯而易見。溫詞意象迭出,一兩句能包含多層意蘊,韋詞則一首詞圍繞一件事從容展開。溫詞綿密而韋詞疏朗,溫詞雕飾而韋詞自然。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回憶與情人一場難堪的離別。脫口而出,用白描作直接而分明的叙寫,不惜重重迭迭的意象隱約暗示。真切動人,暢發盡致。
  韋詞的抒情,同時又具有深婉低回之致。“似直而紆,似達而郁”(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取得相反相成的效果。如《菩薩蠻》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全篇集中從風景和人物兩方面渲染江南之令人陶醉。但開頭“人人盡說”,點出“江南好”系從他人口中所出,設下伏筆。結尾“未老莫還鄉”,以順承的詞氣,進行翻轉,反跌出“還鄉須斷腸”的喟嘆。暗示中原戰亂,有家難歸之痛。外在勁直曠達,而內含曲折悲鬱。
  《花間集》中其它作家,在題材上有的有所擴大。如歐陽炯、李珣對南疆的描寫{歐陽炯(896~971),益州華陽(今四川成都市)人。後蜀時,官至宰相。後蜀亡,仕於宋。存詞47首,分別載《花間集》與《尊前集》中。李珣(855~930?),先世爲波斯(今伊朗)商人,旅居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多年。前蜀時,曾以秀才預賓貢。前蜀亡,不仕。存詩54首,分別載《花間集》與《尊前集》中。}:
  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
  (歐陽炯《南鄉子》)
  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臺前。暗裏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
  過水。
  (李珣《南鄉子》)
  兩首詞都展現了嶺南地區的景物風情,優美新鮮。即使在五、七言詩中,亦不多見。這些詞裏艶情成分依舊很顯眼,同樣適合當時歌筵酒席的需要。

  第三節 李煜及其他南唐詞人
  馮延巳 李煜 情致纏綿的南唐詞風
  南唐詞的興起比西蜀稍晚,主要詞人是元老馮延巳(903~960),中主李璟(916~961),後主李煜(937~978)。南唐君臣沉溺聲色與西蜀相類,但文化修養較高,藝術趣味也相應雅一些。所以從花間詞到南唐詞,風氣有明顯的轉變。
  馮延巳,字正中{馮延巳,一名延嗣。嗣與巳音、義相同。“巳”,《全唐詩》作己,誤,參看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馮正中年譜》。馮延巳,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南唐開國,烈祖以爲秘書郎,使與李璟游處。爲元帥府掌書記。李璟爲帝時,官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數居柄位,屢遭彈劾,旋降旋復。馮延巳學問淵博,多才藝,工詩,雖貴且老不廢,尤喜爲樂府詞。},詞作數量居五代詞人之首{北宋嘉祐三年,陳世修輯馮延巳詞119首,名《陽春集》,其中大量混入歐陽修等人的詞。除去與他人相混者外,尚有九十餘首。}。其詞雖然仍以相思離別、花柳風情爲題材,但不再側重寫女子的容貌服飾,也不拘限于具體的情節,而是著力表現人物的心境意緒,造成多方面的啓示與聯想。如《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鬥鴨欄于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雖是寫女子的閨怨,幷且展開一些具體情節,但詞中集中表現的女子爲懷人所苦而不勝怨悵的心理,卻不爲閨情或具體人事所限。馮延巳還有些詞,連字面也不涉及具體情事,衹是表達一種心境: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長病酒,不辭鏡裏朱顔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鵲踏枝》)
  下筆虛括,寫出一種悵然自失,無由解脫的愁苦之情,鬱抑惝恍,若隱若顯。悵惘的具體內容與緣由,則留待讀者想像。馮延巳仕宦顯達,耽于逸樂,政治上碌碌無爲。謂其詞“皆賢人君子不得志發憤之所爲作”(張採田《曼陀羅寱詞序》),固然不足信,但其時南唐受周、宋威脅,岌岌可危,馮延巳自身在朋黨傾軋中屢遭貶斥,內心有著憂患危苦意識自屬難免。他寫出這種具有典型性的,由作者整個環境遭遇以及思想性格所造成的心境,給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像空間,比起花間詞,內涵要廣闊得多。王國維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人間詞話》十九)他不僅開啓了南唐詞風,而且影響到宋代晏殊、歐陽修等詞家。
  南唐中主李璟,存詞四首{李煜曾於麥光紙上作撥鐙書,書李璟詞四首(《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題《先皇御制歌詞》。見《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詞中蘊含的憂患意識比馮延巳更深: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鶏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泪珠無限恨,倚欄幹。(《浣溪沙》)
  美好之物的雕殘和環境的森寒,被寫得很突出。這種憂患之感,在闊大的背景和“菡萏”、“玉笙”等芳潔名物的襯托下,較之馮延巳所表現的恍然自失,更具莊嚴意味,與李煜後期“林花謝了春紅”、“羅衾不耐五更寒”那種悲慨,更爲接近了。
  李煜,字重光,25歲嗣位南唐國主,39歲國破爲宋軍所俘,囚居汴京三年,被宋太宗賜藥毒死。今存詞三十餘首{明刻本《南唐二主詞》,收李煜詞33首,王國維等人又輯補十多首。但無論原本或補本,都雜有他人之作。被學術界確認爲李煜詞的不過37首左右。今人王仲聞《南唐二主詞校訂》,校勘、考訂較精審。}。他多才多藝,詩文書畫音樂,均有很高造詣。其詞在題材內容上前後期雖有所不同,但無論前期後期,又有其一貫特點,那就是“真”{參看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5~100頁。}。這位“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王國維《人間詞話》十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爲人君所短處,亦即爲詞人所長處。”},閱世甚淺的詞人,始終保有較爲純真的性格。在詞中一任真實情感傾瀉,而較少有理性的節制。他的後期詞寫亡國之痛,血泪至情;前期詞寫宮廷享樂生活的感受,對自己的沉迷與陶醉,也不加掩飾,如《玉樓春》:
  曉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李煜詞的本色和真情性,在三方面顯得很突出:一、真正用血泪寫出了他那種亡國破家的不幸,非常感人;二、本色而不雕琢,多用口語和白描,詞篇雖美,卻是麗質天成,不靠容飾和詞藻;三、因純情而缺少理性節制。他在亡國後不曾冷靜地自省,而是直悟人生苦難無常之悲哀:“人生愁恨何能免”、“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把自身所經歷的一段破國亡家的慘痛遭遇泛化,獲得一種廣泛的形態與意義,通向對于宇宙人生悲劇性的體驗與審視。王國維說:“詞至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爲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十五)正是由于李煜以其純真,感受到了“人生長恨”、“往事已成空”那種深刻而又廣泛的人世之悲,所以其言情的深廣超過其他南唐詞人,如: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衹是朱顔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詞中不加掩飾地流露故國之思,幷把亡國之痛和人事無常的悲慨融合在一起,把“往事”、“故國”、“朱顔”等長逝不返的悲哀,擴展得極深極廣,滔滔無盡。一任沛然莫禦的愁情奔涌,自然匯成“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的景象氣勢,形成强大的感染力。著名的《浪淘沙》也是寫他對囚徒生活的不堪和無限的故國之思: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從生活實感出發,抒寫心底的深哀巨痛。“流水落花春去也”,美好的東西總是不能長在;“別時容易見時難”,又擴展爲一種普遍的人生體驗。也是寄慨極深、概括面極廣,能引起普遍的共鳴。
  南唐詞在境界和氣象方面做出了較大的開拓,而風格上卻情致纏綿。馮延巳的《鵲踏枝》(誰道閑情),愁鬱之中,屢屢掙扎,而又難以排遣。既爲“閑情”所苦,又以無悔的口吻宣稱“不辭鏡裏朱顔瘦”,往復盤旋,委婉盡致。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以恒久的自然,與短促無常的人事一次次對比,抒寫深悲積恨,如陳廷焯所說“嗚咽纏綿,滿紙血泪”(《雲韶集》卷一)。《浪淘沙》(簾外雨潺潺)寫五更夢回後的意念活動,幽怨纏綿。《烏夜啼》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避實就虛,攝盡凄婉之神。又以“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絲喻愁,欲言難言,真是腸回心倒,纏綿之至。境界較爲開闊而又有深厚纏綿的情致,正是南唐詞的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