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唐詩歌(余恕誠撰)

  中唐詩歌高潮到唐穆宗長慶時期逐漸低落。長慶以後,唐王朝危機進一步加深,士人心態發生巨大變化。詩歌適應時代變遷,有了新的內容和藝術表現形式。于是唐詩風貌再次出現明顯轉變,由中唐進入晚唐。

  第一節 杜牧與晚唐懷古咏史詩
  社會衰敗中士人懷古傷今情緒的反映 杜牧的詩歌創作 許渾等人的創作
  從唐敬宗和唐文宗時期開始,唐帝國出現明顯的衰敗傾覆之勢。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說:“于斯之時,閽寺專權,脅君于內,弗能遠也;藩鎮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殺逐主帥,拒命自立,弗能詰也;軍旅歲興,賦斂日急,骨肉縱橫于原野,杼軸空竭于里閭。”(《唐紀》六十)指出宦官專權,藩鎮割據,驕兵難制,戰亂屢起,賦稅沉重,民間空竭。這一切,加上統治集團的腐敗,使唐王朝陷入了無法挽救的危機之中。由于朝廷控制的州縣減少,官位緊缺,朝中清要職位又爲朋黨及有權勢者所據,一般士人在仕途上進身機會很少;由于科場風氣敗壞,許多出身寒微,拙于鑽營的有才之士,在考場上長期受困,甚至終生不第。少數士人即使幸而中舉入仕,也很難像中唐的韓愈、白居易等人那樣,憑他們的文才進入政治機構上層。面對王朝末世的景象和自身暗淡的前途,士人心理狀態發生很大變化。一些人儘管仍然眷念朝廷,關心時政,懷抱希望,但也往往以失望告終。國事無望,抱負落空,身世沉淪,使晚唐詩人情懷壓抑,悲凉空漠之感常常觸緒即來。這種種抑鬱悲凉,在晚唐詩歌的多種題材作品中都有體現,而體現得既早又突出的是懷古咏史之作{懷古詩和咏史詩是有區分而又很接近的兩類詩。大體上說,懷古詩是就能夠引起古今相接情緒的時地與事物興發感慨。咏史詩則無須實際事物做媒介,作者直接以史事爲對象撫事寄慨。由於兩者都是咏“古”,又時有交叉,界限並不很嚴。}。
  晚唐懷古咏史詩的數量大增,情調也與往時不同。初盛唐在懷古中常帶有前瞻的意味,中唐懷古咏史常寄托對國家中興的希望,晚唐詩人則是用一切皆無法長駐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盛衰推移,普遍表現出傷悼的情調。這種悼古傷今,從劉禹錫在長慶末期和寶歷年間寫的《西塞山懷古》、《金陵五題》、《臺城懷古》等篇開始,形成一股勢頭,隨後,有杜牧、許渾、溫庭筠、李商隱等人的大量創作。
  杜牧(803~852),與李商隱幷稱“小李杜”{杜牧,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市)人。大和二年進士及第。曾長期在江西宣歙觀察使府和淮南節度使府爲幕僚。會昌年間,先後爲黃州、池州、睦州刺史。大中二年八月爲司勛員外郎、史官修撰。官終中書舍人。}。兩人的成就都不限于懷古咏史一種題材,而有多方面的建樹。杜牧才氣縱橫,抱負遠大,繼承了祖父杜佑以《通典》爲代表的經世致用之學,注意研究“治亂興亡之迹,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上李中丞書》),很想建功立業,有一番作爲。在詩歌創作上,他自稱”苦心爲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獻詩啓》)。結合他的詩歌創作看,追求的是一種情致高遠,筆力勁拔的詩風。他不滿當時詩壇的綺靡傾向,但他自己亦多綺情柔思,故而其詩能在俊爽峭健之中,時帶風華流美之致。他很强調創作的內容,主張”文以意爲主,氣爲輔,以辭采章句爲之兵衛“(《答莊充書》)。在其今存的500餘首詩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樊川詩集注》,包括《樊川詩集》、《樊川詩補遺》、《樊川別集》、《樊川外集》、《樊川集遺收詩補錄》,共收詩517首。其中衹有《樊川詩集》四卷絕大部分爲杜牧詩。其餘《別集》、《外集》等,大量雜入許渾、張祜、趙嘏等人作品。據今人考證,去除雜入者,杜牧現存詩約四百一十六首。參看吳在慶《杜牧論稿》(廈門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胡可先《杜牧研究叢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有不少寫現實政治和社會生活題材。《感懷詩一首》針對藩鎮割據而發;《郡齋獨酌》有感國家的內憂外患,抒發了自己報國的願望;《河湟》詩對河西、隴右之地被吐蕃侵占久久不能恢復表示憤慨;《早雁》詩寫因遭受回鶻侵擾而流亡的民生哀怨: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菇米岸莓苔。
  運用比興手法,把逃避回鶻侵擾的邊民比作哀鴻。在抒發對人民同情的同時,隱含對朝廷未能禦侮安民的不滿。
  杜牧不僅懷古咏史詩數量多,而且有不少從總體看不屬于懷古咏史的作品,也在即景抒情中注入了深沉的歷史感慨{如《泊秦淮》、《江南春》等。}。他的懷古咏史詩,多數是抒寫對于歷史上繁榮昌盛局面消逝的傷悼情緒。
  長空淡淡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登樂游原》)
  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過勤政樓》)
  前一首感嘆盛大煊赫的西漢王朝,只剩下荒陵殘冢。後一首寫唐玄宗時代作爲盛世標志的勤政樓{《唐會要》卷三十:“開元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以(玄宗)興慶里舊邸爲興慶宮。......後於西南置樓,西面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曰勤政務本之樓。......十六年正月三日始移仗於興慶宮聽政。”千秋節是以唐玄宗生日所定的節日。《唐會要》卷二十九:“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張說等上表以是日爲千秋節。著之甲令,布於天下,咸令休假。......士庶以絲結承露囊,更相遺問。”},被遺亡冷落,獨任苔蘚滋蔓。兩首詩雖然一慨嘆漢代,一咏年朝,但抒發的都是對于現實衰頽已經無可挽回的感觸。杜牧的這種感觸又經常帶有盛衰興亡不可抗拒的哲理意味。如《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傷悼六朝繁華消逝,同時又以“今古同”三字把今天也帶入歷史長河。“人歌人哭”,一代代人都消沒在永恒的時間裏,連范蠡的清塵也寂寞難尋了。留下的衹有天淡雲閑,草色連空。這正是對于盛衰推移,一切都無法長存的認同和感慨。此詩筆意超脫,一方面在廣闊遠大的時空背景上展開詩境,一方面又以麗景寫哀思,很能體現杜牧律詩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特色。
  杜牧的懷古咏史詩也有不少是借題發揮,表現自己的政治感慨與識見,如《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借慨嘆周瑜因有東風之便取得成功,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心情。這類詩雖主要意思不在懷古,但由于是由古代歷史或遺迹觸發的感慨,一般仍帶有傷悼往事的情緒。
  杜牧五、七言古今體詩都有佳作,七律、七絕更爲擅長。尤其是七絕,向來受到推崇。名篇除前面已引的《赤壁》等詩外,《山行》、《秋夕》、《泊秦淮》、《贈別》、《寄揚州韓綽判官》等,也都膾炙人口。在寫法上,有的描繪景物,鮮明如畫;有的表達深曲,情思蘊藉;有的發議論而伴以情韻。他和李商隱同爲晚唐七絕成就最高的詩人。李深婉而杜俊爽。
  許渾(791?~?),今存詩四百餘首{許渾,字用晦,祖籍安州安陸,寓居潤州丹陽(今江蘇丹陽市),遂爲丹陽人。大和六年進士。曾任監察御史及睦、郢二州刺史等職。其卒年可參看羅時進《許渾卒年再考辨》,載《學術月刊》1996年第8期。},以五律、七律爲主,無一古體。許渾詩在詞語、對仗、格律上都極爲圓穩工整,形成“整密”(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四)的風格。他與杜牧有詩唱和,幷受到杜牧推重。但其詩多表現閑適退隱的思想,內容比較貧乏,不少作品意境上給人雷同之感,缺少新鮮警策。他的懷古咏史詩在集中所占比重雖然不大,卻是較爲出色的部分。其《咸陽城東樓》云: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州。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官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清水流。
  咸陽爲秦漢京城{漢代將咸陽改爲長安,但仍在原地。}。“鳥下”二句意謂秦苑、漢宮繁華歲月均已過去,惟有飛鳥鳴蟬點綴在秋風夕陽、綠蕪黃葉之間。末句渭水東流,一去不返,既暗喻秦、漢已成陳迹,又有自古及今的意味。這首詩本來就是在廣遠的時空背景上展開的,結尾更推進爲對人世盛衰和歷史進程的縱覽,因而吊古就含有明顯的傷今意味和對于歷史的空漠感。他的另一首名作《金陵懷古》,結聯“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涵蓋範圍更廣,集中地抒發了對繁華昌盛終將消盡的無可奈何心情。
  比杜牧、許渾年輩略晚的劉滄{劉滄,生卒年不詳。字蘊靈,汶陽(今山東寧陽縣)人。大中八年登進士第,時已白髮蒼蒼。調華原尉,遷龍門令。},也是一位懷古情感極易被觸發的詩人,但詩境更爲蕭瑟。《秋日過昭陵》結聯云:“那堪獨立斜陽裏,碧落秋光煙樹殘。”在他之前,唐人把唐太宗的陵墓寫得這樣凄凉的不多。胡震亨云:“劉滄詩長于懷古,悲而不壯,語帶秋意,衰世之音也歟?”(《唐音癸簽》卷八)晚唐小家的懷古咏史詩,除意在諷刺者外,凡慨嘆昔盛今衰的,多半是這種情調。

  第二節 苦吟詩人
  賈島、姚合等苦吟詩人 徘徊吟哦的心境與殫精竭慮的態度與方法
  在晚唐社會與文學的大背景下,有相當一部分詩人,以苦吟的態度作著“清新奇僻”的詩{胡應麟《清源寺中戲效晚唐人五言近體二十首序》:“賈簿、姚監輩實始以清新奇僻闡別派於五言。”},代表人物是賈島(779~843)和姚合(775?~855?){賈島,字閬仙,幽都(今北京市西南)人。早年爲僧。元和年間以詩文投謁張籍、韓愈,返俗應舉,然終生未中第。晚年任長江縣(今四川蓬溪縣西)主簿,遷普州(今四川安岳縣)司倉參軍,卒於任所。存詩約四百首。 姚合,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人,元和十一年進士及第。曾任武功縣主簿,晚年任秘書少監。存詩約五百首。}。賈、姚二人詩名起于元和後期,但賈卒于會昌,姚卒于大中年間,已入晚唐。其詩代表晚唐一種最普遍的創作風尚,追隨者很多{李嘉言在《長江集新校》附錄《賈島交友考》中統計,晚唐學賈島者22人:馬戴、周賀、張祜、劉得仁、方干、李頻、張喬、鄭谷、林寬、張蠙、姚合(按:賈島、姚合是互相演習的關係,將姚列入學賈的行列中,不夠恰當。且學賈者一般兼學姚)、顧非熊、喻鳬、許棠、唐求、李洞、司空圖、尚顏、曹松、于鄴、裴說、李中。晚唐五代有崇拜賈島如神者,如《唐摭言》載:李洞以銅做賈島像,戴之巾中,嘗持數珠念賈島佛。《郡齋讀書志》載:南唐孫晟,嘗畫賈島像,置於屋壁,晨夕事之。},所以將兩家歸入晚唐詩人中較爲合理。
  賈島、姚合及其追隨者,詩歌內容都比較狹窄,很少反映社會問題。賈島所寫,有科考碰壁的失意和怨憤,有貧窮窘困生活的哀嘆,有對于清寂之境和佛禪境界的感受,以及與僧人、隱士的交往,大多不出個人生活範圍。姚合詩的題材與賈島接近,而對瑣細的日常生活情景寫得更多,在風格上,賈島因有過禪房生活體驗,又曾受韓愈、孟郊的影響,詩中冷僻的成分多一些,而姚合仕途較爲順利,詩風相對顯得清穩閑適。同是寫小縣府署的庭院,賈島詩:“言心俱好靜,廨署落輝空。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題長江廳》)姚合詩:“鼓絕門方掩,蕭條作吏心。露垂庭際草,螢照竹間禽。”(《縣中秋宿》){兩詩均爲五律,此處衹截取前四句。}賈詩以空庭落輝的無我之境顯得超妙,姚詩境界幽靜。相比之下,可見賈詩比姚詩幽冷奇峭。
  賈島、姚合等人在創作態度上的共同表現是苦吟。傳說賈島在長安街上醞釀吟誦“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一聯時,唐突了京兆尹劉棲楚;斟酌“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一聯時,沖犯了京兆尹韓愈。具體情節雖不一定可靠,但賈島等人確實苦吟成癖{“秋風吹渭水”一聯爲《憶江上吳處士》頷聯。“鳥宿池邊樹”一聯爲《題李凝幽居》頷聯。兩次吟詩沖犯京兆尹的傳說,參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二冊賈島條所作之考辨。賈島等人苦吟成癖,在其詩中隨處可見。如賈島云:“溝西吟苦客”(《雨夜同厲玄懷皇甫荀》)、“苦吟誰喜聞”(《秋暮》)、“風光別我苦吟身”(《贈劉評事》)。姚合云:“欲識爲詩苦,秋霜苦在心。”(《心懷霜》)方干云:“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閑居遣興)苦吟對晚唐詩人來說,包括創作中的苦心經營,也包括詩境的清苦。}。晚唐時期,有大批長期困于考場的士子,也有許多人雖然入仕,卻處于低下閑冷的地位。他們有點像大曆時代的文人,需要通過作詩獲取精神上的補償{賈島、姚合一派詩人與大曆詩人在思想和藝術上均有關係,參看李嘉言《長江集新校》附錄《賈島交友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求科名者,則更需要把五律當日常功課訓練{參看聞一多《賈島》。}。這樣,這些在社會上被冷落的文人,就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放在作詩上。對自己的貧窮、窘困和閑散,多方面地加以審視、發掘、體驗,“以刻琢窮苦之言爲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抒寫他們的無奈。于是,通過對情與景深刻的挖掘與琢磨,做到工整中見清新奇僻,就成了一種新的風尚,有別于韓、孟的奇險和元、白的流易{賈島因與韓愈、孟郊交游,作詩奇僻,常被列入韓、孟詩派中。但韓、孟的創作活動主要在貞元、元和時期,賈島的創作活動主要在元和後期至開成時期。韓、孟致力於古體詩創作,賈島擅長五律。賈島從元和後期起,實際上自成一家。參看聞一多《賈島》。}。
  晚唐苦吟詩人對社會生活關心不够,閱歷範圍狹窄,入詩的事料相對貧乏。他們的詩思往往不是自然涌現,而是一開始就著意爲之。“莫笑老人多獨出,晴山荒景覓詩題”(姚合《寄周十七起居》),“物外搜羅歸大雅,毫端剪削有餘功”(方幹《贈李郢端公》),表現出爲作詩而刻意搜尋。他們撇開以情感充沛、氣勢貫注爲特點的歌行之類體裁,把力量傾注在近體(尤其是五律)上{以賈島爲例,集中402首詩,五律占232首。}。近體可以在音律、對偶、字句上見功夫,可以澄心靜氣地推敲錘煉。由于苦吟,晚唐人確實創造了不少佳句。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通過動靜相襯,使境界更見幽迥。《送無可上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一聯,上句寫人在潭邊散步,與水底的身影相映襯;下句寫走走停停,一再憩息于樹邊。境界之清幽寂寞,人之孤獨,身體之疲倦衰弱,以及對景物環境之欣賞流連,等等,均可想見。雖是“兩句三年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云:“賈島云:’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其自注云:’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乃成,而一吟淚下也。”},尚不負苦吟之功。姚合的詩,比賈島稍嫌貧弱,但亦能于樸中見巧。如“馬隨山鹿放,鶏雜野禽棲”(《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其一),用簡練樸實的語言,寫出山縣荒凉之景。在生活素材的提煉和景物組合上,既巧爲用心,又能出之以平淡自然。除賈、姚外,其它苦吟詩人也有一些佳句。如:“樹搖幽鳥夢,螢入定僧衣”(劉得仁《秋夜宿僧院》)、“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無可《秋寄賈島》)、“空將未歸意,說向欲行人”(周賀《長安送人》)、“島嶼分諸國,星河共一天”(李洞《送雲卿上人游安南》)。這些詩句,雖然著意寫成,卻頗爲工整、精警。不用典故,不鑲嵌奇字,以看似平常的語言,取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賈、姚一派的缺點是詩境狹窄,有句無篇。生活閱歷有限,詩料不離琴、棋、僧、鶴、茶、酒、竹、石等物{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云:“(姚合詩)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於此幾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又同書卷四七云:“晚唐詩料於琴、棋、僧、鶴、茶、酒、竹、石等物,無一篇不犯。”}。內容不足而一葉苦吟,不免琢傷元氣,減損詩美,露出小家習氣。“姚、賈縛律,俱窘篇幅”(劉克莊《程垣詩序》),之所以受縛于格律,局促不伸,關鍵還是由于缺乏博大深廣的情懷。晚唐詩人常常刻苦造就一些工整的句子,但由于才力不足,通篇看去,仍顯餒弱。方回云:“晚唐詩多先鍛煉頸聯、頷聯,乃成首尾以足以。”(《瀛奎律髓》卷十三)先有句,後有篇,難免前後不够勻稱,缺少完整的意境。
  賈、姚一派詩人的心態,與封建王朝末世一些政治上無出路的士人比較吻合。這些士人將生活情趣轉移到吟咏日常感受以及與親友唱和上,因而賈島、姚合等人便很容易成爲追摹的對象。不僅五代時仍有不少詩人效法賈、姚,南宋的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亦以宗法晚唐成爲一時風尚。

  第三節 愛情題材與艶麗詩風
  士人的閨閣情懷與詩歌的愛情題材、艶麗詩風 溫庭筠、韓偓等詩人
  晚唐時期,閨閣情懷在文士精神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幷稱“溫李”的溫庭筠與李商隱,以愛情題材的詩歌和艶麗詩風,在詩苑中開闢出新的境界。晚于他們的韓偓、吳融、唐彥謙等,則是其詩風的繼承者。
  晚唐士人寄情閨閣,既是由于在科舉和仕途上缺少出路,轉而從男女性愛方面尋找補償和慰藉,亦由于晚唐時代禮教鬆馳,享樂淫逸之風盛行,狎妓冶游,成爲時尚。士人們神馳于綺樓錦檻、紅燭芳筵。陶醉于仙姿妙舞,軟語輕歌。詩歌不僅多寫婦女、愛情、閨樓綉戶,而且以男女之情爲中心,跟其它題材內容相融合。如不少咏物詩,所咏的花、柳、蜂、蝶等,實際上是女子的化身。一些叙事詩,像杜牧的《杜秋娘詩》、韋莊的《秦婦吟》,均借表現女主人公的命運遭遇,引起讀者關注,進而在叙述中,融入廣闊的社會歷史生活內容。某些情況比較複雜的題材,在表現主題上本來可以有多種選擇,此時也更傾向于表現情愛。如關于唐玄宗、楊貴妃的題材,寫起來往往容易涉及政治,但晚唐人卻偏重于寫情愛。張祜(792?~854?)詩集中取材與楊貴妃有關的絕句達13首之多,沒有一首往政治方面去寫。這些,都表現了晚唐詩歌在題材內容上的取向。
  由于題材本身具有綺艶性質,加以奢靡之風對于美學趣味的影響,晚唐情愛詩,在色彩、辭藻等方面,具有艶麗的特徵。尤其是溫庭筠的許多詩,艶麗中還帶有較濃厚的世俗乃至市井色彩,鮮明地表現出晚唐的時尚。
  溫庭筠(812?~866),作風浪漫{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祖籍山西太原。他是沒落的貴家子弟,年輕時即以文才著名,而行爲放蕩,且好譏嘲權貴,始終未能登第。僅任過縣尉和國子監助教等職,坎坷終身。}。史稱其“士行塵雜”,“與新進少年狂游狹邪”(《新唐書》本傳),可算是士人中典型的浪子,這對他的詩詞創作都有很深的影響。溫庭筠現存詩約三百三十首,其中占六分之一的樂府詩,華美穠麗,多寫閨閣、宴游題材,如《春愁曲》:
  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綆。遠翠愁山入臥屏,兩重雲母空烘影。凉簪墜發春眠重,玉兔煴香柳如夢。錦迭空床委墜紅,颸颸掃尾雙金鳳。蜂喧蝶駐俱悠揚,柳拂赤闌纖草長。覺後梨花委平綠,春風和雨吹池塘。
  頭兩句寫破曉時的外景,三句至八句寫美人空床獨眠,九、十兩句借旖旎的春光反襯美人孤獨寂寞,末二句以風雨送春之景,寫春光虛度、美人遲暮之感。從內容上看,屬于一般閨怨詩,但側重視覺彩繪,側重膩香脂粉的溫馨描寫,華美綽約,既染有齊梁詩風,又在細密、隱約和遣辭造境上具有某些詞的特徵。
  溫詩不只限于寫情愛。他的近體詩情愛題材所占比重較小,往往格韻清拔,不同他樂府詩的艶麗。其中不乏抒情寄憤、感慨深切之作。如《過陳琳墓》、《經五丈原》、《蘇武廟》等篇,歷來傳誦。“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抒寫與陳琳異代同心之感,頗有英雄失路之慨。能够見出溫庭筠在放蕩一面之外,還有執著的頗想有所作爲的一面。他的詩還有些以山水、行旅爲題材,寫得清麗工細。如《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鶏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頷聯全用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詞組合,“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而且突出了“早行”的特點,“見道路辛苦,羈旅愁思”(歐陽修《六一詩話》),頗得歐陽修的稱賞。
  韓偓(842~914?),以寫綺艶的香奩詩著名韓偓,字致堯,一說字致光,小名冬郎,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市)人。十歲吟詩,即受到姨父李商隱的賞識。龍紀元年進士及第。在朝時極爲唐昭宗所信任,做過兵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因反對朱溫篡唐,遭到貶斥。天祐年間,全家入閩避難,卒於南安。,但實際上他的感時述懷之作,在唐末詩壇上頗具光彩。韓偓存詩總共約三百三十餘篇。任翰林學士期間和貶離朝廷之後,有不少詩篇涉及時事。如《故都》、《感事三十四韻》等詩,寫朱溫强迫昭宗遷都洛陽和廢哀帝自立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堪稱反映一代興亡的詩史。“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臍”(《故都》)、“鬱鬱空狂叫,微微幾病癲”(《感事三十四韻》),哀感沉痛,在當時詩人中是很突出的。韓偓有《香奩集》{關於《香奩集》作者問題,參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四冊韓偓條。},收詩百篇,多數是早年的作品。嚴羽謂其“皆裾裙脂粉之語”(《滄浪詩話·詩體》)。其中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像《席上有贈》、《咏手》、《咏浴》之類,淫狎輕靡,跟齊梁宮體一脉相承。二是與時事有關,多少帶一些寄托的,爲數較少{《香奩集》中《思錄舊詩於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有云:“自泣自吟無人會,腸斷蓬山第一流。”再證以集中某些詩句,如“動天金鼓逼神州,惜別無心學墜樓”(《代小玉家爲蕃騎所虜後寄故集賢裴公相國》),可以見出有些篇確與時事有關,甚至有所寄托。}。三是寫男女之情而能保持一定品位的。如“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繞廊》)、“若是有情怎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哭花》),可謂麗不傷雅,情濃意摯。韓偓還善于借助環境,以含蓄之筆寫閨閣情緒。如《已凉》:
  碧闌幹外綉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八尺龍鬚方錦褥,已凉天氣未寒時。
  通過闌幹、綉簾、屏風、圖畫、墊席、錦褥,烘托閨房密室的氣氛,再點出已凉未寒的天氣,不言情而情自然蘊含其中。
  與韓偓同年中進士,又一起任過翰林學士的吳融(?~903),詩歌內容和風格也有些接近韓偓。《情》詩云:“依依脉脉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月不長圓花易落,一生惆悵爲伊多。”思路頗細,兼有情致。唐彥謙(?~893?),少師溫庭筠爲詩,但從他用七絕寫的《無題十首》和多數律詩看,亦同時追摹李商隱。“下疾不成雙點泪,斷多難到九回腸”(《離鸞》),風格和寫法即介乎溫、李之間{李商隱《無愁果有愁北齊歌》:“秋娥點滴不成淚。”《和張秀才落花有感》:“回腸九回後,猶有剩回腸。”所引唐彥謙兩句,即從李詩化出,但李詩多數意緒深隱,唐彥謙則相對顯豁,接近溫庭筠。}。他以用典精巧和含蓄蘊藉受到宋代楊億、黃庭堅,乃至明代楊慎的肯定,但比起李商隱要淺弱得多。像《穆天子傳》:“王母清歌玉琯悲,瑤臺應有再來期。穆王不得重相見,恐爲無端哭盛姬。”顯然是受了李商隱《瑤池》的影響,而在詩味隽永方面遠遠不如。大體說來,寫男女情愛一類題材,到韓偓、吳融、唐彥謙等人,已遜于前一階段的李商隱、溫庭筠,而他們之後的五代時期,士大夫的閨閣情懷,主要借詞表現,同類題材的五、七言詩,則無論從數量和質量上看,都明顯地走向衰落了。

  第四節 隱士情懷與淡泊詩風
  陸龜蒙、皮日休、司空圖等詩人的避世心態與淡泊情思、淡泊境界
  自咸通後期開始,唐王朝進入動亂階段。文人在仕途上不僅較前更難有所作爲,且常有性命之虞。“從此當歌惟痛飲,不須經世爲閑人”(司空圖《有感二首》其二)。環境險惡,一些人把功名看得淡了。平安閑放,終老煙霞,成爲生活上的追求目標。精神上則儘量做到不受外界干擾,一切淡然處之,努力保持內心的閑適、恬靜。陸龜蒙、皮日休、司空圖等人的詩歌,突出地表現了這種避世心態與淡泊情思。
  陸龜蒙(?~882)、皮日休(834?~883?)二人幷稱“皮陸”{陸龜蒙,見第八章第四節。皮日休,見第八章第四節。}。陸龜蒙通《春秋》等儒家經典,自稱有“致君術”、“活國方”(《村夜二篇》),但又認爲“命既時相背,才非世所容”(《自和次前韻》),還是選擇了退隱的道路。《新唐書·隱逸傳》說陸龜蒙:“不喜與流俗交,雖造門不肯見。不乘馬,昇舟設蓬席,賫束書、茶灶、筆床、釣具往來。時謂’江湖散人‘,或號’天隨子‘、’甫里先生‘。”他的《江湖散人歌傳》自云:“散人者,散誕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無羈限,爲時之怪民。”可見他以散淡自處,努力放神于自然,無拘束地過著自得其樂的生活。他存詩600首,大部分是閑散隱逸之作。皮日休本來推崇儒學,很有用世之心,在詩歌理論方面,曾有過類似白居易的諷喻美刺之說。其《正樂府十篇》,針對現實,有美有刺。名篇《橡媼嘆》,寫老農婦一年收成被貪官污吏剝削殆盡,只得拾橡粟充饑,可以令人聯想起白居易的《賣炭翁》等作品。但這類題材在其現存四百多首詩中不到十分之一。似乎也像白居易在欲行“兼濟之志”時寫樂府詩,過後則大寫閑適詩一樣,皮日休咸通十八年入蘇州幕府,結識隱居其地的陸龜蒙,詩歌創作就起了變化。兩人詩酒唱和,歌咏風物,寫了六百多首詩,編爲《松陵唱和集》。在唐末詩壇,別成江湖隱逸一派。
  皮、陸二人抒寫的是中唐以後文人那種較爲近俗的閑情逸興,帶有瀟灑游戲的成分{參看袁行霈《在沉淪中演進》,載《中華文史論叢》第48輯。}。與前代詩人相比,缺少陶淵明那種對社會人生的嚴肅思考,也缺少王維的禪悟和對自然美的深刻感受。與晚唐詩人相比,皮、陸和賈島、姚合的追隨者相對接近一些。但前者詩中體現的是“物外一以散”(陸龜蒙《江湖散人歌》)的情懷,詩境閑適;後者帶著窮愁失意的情緒,多寫荒僻幽冷之境,實有區別。至于藝術,姚、賈一流努力把五律做得工整規範,皮、陸則炫耀其翻新的本領{皮、陸古體詩效韓愈的博奧和險澀。酬唱繼元、白次韻等做法而變本加厲。兩人又各有《雜體詩》一卷,其中有雜言詩、回文詩、四聲詩、迭韻雙聲詩、離合體詩、古人名詩、問答詩等。},更是大異其趣。
  皮陸唱和,在淡于世事的同時,特別關注個人生活,多攝取日常和身邊的器具、景物、人事爲詩料。《漁具詩》、《樵人十咏》、《酒中十咏》、《添酒中六咏》、《茶具十咏》,等等。連篇累牘地唱和,無非是酒、茶、漁釣、賞花、玩石等瑣物、碎事和各種閑趣,兩人又逞强爭勝,誇巧鬥靡。一題之下,成詩數十首,都是類似的情味,不免既繁雜而又單調,甚至給人空虛無聊之感。倒是一些似乎不大經意的小詩,寫得較有情味。如《春夕酒醒》的唱和詩,皮日休原唱寫酒醉醒來後見到燒殘的紅燭,猶如一枝珊瑚,從氣氛到境象都很不錯{皮日休《春夕酒醒》:“四弦才罷醉蠻漢,酃醁餘香在翠爐。夜半醒來紅蠟短,一枝寒淚作珊瑚。”},而陸龜蒙的和詩又別開生面: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覺後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不寫紅燭等物,不爲原唱所拘,徑自用閑放自然的筆調,寫詩人放達瀟灑的情懷和風度。“無事傍江湖”的處境中,推出一副“滿身花影倩人扶”的悠然醉態,把詩人那種帶世俗色彩的“江湖散人”形象表現得很逼真。既有韻致,又具皮、陸一派寫日常閑適生活的特有情調。
  司空圖(837~908),所處的時代稍後于皮、陸{司空圖,字表聖。其籍貫有河中虞鄉(今山西永濟縣)和泗州(今江蘇泗洪縣)兩說。
  咸通十年登進士第。入仕後,先是黃巢軍攻入長安,圖退居河中;後是僖宗被宦官脅迫奔寶雞,圖扈從不及,由中書舍人任上歸隱中條山王官谷。後梁開平二年,聞唐哀帝被殺,不食而卒。今存詩三百餘首。},屢經動亂艱危,其避世思想的産生,跟戰亂有著更爲直接的聯繫。“家山牢落戰塵西,匹馬偷歸路已迷”(《丁未歲歸王官穀》)、“亂來已失耕桑計,病後休論濟活心”(《丁巳重陽》)。戰亂中遁歸鄉里,雖意識到了士大夫濟世活國的責任問題,但仍要隱居,其避亂自全的思想是很清楚的。爲了在退隱中獲得心境的平靜,司空圖還進一步泯滅心中的是非和不平:“有是有非還有慮,無心無迹亦無猜。不平便激風波險,莫向安時稔禍胎。”(《狂題十八首》其十六)像這樣自勸自誡,在詩中一再出現。他不可能像皮、陸那樣津津有味地誇述漁樵隱逸之趣。蒿目時艱,苟全一身,其避世情懷內含濃重的悲凉,詩境一般比較凄冷。如《重陽阻雨》:“重陽阻雨獨銜杯,移得山家菊未開。猶勝登高閑望斷,孤煙殘照馬嘶回。”不願去高處看亂離衰敗景象。由節候的凄冷,進而推向內心的凄冷,形成冷寂淡漠的詩境。司空圖是晚唐詩論家,强調“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與李生論詩書》)。而從他的創作看,所追求的韻致,也往往是淡冷清雅的。其所舉以自矜的詩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輕著雨消”(《早春》)、“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殘句)、“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壇高”(殘句)、“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歸王官穀次年作》),等等{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列舉自己得意的詩句24聯,此處所引爲其中四聯。},所具有的韻致,都偏于清幽,可見司空圖的淡泊詩境總是帶有一絲孤冷,絕無皮、陸那種瀟灑。

  第五節 亂離之感與時世諷諭
  鄭谷 韋莊 羅隱
  唐末詩人,置身昏暗動亂時代,對社會災難、民生疾苦,均有所關注。聶夷中的《咏田家》、杜荀鶴的《山中寡婦》、《亂後逢村叟》等篇,反映民瘼與世亂,尤其深刻沉痛。但其時從詩歌創作的總體情況看,這方面的內容仍未能居于主要地位。著名詩人中,衹有生活到五代初的鄭谷、韋莊、羅隱等,歷經易代之際的種種劫難,才對時代的喪亂有較多的反映。
  鄭谷(851?~910?){鄭谷,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市)人。光啟三年進士及第,仕至都官郎中,晚年歸隱宜春。},早年遭逢戰亂,曾奔走亡巴蜀,淹留巫峽,流寓荊楚吳越。“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萬里西復東”(《倦客》)。入仕以後,在唐王朝行將滅亡前的强藩互鬥中,又多次“奔走驚魂”。鄭谷現存詩三百餘首,有近百首寫其奔亡流徙,涉及時局。如“荊州未解圍,小縣結茅茨”、“傳聞殊不定,鑾輅幾時還”(《峽中寓止二首》),涉及光啓年間秦宗權軍隊長期圍困荊州、僖宗因受强藩威脅出逃等事。“十口飄零猶寄食,兩川消息未休兵”(《漂泊》),把家口飄零與兩川戰亂聯繫起來描寫,揭示國無寧日,民不聊生。“訪鄰多指冢,問路半移原”(《訪姨兄渭口別墅》),令人想見戰亂後新冢累累,陵穀變遷的慘痛景象。鄭谷除奔逃、訪舊之類作品一再反映時亂之外,其送別懷友詩也多涉及亂離。《久不得張喬消息》云:“天末去程孤,沿淮復向吳。亂離何處甚,安穩到家無?樹盡雲垂野,檣稀月滿湖。傷心繞村落,應少舊耕夫。”牽挂友人和感念時局的心情交融在一起,清婉淺切,很能代表鄭谷的詩風。同時因亂離懷友,詩中又有一種悲凉的氣韻。
  韋莊(836?~910){韋莊,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市)人。乾寧元年進士及第。在朝官至左補闕。天復元年入蜀依王建。唐亡,王建在蜀中稱帝,韋莊任宰相。},廣明元年在長安應舉,值黃巢軍攻占京城。其後寫了長詩《秦婦吟》{《秦婦吟》,全詩久失傳。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重新發現於敦煌石窟。},借一曾委身黃巢部下的婦人之口,述亂離之景。雖對農民起義軍有所詆毀,但像“內庫燒爲錦綉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等一系列叙述和描寫,還是相當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歷史面貌。韋莊的抒情詩,傷時之作亦佔有很大比重。對時代喪亂和社會問題的表現,較鄭谷具體。如《汴堤行》:“欲上隋堤舉步遲,隔雲烽燧叫非時。才聞破虜將休馬,又道征遼再出師。朝見西來爲過客,暮看東去作浮尸。綠楊千里無飛鳥,日落空投舊店基。”雖似略帶一點懷古的意味,實則描寫了烽火連天,一片傷亡殘破的現實圖景。又如《聞再幸梁洋》:“才喜中原息戰鼙,又聞天子幸巴西。”寫戰鼓剛剛住聲,皇帝又因爆發新戰爭而再次出逃。針對這種無休無止的戰亂,韋莊在《憫耕者》中說得更痛切:“何代何王不戰爭,盡從離亂見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猶點鄉兵作戍兵。”韋莊前逢黃巢農民大起義,後遇軍閥大混戰,不見清平之世,唯見骸骨蔽地。詩通過憫被征者,抒發對整個時代的痛心。莊弟韋蘊謂其:“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或離羣軫慮,或反袂興悲。”(《浣花集序》)由于有這種身世和抑鬱懷抱,韋莊詩能在通俗平易中見感慨深沉,非當時一般平淺成篇之作可比。
  與鄭谷、韋莊對時局側重于傷感不同,羅隱(833~909){羅隱,見第八章第四節。},在晚唐社會中一再碰壁,懷才不遇,不免偏于激憤,其詩多通俗快露、諷喻時世之作。從諷慨中也反映了社會的昏暗與動亂。《黃河》:“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解通銀漢應須曲,才出崑崙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帶小,仙人占鬥客槎輕。三千年後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借諷黃河,以見時世混濁,太平無望。因爲多諷刺而少溫厚,羅詩略嫌粗疏。其絕句在韻度上又稍遜律詩,但諷刺更爲尖銳。如《帝幸蜀》{《帝幸蜀》,清編《全唐詩》題下注:一作狄歸昌詩。}:“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借爲楊妃洗刷,冷嘲熱諷,同時反映了唐僖宗在黃巢起義軍的打擊下,逃亡蜀地的歷史事件。
  唐末的傷時諷世之作成就不算突出,與極其動亂的社會情況相對照,其時詩歌對現實的反映是不够的。詩人們懷著避世心理,追求淡漠情懷與淡漠境界,固然是要避開現實,不願看到苦難,就連鄭谷、韋莊、羅隱等的傷時諷世,一般也是從自己的命運遭遇出發,把現實社會的動亂作爲背景表現,而非正面直接地反映慘淡的社會人生。詩人們在動亂中惶惶不安,四處漂泊,自顧不暇。即使得到暫時的安定,也是或潜身窮鄉僻壤,或依托僅據有一隅之地的地方霸主。他們難以再有那種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也難以再有那種博大之氣和飽滿的熱情。詩境一般比較淺狹,而且籠罩著末世的凄凉黯淡情緒,表現出痛苦絕望的心理。鄭谷的《慈恩寺偶題》,被金聖嘆稱爲“唐人氣盡之作”{鄭谷《慈恩寺偶題》:“往事悠悠成浩嘆,勞生擾擾竟何能。故山歲晚不歸去,高塔晴來獨自登。林下聽經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吟餘卻起雙峰念,曾看庵西瀑布冰。”金聖嘆云:“一’成浩嘆‘妙,二’竟何能‘妙,便攝盡未來。三、四承之,不惟不是高興,兼亦不是遣興;不惟無勝可攬,兼亦無涕可揮,此爲唐人氣盡之作也。”(《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卷九)}。韋莊的《咸通》,于亂中回首亂前,極寫咸通時代官僚貴族的奢侈淫樂。末聯云:“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心情無比沉痛,在樂盡哀來的慨嘆中,有一種認同天意或劫數難違的末世心理。羅隱的《中秋夜不見月》云:“陰雲薄暮上空虛,此夕清光已破除。只恐異時開霽後,玉輪依舊養蟾蜍。”也是借諷慨月中有蟾蜍陰影,永遠不得有真正的光明皎潔,表示他對清平世界不抱幻想。與其《黃河》詩之不望有河清之日一樣,都基于對時代由失望痛苦到近于絕望的心理。哀莫大于心死,詩人在對時代失去最後一點信心與希望的時候,詩境便再也難有大的開拓,唐詩也就自然降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