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曆詩風(羅宗强、張毅撰)

  大曆詩風,指的是大曆至貞元年間活躍于詩壇上的一批詩人的共同創作風貌。這些詩人的大多數,青少年時期是在開元太平盛世度過的,受過盛唐文化的熏陶;可由安史之亂引發的近十年的空前戰亂,使他們的心理狀態産生了明顯的變化。痛定思痛,驀然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衰老,失去了盛唐士人的昂揚精神風貌。他們的詩,不再有李白那種非凡的自信和磅礴氣勢,也沒有杜甫那種反映戰亂社會現實的激憤和深廣情懷,儘管有少量作品存留盛唐餘韻,也寫民生疾苦,但大量作品表現出一種孤獨寂寞的冷落心境,追求清雅高逸的情調。這使詩歌創作由雄渾的風骨氣概轉向淡遠的情致,轉向細緻省淨的意象創造,以表現寧靜淡泊的生活情趣,雖有風味而氣骨頓衰,遂露出中唐面目。

  第一節 士人心態的轉變與大曆詩歌的冷落寂寞情調
  韋應物部分詩歌的盛唐餘韻和他的清雅閑淡詩風 劉長卿與大曆十才子詩中的冷落寂寞情調
  安史之亂是唐王朝由極盛走向衰落的標志,它像一股突起的凜烈寒風,霎時就把人們刮進了萬木雕零的蕭瑟秋季,在士人心裏投下了濃雲密布的巨大陰影。在此之前,生活于和平環境中的士人,存有强烈的由文事立致卿相的功名願望。可戰爭爆發後,武將有了用武之地,而文士被排擠到社會邊緣,再也看不到錦綉前程了。追憶往昔,恍如隔世,目睹現實,頗多生不逢時之感,熱切的仕進欲望爲消極避世的隱逸情懷所取代,詩中頗多無奈的嘆息和冷落寂寞的情調。戰亂毀掉了這代士人青年時期意氣風發的生活,帶來希望幻滅的黯淡現實。盛唐那種昂揚奮發的精神、樂觀情緒和慷慨氣勢,已成爲遙遠而不絕如縷的餘響;而平心靜氣的孤寂、冷漠和散淡,彌漫于整個詩壇。
  作爲大曆時期能自成一家的著名詩人,韋應物詩歌創作風格的變化是頗能說明問題的。他是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約生于開元二十五年(737),父親韋鑾和伯父韋鑒都是有名的畫家。他少年時期任俠負氣,15歲時成爲唐玄宗的三衛近侍。安史之亂起後,他曾入太學折節讀書,于廣德元年(763)出任洛陽丞。在他早期所寫的一部分作品裏,不乏昂揚開朗的人生意氣,其《餞雍韋之潞州謁李中丞》說:“酒酣拔劍舞,慷慨送子行。驅馬涉大河,日暮懷洛京。前登太行路,志士亦未平。”《寄暢當》云:“丈夫當爲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這種氣勢壯大的詩作,明顯地帶有剛健明朗的盛唐餘韻。
  韋應物的絕大部分詩歌,作于因秉公執法而被迫辭去洛陽丞一職之後,尤以大曆中再度出仕任京兆府功曹,至罷滁州刺史的十餘年間的吏隱詩作見稱于世。在他後期的作品裏,慷慨爲國的昂揚意氣消失了,代之以看破世情的無奈和散淡。所謂“今來蕭瑟萬井空,唯見蒼山起煙霧。可憐蹭蹬失風波,仰天大叫無奈何”(《溫泉行》)。所謂“鄉村年少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與村老對飲》)。令人眷戀的盛世已去而不返,一切有如夢境,詩人對從政已感失望,感情退回到個人生活的小天地裏,欣賞山水之美和閑靜樂趣,從中尋求慰藉。
  于是,嚮往隱逸的寧靜,有意效法陶淵明的沖和平淡,成爲韋應物詩歌創作的主導傾向,往往能“發纖穠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氣貌高古,清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其《寄全椒山中道士》說:“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迹?”情誼深厚的真摯情感,出之以心平氣和的恬淡之語,詩境明淨雅潔而意味深長。韋應物的許多詩都有這種韻味,寫得最好的是《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以極簡潔的景物描寫,傳神地寫出了閑適生活的寧靜野逸之趣,在寧靜的詩境中,有一重冷落寂寞的情思氛圍。如其《咏聲》詩所云:“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這種歸結于靜穆空寂的詩歌情調,表現出某種冷漠遁世的心理傾向,與其他大曆詩人的創作是相同的。
  在反映這一時期士人的孤獨冷漠心態方面,劉長卿的詩歌似更具代表性。他是洛陽人,字文房,生年一直難以確定。經當代學者考證,他約生于開元十四年(726),主要創作活動在安史之亂以後,是位地道的大曆詩人{詳見蔣寅《大曆詩人研究》下編第一章,中華書局1995年版。}。由于家境較爲貧寒,他早年矢志苦讀,而命運多舛,應舉十年不第,大概于天寶十一年(752)方登進士第。入仕後又因剛直犯上,負謗入獄,兩遭謫貶,一生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逆境中度過的。長期的悒鬱寡歡,使他的詩歌于冷落寂寞的情調中,又平添了一些惆悵衰颯的心緒,顯得凄清悲凉。
  即使是早期作品,劉長卿的詩也沒有青年人的慷慨意氣,而帶有一種凄凉的心緒。到了後來,就進一步沉積爲進退失據、孤寂無助的茫然失落感,莫明的惆悵充斥于胸臆,發爲衰世的哀鳴。其《送李錄事兄歸襄鄧》云:“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逐轉蓬。白首相逢征戰後,青春已過亂離中。”面對戰亂後到處一片殘破雕零的景象,詩人不勝滄海桑田、人生變幻之感,對國家的命運和自己的前途都喪失了信心。
  時運不濟的感傷和惆悵,在劉長卿的詩中是層層遞進的,人生失意的凄凉之感,融入黯淡蕭瑟的景物描寫中,尤顯濃重深長。其《負謫後登幹越亭作》說:“天南愁望絕,亭上柳條新。落日獨歸鳥,孤舟何處人。......青山數行泪,滄海一窮鱗。”真是孤苦凄楚之極。再如《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
  同病相憐,不勝愁別,傷感得不能再傷感,孤獨得不能再孤獨。一種由悲劇命運支配的孤寂惆悵的生存體驗,與特定時代的衰敗蕭索景象相結合,彙聚成生不逢時的冷漠寂寥情調,在劉長卿詩裏反復出現,以致于詩歌意象的構成也帶有某種類型化的傾向。
  劉長卿的才智幷不很出衆,思銳而才窄,敏于感受,拙于叙述,其詩十首以上語意即顯重復,可在當時和後代的影響卻很大。他的五言詩寫得最好,曾自許爲“五言長城”,早年愛寫篇幅較大的叙事性的五古五排,但意脉似不甚連貫。後來他用較短的五古和五律、五絕寫離別與山水景物,頗多意象省淨而極富韻味的優秀之作。如《江中對月》:“空洲夕煙斂,望月秋江裏,歷歷沙上人,月中孤渡水。”詩境清幽冷寂,饒有淡逸閑雅之趣。他的五絕,最爲著名的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文字省淨優美而意境幽遠,然而彌漫著一層難以言說的冷漠寂寥的情思,透露出濃重的衰颯索寞之氣。
  這一時期,在創作中以抒寫冷漠寂寥情懷爲主的其他重要詩人,便是“大曆十才子”。
  “十才子”之名,最初見于中唐詩人姚合編的《極玄集》,即李端、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他們的生平大都不詳,因大曆初年在長安參加重要的唱和活動而爲世人所矚目{李端:字正己,趙郡人,約生於開元中,大歷五年(770)登進士第,任秘書省校書郎,興元初終杭州司馬。盧綸:字允言,範陽人,約生於天寶年間,卒於貞元中。吉中孚:原是道士,大曆間召爲秘書郎,後爲萬年縣尉。錢起:字仲文,吳興人,約生於開元中,天寶九載(750)登進士第,釋褐爲秘書省校書郎,曾爲藍田縣尉,後入朝任郎官之職,約卒於建中年間。司空曙:字文初,廣平人,約生於開元中,貞元初尚在韋皋幕中。耿湋:字洪源,河東人,生年不可考,寶應二年(763)登進士第,授盩厔縣尉。後官至左拾遺。翰翃、苗發、崔峒、夏侯審四人的生卒年均不可考,生平事跡亦不詳。關於“十才子”唱和活動的考證,可參閱儲仲君《大曆十才子的創作活動探索》,《文學遺產》1983年第3期。}。他們的創作成就高低不一,所長亦各異。如錢起才能很全面,其詩各體皆工,被公認爲十才子之冠,與劉長卿幷稱“錢劉”。李端才思敏捷,善于作應酬的送行詩。盧綸曾到過邊塞,其《塞下曲》云:“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不乏昂揚氣勢,帶有盛唐餘韻。此外,十才子都有反映戰亂生活的詩,雖是冷眼旁觀的客觀記錄,有的也寫得較爲深刻。
  但“十才子”齊名的一個重要原因,還在于主要創作傾向和詩風的相近。他們的生活態度,在錢起的《縣中池竹言懷》一詩中表現得很典型,所謂“官小志已足,時清免負薪。卑棲且得地,榮耀不關身。自愛賞心處,叢篁流水濱。”不再像前輩盛唐詩人那樣充滿兼濟理想,真正的興趣也不在政事,而是集情趣于山水,寄心緒于景物。除了應酬唱和之作外,他們的詩主要寫日常生活細事、自然風物和羈旅愁思,抒發寂寞清冷的孤獨情懷,表現超然世外的隱逸風調。如:
  世事悠揚春夢裏,年光寂寞旅愁中,勸君稍盡離筵酒,千里佳期難再同。(錢起《送鍾評事應宏詞下第東歸》)
  暮雨瀟瀟過鳳城,霏霏颯颯重還輕。聞君此夜東林宿,聽得荷池幾度聲。(李端《聽夜雨寄盧綸》)
  出關愁暮一沾裳,滿野蓬生古戰場。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鐘聲帶夕陽。(盧綸《與從弟瑾同下第後出關言別》)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司空曙《江村即事》)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韓翃《寒食日即事》)
  這一類作品,是“十才子”詩裏較爲優秀的成熟之作,藝術表現上以謝朓爲宗,講究格律詞藻,追求清雅閑淡,工于白描寫景。技巧趨于細膩雕琢,大都寫得精緻工整,雖沒有劉長卿詩那種濃重的孤獨寂寞感,但總表現出一種冷落蕭瑟的衰颯氣象,帶有大曆詩特有的情思韻味。

  第二節 大曆詩歌的意象類型
  大曆詩歌的詞語色彩 大曆詩歌的意象類型分析
  大曆詩歌的産生,主要出于兩大詩人羣體,一是以長安和洛陽爲中心的錢起等“十才子”詩人,作品多爲題贈送別之作;再就是長期在江南任職的地方官詩人,如劉長卿、韋應物、李嘉祐、戴叔倫等,作品大多描寫山水風景{詳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李嘉祐考》,中華書局1980年版。}。就題材內容而言,他們的詩歌幷沒有比前人提供更多的新東西,其清雅閑淡的藝術追求,則深受盛唐王、孟詩風的影響,有一脉相承的關係。然而,在與詩的風格情調和寫作技巧密切相關的詞語色彩和意象構成方面,大曆詩歌也有自己鮮明的特色。
  由于大曆詩人多生不逢時之感,意氣消沉,受其特定心境和意緒支配的詩歌的詞語選擇,往往帶有凄清、寒冷、蕭瑟乃至暗淡的色彩。在這方面,劉長卿表現得尤爲突出。他是個最喜歡吟咏秋風、夕陽的詩人,諸如“寒渚一孤雁,夕陽千萬山”(《秋杪幹越亭》);“山含秋色近,鳥度夕陽遲”(《陪王明府泛舟》);“萬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移使鄂州次峴陽館懷舊居》);“帆帶夕陽千里沒,天連秋水一人歸”(《青溪口送人歸岳州》);“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長沙過賈誼宅》)。秋風的冷色調與夕陽返照的黃昏,構成了劉長卿詩歌獨特的底色,形成凄清、蕭索的秋之色調。讓人感到寒冷的黯淡秋光,映照出詩人心靈中一個王朝的秋天{參見儲仲君《秋風、夕陽的詩人--劉長卿》,《唐代文學研究》,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類似秋風、落葉、夕照、寒雁等冷淡色調的詞語,在大曆詩人的作品中俯拾即是。如韋應物《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李嘉祐《承恩量移宰江邑臨鄱江悵然之作》:“惆悵閑眠臨極浦,夕陽秋草不勝情。”錢起《穀口書齋寄楊補闕》:“竹憐新雨後,山愛夕陽時。”戴叔倫《李大夫見贈因之有呈》:“江清寒照動,山迥野雲秋。”盧綸《至德中途中書事卻寄李僴》:“路繞寒山人獨去,月臨秋水雁空驚。”暗淡清冷的詞語色彩,使大曆詩整體上給人以凄凉衰颯的風格印象。
  與詞語選擇密切相關的是意象的運用。在大曆詩中,詩人寂寞冷落的情思,多通過象徵性意象或描述性意象表達出來,形成了兩種意象類型。
  象徵性的意象在劉長卿的詩裏用得較多,因爲他是個偏重于主觀感受的詩人,一般不對特定景物作工細的描寫,意象的運用有强烈的情緒化傾向。劉長卿詩中用得最多的一個意象是“青山”,自謝朓的名篇《遊東田》裏有“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的用法後,此一意象遂帶有故鄉居所的象徵意義,在劉長卿的詩裏也是如此。如“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送靈澈上人》);“落日孤舟去,青山萬里看”(《卻赴南邑留別蘇臺知己》);“惆悵暮帆何處落,青山無限水漫漫”(《送子婿崔真父歸長城》)。“青山”似乎成了詩人坎坷愁苦的人生之旅中的歸宿地,一種內心深處嚮往的安寧的居所。
  此外,具有隱逸、高潔義蘊的“白雲”意象,象徵漂泊不定生活的“孤舟”意象,隱喻衰敗消沉的“夕陽”意象,以及“芳草”、“落葉”、“滄州”、“寒山”等,在劉長卿詩裏的出現頻率也相當高,其情緒化的象徵隱喻功能,遠大于描述性和寫實性。象徵性意象的特點是富于暗示性,意蘊豐富,運用時有彈性,較爲方便;但也極易形成某種情緒類型的固定符號,像貼標簽一樣反復使用後,成爲程式化的表達,陳熟老化而失去新鮮感。劉長卿的詩之所以讓人覺得煉飾老到平穩而不新奇,甚至有語意雷同的毛病,與其喜用象徵性意象不無關係。
  相較而言,其他大曆詩人更多地偏愛使用描述性意象,採用白描手法寫詩,以求意象的創新{詳見蔣寅《大曆詩風》第七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如錢起《湘靈鼓瑟》裏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寄》中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韓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見贈》裏的“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耿湋《晚夏即事臨南居》中的“樹色迎秋老,蟬聲過雨稀”;李端《過穀口元贊所居》裏的“重露濕蒼苔,明燈照黃葉”。這些詩句,均具有追求精神和具體的寫實傾向,往往是從極細微處感受體認,再逼真地描繪出帶有清幽韻味的小境界。其意象多由生活中常見的山峰、寒雨、落葉、燈影、蟬聲、蒼苔等組成,刻劃極爲精緻細巧。
  在詩中運用具體的描述性意象,能保證作品的新鮮感。但要求詩人對客觀世界有仔細的觀察,細緻入微地明辨物象,然後真切傳神地寫出來。故大曆詩人的寫景更多面向現實物色,甚至連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蟻穴、蜂巢等細瑣事物,也作爲觀察描寫對象。他們的眼光能深入到盛唐詩人忽略的細微角落,發現一些前人沒寫過的瑣細幽美的自然物象和生活小情趣,開闢出新的詩境。
  一味地採用白描手法作詩而偏重于描述性意象,也會使詩的境界流于淺近狹小。大曆十才子的詩,雖善于運用細微清幽的自然意象,以一、兩聯詩句就勾勒出“詩中有畫”的優美境界,但往往構不成通篇渾融一氣的意境。而且不少詩作過于講究描寫技巧而顯雕琢,以致有佳句而無佳篇。

  第三節 顧況與李益
  顧況詩歌的俗與奇 李益的邊塞詩
  在大曆詩風的主流之外,這一時期還有兩位獨具特色的詩人:顧況和李益。他們都出生于開、天盛世,而卒于中唐。或者由于他們的獨特經歷,他們的詩與大曆詩風淡泊寂寞的主流情調有著不同的風貌,顯示出異于同輩的藝術個性。
  顧況,蘇州人,生卒年不詳{趙昌平《關於顧況生平的幾個問題》(《蘇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1期)認爲,顧況約生於開元十五年(727)前後,而卒於元和十五年(820)以後,享年94歲。},至德二載(757)登進士第,曾爲校書郎、著作佐郎;貞元初,貶饒州司戶,曾至嶗山受道籙,以後行踪即不可考{顧況生平,參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1冊趙昌平撰“顧況”條,中華書局1989年版。}。顧況留下來的詩中,樂府和古詩占多數。他的詩,無論古體還是今體,都受著江南民歌的明顯影響,格調通俗明快,語言則有如白話,如《苔蘚山歌》:
  野人夜夢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閑。野人覺後長嘆息,帖蘚粘苔作山色。閉門無事任盈虛,終日欹眠觀四如:一如白雲飛出壁,二如飛雨岩前滴,三如騰虎欲咆哮,四如懶龍遭霹靂。嶮峭嵌空潭洞寒,小兒兩手扶欄杆。
  寫粘苔蘚作山水,和小兒一起觀看的那種樂趣,樸實而妙趣橫生。顧況的絕句受民歌影響更爲明顯,如《江上》:
  江清白鳥斜,蕩槳罥蘋花。聽唱菱歌晚,回塘月照沙。
  又如《山中》:
  野人愛向山中宿,況在葛洪丹井西。庭前有個長松樹,夜半子規來上啼。《聽子規》:
  棲霞山中子規鳥,口邊血出啼不了。山僧夜後初入定,聞似不聞山月曉。
  但顧況的詩,又常常俗中有奇,有怪奇的想像、怪奇的比喻,如《鄭女彈箏歌》:
  鄭女八歲能彈箏,春風吹落天上聲。一聲雍門泪承睫,兩聲赤鯉露鬐鬛,三聲白猿臂拓頰。
  類似這樣怪異的詩句,給人以刻意求奇的印象,如《華山西崗游贈隱元叟》寫山林:“羣峰郁初霧,潑黛若鬟沐。天風鼓唅呀,撼搖千灌木。”《露青竹鞭歌》寫駿馬:“曲江昆明洗刷牽,四蹄踏浪頭枿天。蛟龍稽顙河伯虔,拓羯胡雛脚手鮮。”顧況詩俗的一面影響了張籍、王建和元、白詩派,怪奇的一面影響了韓、孟詩派。在詩的表現技巧的探索、詩美的新的追求上,顧況是一位值得重視的人物。
  在大曆詩壇,以邊塞詩獨樹一幟而藝術成就很高的詩人是李益。
  李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生于天寶七載(748),大曆四年(769)登進士第,大曆六年(771)登諷諫主文科,授華州鄭縣尉,後遷主簿。約在大曆九年以後至貞元初,他先後入渭北節度使臧希讓、朔方節度使李懷光、靈州大都督杜希全、邠寧節度使張獻甫幕。貞元中,他被幽州節度使辟爲從事;後入朝,官中書舍人、右散騎常侍,以禮部尚書致仕,太和初卒{參見卞孝萱《李益年譜稿》(《中華文史論叢》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由于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李益的邊塞詩寫得極好,尤其是七絕,常常是壯烈、慷慨之中帶一點傷感和悲凉,如《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詩寫月下登上西受降城,望回樂峰,沙漠在月色裏是一片清冷的雪白,脚下的西受降城,同平是一片如霜的月色。就在這荒凉清冷的邊塞之夜,引發了思鄉之情。這詩最精彩的地方,便是寫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蘆笛聲。在荒凉、清冷、寂寞的邊地氛圍裏,悠悠揚揚、嗚嗚咽咽的笛聲,把由此引發的思鄉之情表現得更加濃烈。“一夜征人盡望鄉”一句,是誇張之詞,但又確切地表現了此時邊關將士久戍思歸的懷境。全詩從大處著眼,大概括,大描寫,重在寫情思氛圍。《從軍北征》也類似這種寫法: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磧裏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一樣寫由樂聲引起的思鄉之情,末句寫法也相似,卻無重復之感,原因就在于其中蘊含著濃烈的鄉愁和悲凉的情調。《夜上西城聽梁州曲》二首也有此種情調:
  行人夜上西城宿,聽唱《梁州》雙管逐。此時秋月滿關山,何處關山無此曲!
  鴻雁新從北地來,聞聲一半卻飛回。金河戍客腸應斷,更在秋風百尺臺。
  金河縣也就是東受降城{參見譚優學《卞者〈李益年譜稿〉之商榷》,《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3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梁州曲》,也稱《梁州》、《凉州詞》,多用來抒寫邊關情懷。秋月、秋風與邊聲,全由氣氛烘托出來,其中有一重難以擺脫的感傷。這種感傷情調,也表現在李益的其它一些詩裏。如《春夜聞笛》: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泪滿衣。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揚州萬里送客》:
  青峰江畔白蘋洲,楚客傷離不待秋。君看隋朝更何事,柳津南渡水悠悠。
  李益還有一些寫得質實明快的詩,如《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李益的詩,帶有盛唐詩的一些特色,可以看作是盛唐詩藝術上的一種殘留現象。而他詩中的感傷悲凉情調,應與大曆時期的時代風貌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