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温故二〇〇〇
作者:阿 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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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受伤后,会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养伤,直到伤口愈合后,才走出来生活。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曾经流过泪,曾经受过伤。
我就属于这种动物,从来不想提起曾经的过往。我隐忍地生活着,让眼泪流进心里,让往事在心底糜烂,然后蒸发到空气中。但并非所有的往事都是想蒸发掉就能蒸发掉的,有些往事已经深入骨髓,镌刻于心,将永不能忘怀。
2000年岁末的时候,我仍在锡都个旧,仍在当矿工,仍在绝望地工作,仍在悲观失望地生活。暗无天日的2000年,是我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的一年。看到了太多的社会阴暗面,接触了太多腐朽的东西,我变得敏感、脆弱、多疑。对前途人生,我感到悲观失望,渺小的我与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搏斗,我不堪一击,我像囚禁于笼中的野兽,只能在笼中绝望地号叫。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浸泡了一年,我已经染上了一些其他颜色,我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善良,还有温暖,还有爱,还有好人。
下面要回忆一下我昏天黑地的2000年。
年初的时候,我怀着梦想随亲戚来到了个旧。到了个旧,才发现个旧的钱并不好挣,外面的世界并非想像的那样精彩。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亲戚在水箐打工。每天早早就背上背篓、提了矿灯、钻进山肚子里去上工,直到天黑了才下班。冬天的时候,上班时天还没有亮,回来时天早黑了,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黑暗中。一天班下来,腰酸背疼腿发麻不说,衣服上、裤子上、安全帽上,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敷上了一层黄色的矿土,整个人灰不溜秋的,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
当矿工太辛苦,没出息,得找份有前途的工作。知道个旧恒强工艺品厂招工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去报了名。结果上当受骗,身上并不多的钱被骗走,身份证也弄丢了。
离开骗子厂后,我又去了离水箐不远的卡房。在卡房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结果工头拿了工人的血汗钱跑了,我又一分钱都没挣到。
……
与我相比,身边的矿工朋友们好像活得很滋润,他们缺钱了就不分白天黑夜、变牛变马在山肚子里苦干。月底结账后,要么没日没夜地赌,要么三五成群去找个小馆子喝个一醉方休,还有的结了账就跑到个旧城去找妓女。一句话,要把挣来的钱花个精光,然后再不分黑夜白天地上班,再领工钱,再去吃喝嫖赌。他们有的是吸毒犯,有的是逃犯,有的砍过人,有的坐过牢,有的杀过人。总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个旧这地方龙蛇混杂,乌烟瘴气,什么地痞流氓都聚一块来了。这帮流氓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我是流氓我怕谁?拉帮结伙,打架斗殴,无事找事。偷杀抢掠,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无神,无政府,无信仰,无所事事。不上班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把本来就混乱的个旧弄得乌七八糟。……
矿山上的工头老板心黑手辣,使用矿工就像使牲口一样不说,还常常卷了工人的血汗钱逃得像死掉了一样,音信全无。
我就经历了无数次被工头或老板赖掉工钱的事。
有一个老板,他的一个矿工上班时偷矿,被他知道后,他竟叫人把那个工人打死了扔在废弃的巷道里,然后叫那矿工的家人来领“抚恤金”。……
我自认为走过不少地方,但没有任何地方有个旧混乱。我去老厂振兴矿打工的时候,刚从老厂镇下车,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像贼一样粘住我——后来才弄清那是逼我办暂住证的工作人员。从振兴矿到老厂镇这段约二公里的路上,经常发生抢劫事件。抢人的就躲在灌木丛中,眼睁睁看着过路人走到身边,走到差不多要踩到他们的头上了,他们才像鬼一样突然蹿出来,将路过的人洗劫一空。我在振兴矿打工时,大多数朋友住在老厂,因此经常走那条路,抢劫者之多,多到哪一天不被几拨毛贼全身上下摸几遍就不习惯了。有个朋友带了钱去老厂赶集,翻振兴矿垭口时遇上了抢劫的,他扭头就跑,左脚的大脚趾被天雷炸飞了。还有一个朋友的父亲到振兴矿看望他,路上遇到抢劫的,没听指示乖乖交出身上的钱,右手被马刀砍伤,医了几千块钱。
我在振兴矿上班的那口矿井,三天两头有人扛了马刀鸟枪火药枪来争夺,三天两头在换老板。
我有一段时间上夜班,晚上两点左右下班,有次下班回棚子的途中,见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把三四个人打得跪在地上直求饶,这帮人不停地用刀背敲打那三四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马刀背敲在人骨头上发出的声音更令人恐怖的了。
……
刚来到个旧的时候,我曾问过在矿山上混了几年的老油子:“为什么这些事警察不管?”
“警察?警察管得过来吗?神仙也管不了这么多呀!”大多数人这样回答。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还敢相信谁?还有谁值得信赖?我已经被这个社会一定程度的染色,我的心已经受到某种程度的扭曲,我是绝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李绍文是我在个旧的最后一个工头,因为不久后我离开了个旧。
李绍文当过兵,打过仗,退伍后来了个旧。他浓眉大眼,身高体壮。我们现在干的这口矿洞子听说是他花了一万多块钱买来的。他接手不久就开采到了好矿,引得黑社会的人来争夺,结果当老板的李绍文就变成了工头。
其实知道李绍文名字的人很少,平时工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李师傅。因为他平易近人,对工人很好,还会开车。
在矿山上,和工人联系最密切的不是老板,而是工头。工人有什么意见,比如伙食太差啦,工资太低什么的,都是先告诉工头,工头再反映给老板。有时候干了几个月也不知道老板长得啥样,被老板黑了工钱还不知道老板姓啥名啥。
李绍文与工人的联系最密切,他最关心工人,工人都很喜欢他。他将被子行李从家中搬到矿上,与我们同吃同住,和我们一起被抢劫的人围在棚子里,和我们一样被抢劫的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用马刀背敲打屁股蛋。他还像其他工头一样,被来抢矿洞经营权的人打得跪在地上。拉矿师傅车开不过矿洞门前的那个坡了,他就钻进驾驶室,三扭两扭就把车开过了坡。工人病了他忙里忙外,端水买药。他常常第一时间把工人的工钱发到每个人的手中,并叮嘱工人尽快把钱放稳妥。我的一个哥们儿偷矿被他发现,如果换了别的工头,一定会让老板知道,至少要被打个半身不遂,而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教育了我那哥们儿一通就算了……
无论李绍文的和善与平易近人是真也好装的也罢,虽然我也称他为李师傅,但我是不会太相信李绍文的。和善的工头老板我见得多了,到头来还不是卷了矿工的血汗钱跑得无影无踪?
年底的时候,大多数工人要回家过春节,纷纷要求结账走人。我和小付、开云、关保四人虽不回家,但李师傅还是要求老板连我们四人的工钱一起结了,让我们快快乐乐过个年,过完年后再上班。李绍文给工人结账的时候,说老板还欠四千多块工钱,刚好我们四人的工钱是四千多,李师傅就跟我们四人商量,叫我们四人先等等,等他把其他人的钱结了,他再找老板结我们的工钱。他保证二十八一定来给我们发工钱。我是坚决不同意的,但小付等三人却早早就同意了。其他工人也叫我放心,他们说李师傅是个好人,从来没赖过工人的钱。无奈之下,我只好一再强调:二十八一定要发我们的工钱,我们四人的钱除了寄回家的和被别人抢了的外,剩下的只能维持几天的生活了。李绍文再三保证,二十八日十二点前一定发我们四人的工钱,我只好作罢。
二十八日十二点左右,李师傅果然来到了我们住的工棚。他给我们送来了四五斤大米,两棵白菜,他说大米是他家吃的,白菜是他家种的。他并没有提工钱,他并没带来我们的工钱。接着,李师傅不停地向我们道歉,他说他去找老板老黑,老黑说手里没钱了,老黑叫他明天去拿工钱。我们说明天就过年了呀!李师傅说他家的过年费也没有,也要等明天老黑给了他工钱才去备年货,他叫我们再等一等,明天十一点以前他一定把工钱发到我们手中。我非常生气,用许多恶毒的话骂他,骂得他灰溜溜地勾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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