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那个春天有点冷
作者:张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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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退牧还草,家乡大片的土地都歇着了,其实它们也真的想歇歇了。这些年,地都被犁切割着,不光没有了挡丑遮羞的草木,连地气也几乎要让人给吸尽了。过去地上长出来的庄稼是黑绿黑绿的,现在却成了寡黄寡黄的,猛看上去,几乎不以为它们是人精心耕种出来的庄稼,而以为是自己流生的家伙。种的地少了,人们因为土地产生的纠纷也少了,没地的人放下锄头走出去,其实该活的照样都活了,而且活得比种地活得还滋润,就是这么个没有理的理儿。
一切都起于土地,一切又归于土地,宿命。
在母亲去世、父亲住院之际,我梳理着我们家族的一些旧事,隐约感到有些茫然,许多事是不好说对与错的,只能说这些事情有些鸡毛蒜皮。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事情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即使在当事人的心里,也可能泛不起多少涟漪,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写出来,作为一种感念的方式。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他们的事情将和他们的肉体一道销声匿迹。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有时还会记起这些事情来,他们将和自己的内心进行争辩。活着的人终归是要死去的,事情的磨灭是早晚的事。许多历史上著名的战役,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除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外,已经了无痕迹了。即使现在盛行的历史剧、历史电影,也只能给人感官上的快感,而不能给人亲临的痛感,更何况那些鸡毛蒜皮的村事。胜者最后的笑都是建立在失败者最无奈的泪之上的,历史的规律从来都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写史者的笔迹与胜者对历史的态度。
一块一丈见方的土地,成为两家人仇恨的开端。河在川上行走,川在沟上行走,沟在季节中行走。在干旱和半干旱的黄土地上,水、土从来都是一个姓。这块临沟的土地,可以在夏天种点蔬菜,成为了乡人心中的好地。按理说塞外是不缺地的,人们划界曾经放开马让马奔跑,马跑累了停下来的地方,人们拿鞭子一划,就成为了地界。可他们偏偏因为巴掌大的一块地,同祖父的兄弟、隔墙壁的邻居——反目成仇。再细的细节已无从忆起,只记得邻里母女两人追在父亲的后面,一路破口大骂而来。父亲拙嘴笨口,又没有帮手,只能且战且退。后来我们家从梁上搬到了沟畔,使他们的斗志稍以松懈。后来的战火不再连绵,农人们都忙于生育,热衷劳作,生气毕竟不是最关键的事情。川畔的新家土墙土顶,夏日阳光打在墙上暖气袭人,冬天有风迎川吹来,人就要由不住打一个冷战。站在川畔的平台上可以看得很远,人的视野因川而开阔,人的胸襟因川而开阔。
要不是几年后的那一场纠纷,一切都可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使人们的仇恨流逝。
早春,柠条花开得黄灿灿的,一派天真和火热。鸟儿们在田野上纵情地歌唱,它们在锻炼嗓子,也在锻炼即将到来的爱情。羊儿都闻着早春青草的气息,在草地上奔跑、喊叫。土地在阳光下复苏,风摇摆着她的胸,让她含羞和兴奋。父亲、母亲和二姐赶着骡子拉的车,去犁那片老屋后面的土地。土地是农人生活的希望,也是农人生存的依靠。他们到了地头,把骡子套在了犁上。犁是祖上遗留下来的耕作工具,犁代表着乡人的一种农业情怀。犁让乡人远离了刀耕火种,犁在翻土中,也翻开了农业民族血液的黏稠度。父亲赶着骡子扶犁行走在地间,二姐抑或母亲拉着骡子的头,犁翻起了一排排的黄土,土香扑面而来,熏醉了农人父亲敞开的胸怀。以后多年我曾跟着父亲犁地,父亲犁地时往往要在腰间拴一根绳子,绳子后面带一根棍子,来磕碎那些因干旱而坚实了的土块,我则成为了牵骡子的人,牵着希望,也牵着一犁犁生活的负重。地已经要犁完了,父亲看见我家遗留的一排糜子窖,被春天的风沙灌满,肥得似乎要出油,就赶着骡子犁起了那些废弃的窖。邻人两男一女出来阻拦,双方言语不和,又加上春天塞北的气候干燥得人的心火旺盛,就揪扯了起来。当时的情形相当混乱,人都忙着争斗去了,只有脱缰的骡子,带着缰绳一路飞奔,跑回了它熟悉的圈中。
母亲和对方的长男相继住了院,住院可以显示病情的严重,也可以让农人在病房里喘一口气。农民一年在土地上劳作,难得喘一口气。他们都住在了乡卫生院,都自带了陪护人员。以后我上学曾经多次路过乡卫生院。那里破烂不堪门前冷落,只有一两个医生穿着还算白净的衣服,在医院的门前下棋或者是聊天。母亲出了院,对方的长男也出了院,乡里就对事情进行了调解,最后以我家赔偿了三百元钱完事,事情有开始就得有一个结果,没有结果的事要不不是个事,要不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事情过去了,两家人却把对对方的仇恨写在了脸上,他们见了成为了陌生人,谁也不愿意和谁说话。再就是两家人私下里称呼对方时,都用了一个刻薄的绰号代替,他们觉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耻辱。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代之春天的夏日白天漫长了起来,而父母的心上却并不轻松。
又是春天,又是黄风。
家乡人年年治理沙漠,年年春天一到,风卷起的沙尘就遮天蔽日,而且一年比一年来势凶猛,一年比一年声势浩大。人类对自然犯下了错,自然当然要进行反扑,人类面对自然的反扑,才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他们面对漫天的沙尘,不是节节败退,就是远走高飞。春天的风,凭借着沙子的威势,撕扯着浅嫩的草,也撕扯着赶羊人的吆喝。跑青的羊,面对着初生的草,啃又啃不住,不啃则饿得慌,它们就从这里的绿跑到那里的绿,再从那里的绿跑向更远的绿。赶羊人把鞭子甩得脆格生生地响,啪、啪啪,羊看着牧羊人,看了一眼就不答理了,继续放开了它们的胆子奔跑。那时候几乎每家人都养了一群羊,羊不但是他们的嚼裹,也是他们的开支所在。
那个春天,三姐给我们家赶羊,邻人的长男给他们家赶羊,羊和羊的距离很远,云和云的距离很近。邻人的长男赶着羊,把羊赶着赶着就赶到了我家的避地(当时为了让部分土地得到休养,也为了轮牧方便,每家人都辟了一块地,让那块土地上的草散漫生长)。在山坡上赶羊的三姐看见了,就丢下自己的羊,跑过去往出赶对方的羊。三姐赶羊的山坡和邻人长男赶羊的山坡隔着一条川——一条季节河。三姐奔跑在川上,她瘦小的身子在川上跑得呼呼作响,跑得川都颠簸了起来。她直入了对方的羊群,对方的羊都看着她,看得她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她挥舞着羊鞭,划在空中的羊鞭像一条弧一样。邻人长男赶过来,把她按倒在了地上,口称要和她拼命,要把她推下几丈高的土崖,用老命来换取她的小命。他们的争吵引来了周围劳作的乡人过来拉开了打三姐的邻人,三姐的命没有随风而逝,头上却被那人拿起石头敲鼓一样敲了几下。三姐的头上有了两个软软的洞,人按上去像塌下去一样,这是一个让三姐头疼也让全家人头痛的洞。血从洞的四周渗出来,刺鼻的气息,惊扰了春天的风声,漫天的风声肆无忌惮地吹着川畔,也吹着家乡多年都几乎没有多少改变的杨柳树林。季节到了夏天,风声似乎平息了许多,但每次风过后,窗台上还是留下了厚厚的尘埃,这些尘埃有些是来自家乡,有些则来自遥远的地方。这些风尘,似乎在对家乡的事情做着叙述。多年后三姐精神发生了错乱,但一说起那个春天,她还感到惶惑和害怕。
打斗发生后,乡村干部们成群结队来到我家,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凶着脸,好像过去的群专。母亲看见他们来了,连忙拿了破旧的茶缸,去羊圈逮了一只母羊,羊羔看见母羊站住了,就跑过来跪下了双腿,含住母羊的奶吸吮起来。母亲掀开了羊羔的头,小羊不依又靠了过来,母亲就在羊羔的头上拍了一巴掌。羊羔晃着头跑开了,不解地看着母亲。母亲用一条腿夹住母羊的腿,一只手在羊乳上拍了几下,另一只手刷刷挤起羊奶来,雪白的羊奶射出来,落进了母亲手里的茶缸里。母亲把羊奶熬成了浓酽的奶茶,一杯杯递在了乡村干部的手上。乡村干部们喝着奶茶,口气缓和了许多,母亲就说了三姐头上洞的事情,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又凶着脸走了。三姐住了医院,和她一起住院的还有一家人不安定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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