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二姐

作者:吴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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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我坐在柔和的灯光下,十指在键盘上舞蹈,那绵长的思绪却飞过漫漫戈壁到了那遥远的版图上在那广袤的棉花地里飞舞。我想着劳累了一天的二姐是否让疲惫覆盖了她的梦,在梦里她是否依然在那洁白的棉花地里收获她的希望,那走远的日子在这个冬日的傍晚却像是一条解冻的小河汹涌而来,那些清贫而又苦涩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如浮萍缠绕。
  
  二姐在家排行第二,在二姐那个年代,村里人已经开始送孩子上学,可是很少有女孩子,所以二姐一字不识,比她大两岁的大姐自然也不识字。
  从她俩懂事起,等待她们的就是一大堆千篇一律的家务活。到了农忙季节她们就一起去干农活,那时没有包产到户,所以她们就天天出工,喂养我们蓬蓬勃勃的食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大姐天不亮就起来推磨、做鞋、做饭等,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二姐便是经常出公差,参加村里一些修渠垒坝的事情。如果生产队没有什么活的时候,二姐天不亮就背着筐子去拾粪,等路上有了行人的时候,二姐就背着一大筐粪回来了。一个冬天,她几乎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内容,手上长满了冻疮,脚上也开满了伤口,下雪的日子她就用雪搓洗,二姐那双红肿而又粗糙的手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等到了春天的时候,她是最有成就感的,我们家的墙根里堆满了她拾的一大堆粪便,然后她再拉到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给那片土地增加营养。那时二姐也就是十二三岁,等二姐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已经有些驼背了,父母都知道原因,那也许就是青春岁月里给她的最具体最真实的收获。
  不管家境有多贫寒,可是女孩子的青春就如故乡的季节,尽管反应迟钝些,可是她依然会来。大姐十八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那时,父母才发现两个女儿的青春已经次第绽放了。
  大姐到了枝繁叶茂的时候,她白白净净的皮肤、干脆利落的性格,让村里的许多小伙子蠢蠢欲动。可是大姐就是文静,从不轻易和小伙子调笑,所以好多人就望而却步了。
  大姐十八岁的那年冬天,当媒人把当小学教师的姐夫领到我们家的时候,故乡已经很冷了,姐夫一脸的稚气,一身中山装看上去很老实,大姐紧张得早就不知所措了。那一天,小院子邻居出出进进,我们像过年一样高兴。父母说,小伙子老实,又有工作,就答应了。
  第二年,大姐就如期出嫁了。出嫁的那天,她哭得声嘶力竭,她是被一个拖拉机娶走了。当时姐夫家就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沟里,在那个落后而又贫瘠的地方大姐开始了她的另外一种生活。
  大姐嫁人以后,二姐就像是一个小伙子一样,她几乎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家外的事情她就一个人忙。当时两个哥哥小,都在读书,我和妹妹更是小。
  那时,在种田的时候,二姐犁地、播种几乎样样精通。到了收庄稼的时候,她每天很早就驾着骡车出门了,她收割、拉田、打场、扬场……她做得娴熟而又利落,二姐的能干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那时,母亲是村上的赤脚医生,二姐就撑起了那个家。
  由于二姐的勤劳和能干,村里人纷纷上门提亲,二姐都摇头。尤其是我们队上的一个老头,他天天找各种借口到我们家去。他的理由就一个,在背筐拾粪的那个年代,他也算是起得早的一个,可是没有想到我的二姐每天都起得比他早。他就看上我二姐的勤劳和肯吃苦。他说,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娶到他们家里,日子怎么会过不好呢?再说了,他的儿子比二姐大两岁,可是二姐就是不愿意。
  二姐的青春比大姐张扬,那是不管有多忙,二姐忙完所有的活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同龄的女孩子说一些那个年龄特有的话题。那时正流行一种卷发,二姐就用两根铁丝烧热之后把前面的刘海烫弯,青春就更多了几分妩媚和张扬。只要村里放电影唱大戏,二姐是一定要去的。家里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年,二姐喜欢上了我们村上学校的一个教师,爱情的种子在她的心里发了芽。那段日子二姐赶着车哼着小调,青春本来就够绚丽的了,如果有爱情作为陪衬,二姐的青春绽放得就如农村地埂上的一束马兰花了,淡雅而又娇艳。
  那时,在学校和我们家之间,有一座破破烂烂的桥,每逢村里放完电影,二姐和那个小伙子就站在桥头说话,也许是二姐的举动引起了母亲的重视。有一次,父亲正好回家来了。那晚,村里放电影,当电影结束的时候,伴着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其他人都回来了,唯独二姐没有回来。父亲便气冲冲地出去了。很快,伴着父亲的骂声二姐就哭着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听父母骂了一晚,二姐也哭了一晚。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站在桥的一头,二姐站在另一头,正说得不亦乐乎,我相信那一刻的二姐肯定是最娇媚的。父亲几乎没有任何询问上去就是两个耳光,说二姐是伤风败俗,父亲的话很有杀伤力。那晚,我几乎没有睡觉。
  第二天开始,二姐再没有烫过刘海。一向开朗活泼的二姐几乎没有多少语言了,那个小伙子再也不敢和二姐说话了。放电影、唱大戏,二姐只是默默干着所有的家务,她不再去了。
  不久,家里就答应了那个老头的儿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姐夫。二姐没有多少飞扬的快乐,并且家里之所以答应是姐夫家离我们家很近,可以在农忙季节给我们家干活,也许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年,二姐就嫁人了。那一年,我上初一。那天早晨,二姐哭得很伤心,她和大姐的哭内容是不一样的:大姐哭声大,更多的是一种表演性质的哭。二姐的哭声里有太多的无奈和难以言说的苦涩。
  二姐嫁人之后,家里冷冷清清,我放学回来,看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样子,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我忽然就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从那天起,我感觉我也长大了,我学着自己做饭,做馍馍,心里总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家里地多,两个哥哥都在上学,家里一下子就没有了劳动力,母亲就打算结束我的学业。二姐说:“让她上吧,家里的事情有我。”那时的二姐,婚姻带给她的就是加倍的劳作,她干完婆婆家的就往娘家跑。每个周末,再忙她也要跑回来给我们烙干粮、洗衣服。尤其到了秋收季节,二姐几乎披星戴月。就这样岁月一天天偷走了二姐脸上的那份潮红,时光一天天淡漠了二姐心灵深处的那个梦想,二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了。在那片土地上挥洒着她的汗水也挥洒着她的青春。当二姐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的时候,我们也都上了大学。每当我们回家的时候,二姐就开心地跑回来给我们做好吃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几乎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出嫁掉。
  后来,我们都有了工作,有了我们自己的家庭,二姐身上的担子却更重了。我们村子里土地少人口多,那几亩土地已经无法满足孩子成长的需要,两个孩子上学之后,二姐的日子便捉襟见肘了。姐夫便每年都去打工,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姐的,二姐没有任何怨言。她就像是故乡那片土地上的芨芨草一样,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青春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一点点凋零了。
  我们给她钱的时候,她从来不要,她说她还过得去,等她真的需要的时候她会开口的。可是,我知道,二姐永远都不会主动开口的。
  我当妈妈的那一年,大姐的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大姐也从那个山沟沟里走出来了。我的母亲也离开那片土地了,只有二姐一个人就永远丢在那片土地上了。
  逢年过节,只要我们去,二姐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就自豪地给周围的邻居说,来得是自己哪个弟弟哪个妹妹,他们在哪里工作。那一刻,二姐的沧桑里都是满足,皱纹里都是快乐,我才明白,我们一直是二姐的骄傲。可是二姐却是我心里永远的疼痛了。
  记得有一年的八月,故乡骄阳似火,几乎晒走了所有的收成。故乡的女人们便成群结队当麦客,二姐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她们就像是一群候鸟,哪里有需要收割的庄稼她们就到哪里,她们就为了那点微薄的收入,用汗水秤量着阳光的分量,用力气承载着生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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