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我们要见毛主席
作者:王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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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刚,著名演员,在《宰相刘罗锅》等影视作品中饰演的“和珅”等艺术形象家喻户晓。真没想到,电脑的字盘中竟有“串联”这个词。对当代青年,这个词恐怕是陌生的,而对我这一茬人,却能勾起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甚至可以大书特书的往事。
“串联”又叫“大串联”,或“革命大串联”。它的表面意义,可以理解为:全国大中学生、红卫兵(这个词电脑里也有!)小将串通联合起来,统一部署,统一行动,同仇敌忾,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及一切牛鬼蛇神作坚决的斗争。而它的实际效果,只用一句话便可说明——免费旅游!
1994年春运期间,车站码头,万头攒动,拥挤不堪,有报道一节定员一百零八位的车厢竟挤着四百多人,而厕所里硬是塞进十四个人。这记录也许绝后,却并非空前。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初,这阵势,我见得多了。
我的第一次“串联”实在是毫无准备。
那是1966年的8月二十几号,即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后没几天。
那天上午,我作为校救生队的队员,正躺在游泳池边晒太阳,时不时看看池子里如下饺子般瞎扑腾的同学,防止有谁出意外或有校外的野孩子们混迹其间。
一进8月,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游泳池里。我爱游泳,游得也不错,否则也不会将我算作救生队的。我之所以成天泡在那儿,主要不是为履行职责,实在是穷极无聊,还有,是想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呢?我也说不大清。也许是看不得平素“为人师表”的老师们被人批斗的那副狼狈相;还有那接二连三地让你“表态”,也就是你的“立场”是站在哪一边——“造反”组织已经有分派的苗头了。
接近中午时,在吉林大学数学系读书的表哥来找我。他说他们班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去北京,问我去不去。
“去!”我二话没说,没换游泳裤衩,直接套上外衣,推上自行车就往外走。
表哥说:“你要先骑车回家,再去车站,可就来不及了。”
“那就直奔火车站!来,上车!”
我驮着他,飞似的赶往长春车站。
到那儿都快一点了,开往北京的60次快车应该发车了。可那列火车显然还停着,因为仍有不少旅客挤在进站口,绝大多数是青年学生。他们最容易区分的特征是:不像其他旅客那样手中高举着车票。
我将自行车停在票房子旁边,锁好了,转身拉着表哥朝人群挤去。
表哥还想找找他的同学,我说:“算了吧,等上车再说。”
表哥没再坚持,随我拼命地朝前挤。表哥长得很单薄,我也不壮实,挤了半天,反而退后了好几步。
我急中生智,掉头就跑,一边还招呼着:“疤哥,跟我来!”表哥脸上长块疤,所以我这样叫他。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货运站口。那儿没人,只有一位穿深蓝色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在那儿把着,那人跟我爸爸岁数差不多。
我一边擦着迷了眼睛的汗水,一边对那位铁路大叔说:“您让我们进去吧。”
“这是货运站,客运在那边。”
他说完,便不再理我。
这时,客运站口那边隐约传来有节奏的口号声,细听是:“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真的随之激动起来。我跨前一步,拉过那位大叔的手,紧紧握住,还拼命地抖动着。
我说:“大叔,行个好吧,我们要去北京,我们要见毛主席呀!”
我竟然流出了眼泪,眼见大叔的眼睛也红了。他抽出手,又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哽咽着说:“进去吧!”
我和表哥边喊“谢谢”,边往里飞跑。
我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头跑到大叔的跟前,从裤兜里掏出那把车钥匙硬塞到他的手中:“麻烦你老,打个电话让我爸爸来取车,就放在票房子旁边,是辆凤凰二八的。”
我一时找不到纸,大叔张开手说:“写我手上吧。”
我也没时间客气了,便在他手心儿上写下我爸单位的电话号码和我爸的名字。
写完我就追表哥去了,耳听背后传来那位好心的大叔的喊声:“替我们工人阶级向毛主席问好——”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人真好,好就好在那般单纯质朴。这位铁路大叔的情感绝不是装出来的,更不是谁逼出来的,他是真心热爱毛主席,真的以为我们能把“问好”捎给毛主席,而我也真打算这样做,以此来报答他。
我和表哥是从窗户钻进火车车厢的。小桌面上好几个铁路专用的大白搪瓷缸子全让我们碰掉了,而人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手攥着行李架子,脚踩在小桌上,同时嘴也没闲着,跟着大家不断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响彻车厢。
火车开动了,旅客们经过一番自我调整,重新排列,我总算有了落脚之地,刚刚激动万分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
车过了公主岭,连午饭都没吃的我开始感到饿了。我捅了一下紧挨着我的表哥:“饿不?”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我想他来找我之前大概已吃过饭了。
等过了四平站,我的不争气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叫,我实在挺不住了,我想等下一站停车时,一定通过窗户从站台上买点吃的,因为餐车是休想挤得过去的。于是我开始找钱,可周身上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才凑出一毛二分钱。这点钱虽说不多,但那年月买两个烧饼或一个面包还富余。可转念一想,不行,得留着,到了站下了车,要去四姑家,得乘公共汽车的。这时我才想到,北京还有个亲戚呢,而且我还知道四姑住东四前炒面胡同。
就这样,不吃不喝,一直挺到天黑。也多亏不喝,再加上出汗,要不没地儿撒尿去——早听人讲,厕所里都挤满了。
不吃不喝能忍,可不睡觉真难熬。听到最后一声报站好像是“唐山”,过后便再不记得,显然我是睡着了,站着睡着了——站着能睡着觉,我若不亲身经历,打死也不信。
一阵响亮的乐曲声将我惊醒,那是车上的广播在放《东方红》。平素几乎每天都听,但今天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从车窗望出去,正是东方泛红的时候,火车正驶进北京站。我们真的到了北京!我们就要见到毛主席啦!
我和表哥,不,应该说全车的人,困顿全无,个个兴高采烈。
口号声复又响起,我随着人流向车门口走去。没走几步,我感觉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沉得很,木得很,我只是被前后左右的人夹着往前移动,出了车门,便跌坐在站台上。
表哥也坐下了。我们揉了半天腿,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前迈了几步,又觉两只脚疼痛难忍,原来已经肿了,塑料凉鞋一条一条的鞋面和鞋帮儿都勒进肉里。我索性将鞋子脱掉,光脚向出站口走去。
还没走出地下通道呢,前面的人就自动排上了长队,还不止一条。细问方知,出站口的大厅里已设了好几个接待站,分别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我这时才知道,当时还不接待中学生。
此时,表哥也找到了他吉林大学的同学,我便混在了他们的队伍里。
我们算“东北方面军”,被分到了地处西郊马神庙的北京商学院。
我们被专人引导着,井然有序地登上了等在站外的大客车。我注意到,引导我们的显然也是个学生,与我们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左臂上戴了一条红色的胳膊箍儿,上边印了三个红色大字,毛(主席)体的“红卫兵”。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红卫兵。
在客车上坐定,我才有心思看看北京站这座建筑。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贴满墙上的红白相间的一条条标语。我印象最深的,一条红色的写的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条白底黑字“狗崽子,滚回去!”所谓“狗崽子”指的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我虽不在此列,可心里也有几分不舒服。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真的有几个默不作声,甚至低着头,与大呼小叫抢着往外看的大多数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莫非他们中间就有“狗崽子”?想到这儿,我立刻收回目光。我对他们似乎有几分同情。他们刚来,就让人家“滚回去”,天知道将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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