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1期
中国人的关系网
作者:于 阳
2001年农历除夕,某市街头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两辆摩托车相撞,当事人爬起来后,既无口角也不道歉,而是不慌不忙地各自掏出手机,背对背,站在马路当中对着手机不停地诉说,惹得不少人围观。两位巡警路过上前干预,肇事者竟不搭理,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继续打电话。巡警询问两遍不见效,私下一嘀咕:“算了,他们都有熟人,咱们走人!”过后,果然大家分头去幕后私了。这就是当地“惯例”,是近年兴起的不成文“规矩”。
这种现象仿佛成了一种隐形游戏规则,它取代交通法规,另起炉灶摆平交通事故,尤其处理交通事故的经济理赔。至于公平与否,在当今社会的急剧转型时期仿佛并非首要,很多时候效率比公平更重要,关键不在公平而在摆平。没有一种法规绝对公平,关键在大众的认同与接受。如果绝大多数市民都主动参与这种游戏,博弈均衡也就是实际规则了。
关系在生活中的效用,内里乾坤之大超乎想象。
关系是生存维生素
关系是什么,这对成年人来说几乎不是问题,不过要在道理上说清楚,并非那么容易。为了将中国关系说透,不妨多费点工夫,先从社会学说起。
有一次,沪上一位年轻教授对作者说:你到上海来吧,这里是我导师的“码头”。他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旧时青红帮的喽罗,不明就里的人还误认为他就是上海滩的小瘪三。其实,他真是上海某名牌大学教授,作者也明白他所说的“码头”是上海某专业圈,而非收保护费的黑道。那个圈子确系其导师私人关系的势力范围,所以,他可以用青红帮的语言风格描述那个学术圈子。从语义学角度说,说他导师是“老板”“老大”还是“学阀”,所指都一样。
关系网是隐蔽“组织”
关系或关系网,从微观机理、宏观功能两方面都与“组织”这个概念类似。社会学所谓“组织”,是由许多个人经排列组合形成一个可标识、有功能的统一体。单就这一定义看,关系或关系网当然就是一种组织,类似团体和单位。关系网和团体,表面上看似不同,但都黏合凝聚人群,形成一个可被观察和称呼的结构。
关系网既像团体又不像团体。就好像UFO,是飞行物,又不是可纳入科学研究的一般飞行物。团体的准确名称应该是“正式团体”,“正式”二字很重要。因为关系网的奥秘之一就是“不正式”,恰好与团体相反。
一个典型的正式团体具有白纸黑字订立的明文章程,成员手持准入证书,章程和证书是正式团体的两大基本特征。若将团体比做一个圆,章程是圆心——中心纲领,证书是圆周——团体界线。然而,关系或关系网并没有正经八百的明文制度,更没有成员与非成员的明确分界线,只有模糊不清、心照不宣的规矩,和交易的特权与利益。关系网奉行不成文的规则——也就是习俗,没有人刻意去制定规矩,但是背后存在着看不见的压力,在它支配下产生了“规矩”,“规矩”的专门术语就是制度。关系网内没有严格界限,俩人之间守规矩就是关系,不守规矩就不是关系,来去自由——比婚姻还自由,婚姻家庭毕竟是二人团体,属于法律保护的正式团体。因为关系网太自由,太随意,关系网的运行依靠模糊逻辑。
譬如,某人,若与你非亲非友又有数面之缘,他是否是你的关系,还真有些说不清,连你自己都回答不出来。但这一切并无碍,你们交往的行为将替你作答,引领你摸着石头过河,一边交往一边确认。确认的标准就是人情授受,即大家有无互相委托办事及有无办事后的酬谢。人在,人情在;人情在,关系在。人情是关系的孪生同胞,没有人情便不是关系,没有关系不会做人情;新朋友初识,彼此接受人情等于认同关系,不接受人情等于不认同关系。认识一个人与有一个关系之间,既不完全等同也不截然无关,当中一道标识即是人情交往中有无操作反馈。
甲帮乙办事,乙还甲人情。这一来一去,遂成“关系”。
经过头一次,若两人一致期待将来一直交往下去,那关系就开始逐渐变“铁”了。所谓“铁”哥儿们就是这般诞生的。关系的建立、运作都依赖于人情交换制度,这是另一门学问。
莽莽中国大地,关系和关系网滋生多了,产生一块块群落,足以与团体和法律制度建构的公共秩序相抗衡。关系滋生的社会属于关系社会。关系社会是一种体制外社会,也是江湖社会两大类型之一。江湖有多种,网状结构的关系网是一种,团体化的帮会是另一种。
一伙人是否是关系,自古以来就无正式依据,既无法较真也无须钻牛角尖,也许这回是下回却不是。关系在不断演变,各人生存状况和地位也不断变化,微妙的私人关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很大程度上基于当事人当时的心理。关系社会需要一种默认的心领神会,有些情景当事人也不明白,要试探一下等待对方的回应。譬如下面例子:时常有人拎两斤点心到对方家里,往桌上一搁:“哥们儿,有件事想托你办一下,怎么样”?那“哥们儿”若心口不一地用余光斜瞄礼物,一边看一边客气问什么事,并假意推推搡搡,那就是应承了。这应承了就是关系;若对方没应承,还没问什么事情就撂下一句:“您请回吧,我点心多得要发霉。”那就不是关系,没给你面子。应承,等于确认人情交易的游戏规则。不应承,就是否决。人情很关键,是关系的内在标准。那人若说:“事情交给我了,下次不许带东西。”那就不仅确认关系,而且关系特铁。
凭着人情,关系就逐步建立了,它与国法党章属于平行面。关系一不买国法的账,二不买党纪的账,体制外的结构属性本来如此,它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按自己的逻辑行事。由于关系社会的网络结构与法制社会的“科层团体制”不同,一个网络制,一个团体制,所以关系网从不诉求颠覆法制社会,从来不造反。相反,它要寄生在单位和团体身上吮吸血液,营养自己。
中国的关系网像蚂蟥、蛔虫、螨虫一样吸附在政治经济团体尤其是实行科层制的大型团体上寄生。关系网的本质是寄生。偶尔,在极有限的情形下,关系网也发挥经济组织的生产功能。譬如,民间“标会”融资、私人公司拆借和个人高利贷,被关系社会美其名曰“关系也是生产力”。反而,其寄生价值如此突出,完全依附在大型社团内寄生谋利,假设法人团体、公司、协会、单位都倒闭了,关系网便失去寄主的营养供给。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关系网与宪政团体的关系是毛与皮的关系,是脚气的真菌与脚的关系。
操作关系网——搞关系、走后门,尽管声名如此不雅,但是现代法治社会对它也无可奈何,就像螨虫、真菌和牛皮癣不是容易除根的皮肤病。在体制架构上,法律属刚性,关系属柔性,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有劲使不出,有时连击打的目标都找不着。监察部门能轻易掌握单位内私人关系的一手材料吗?掌握证据是困难的。关系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当事人私下操作时自己心领神会。当事人说有即有,说无即无,旁人不易取证,甚至不易观察。上面说过,有时连他们之间在某桩事情上都要相互试探一下,耍耍太极拳,看大家是否一伙儿,更遑论别人。
关系网是城市生活脉络
根据对京、沪、粤、闽、琼等地百姓生活的多年观察,作者的初步结论是:关系极为重要,但对不同城市的重要性并不相同。在小城市,关系是生活必需品;在大城市,关系给生活锦上添花。关系的有效性与城市规模大小紧密相关,小城市容易形成典型关系社会生态,大城市里关系社会生态相对薄弱。
为探究关系学的源头,还是回到小城市。那些小城市人,如果普通人完全不用关系来经营自己的生活,那么,日常生活肯定是障碍多多,困难重重。譬如,孩子入托、入学、就业、个人调动、晋升、开店、办公司、摆平人事纠纷……这些对小城生活至关重要的事务,都要依托于熟人圈来解决。小城的生活,以熟人圈为基石,然后才是复杂的社会组织体系,有熟人是必要条件。比必要条件更进一步,有熟人还是充分条件,可以提供风险庇佑、供给特权和物质优惠,令生活锦上添花。譬如,获得紧缺资源,分享政策性优惠,医院里看病的优先权、名医选择权和更加周到的服务……难以备述。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切都有代价,后门特权需要双方互相给予。一个人,如果没有直接的特权资源,甚至没有间接的关系充当介绍人,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边缘化,被人挤到城市生活边缘。因为关系必不可少,所以关系是中国人生活的“维生素”,尤其是中小城市市民生活的“维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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