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投石的诉说
作者:张承志
敬具
生命的签证财团会长衫原幸子
日本衫原事务所代表衫原千晓
联络:0466—48—8344(Fax)
URL:http:/www.hoops.livedoor/~sempol
(《世界》,2002年6月号p.72~73)
人道已经是个愈来愈暧昧的命题。但是,高尚的外交官衫原千亩和九十高龄的衫原夫人为人们提出了最准确的标准。他们是崇高的人道主义的实践者。在犹太人受到非人道的追杀时,他们勇敢地反抗自己的国家,向弱者犹太人伸手救援。而当以色列对今日的弱者——巴勒斯坦人欺凌杀戮的时候,她们凛然地“基于人道”,再次打破了世界的可耻沉默。
萨拉马戈的发言,立即遭到了以色列的威胁。而面对衫原千亩的遗孀和儿子的批判,面对着民族的救命恩人和他们的行为,那些指挥坦克去碾碎生命的人会怎样呢?
在世上一切高尚行为的面前,在奥斯维辛的死者与生者的面前,他们不能躲避——被孤立的刽子手的恐惧。
四
第三世界的理论名著《东方主义》的作者艾德华·赛义德曾经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弯下病弱的身体,拾起一块石头,朝以色列方向投了出去。他用这块石头,表达了对这象征语言的理解。他表示自己也要加入被侵占与被侮辱一方的行列,也要使用这种语言。
各自使用自己“石块的语言”的并不是少数。
在侵略的步伐加剧以后,一批批救援者出现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企图冲破卑鄙政客设置的“进程”,直接向被侵害的人们伸出救援之手。他们冲进一个个被蹂躏的地点,冲进伯利恒圣诞教堂,给蛮横的现场注入正义。
杂志上刊登过一张照片,是在被毁灭了的杰宁。一个刚刚抵达的欧州妇女踩着瓦砾,背着背包,在一片惨景前,她终于失去了控制,不由锐声地尖叫起来。她只顾尖叫,说不出话来。
那尖声哭号的形象烙刻一样留在我的心里。她也没有语言。她的哭叫,用的是和投石少年一样的语言。
并不因为足够的诽谤和丑化,就能改变人的良心感受。九旬老人的语言,号叫女人的语言,可能是最温和的、也是最深刻的语言。它们直击人心,敲响本质,它们和少年掷出的石块一样,都是绝望尽头的呼吁。
这个被下流的媒体和文人炒作的“千禧”新世纪,它居然使那么多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并且使用了这样的语言!
2002年3月25日,巴勒斯坦诗人马赫穆特·达尔维什在接待萨拉马戈一行的致词中说:
“语言的名匠在血的雄辩面前不能修辞。所以,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权利一样单纯。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我们属于这块土地。我们除了母亲的语言,没有其他的母语。而每当我们理解了这母亲之地拥有太多的历史和太多的先知的时候,我们也就理解了这里是复仇主义的共享空间而不是地狱;理解了谁也不能独占土地、神和记忆。我们还知道了历史既不美丽也不优雅,但我们的任务,就是作为人,使历史更加人性化。因为我们自己就是这历史的、同时也是牺牲者的产物。”(《大侵入的前夜》,《世界》2002年6月号p.52)
我想他在用阿拉伯语娓娓道来的时候,这篇讲话一定非常动人。我感到它也许超出了诗人的水平,简直就是石头语言的原文。读着它,我仿佛看见一个巴勒斯坦的孩子,是达乌德或者达尔维什,他挺身站在黑烟滚滚的瓦砾上,迎着怪兽一般碾压过来的坦克。他迎着火光,全力投出了石块。野兽喷出火焰,他倒在燃烧的瓦砾里。从火中飞出了一只鸽子,衔着一块沾血的石块。
受难的石头的语言,淹没在疯狂的轰炸声和大规模杀伤性宣传媒体的鼓噪声中,微弱而无力。但毕竟这是神性的语言,它唤起的良知,它种下的希望,会在下一个时代从废墟中发芽生长。毕竟,从未成年的孩子到九十岁的老人,我们也同时目击了最高尚的形象。
这是一个投石时代。萨拉马戈也好,衫原幸子也好,E·赛义德也好,那些冲进伯利恒圣诞教堂为难民送去几瓶水的救援者也好,那个踏上被夷为瓦砾的杰宁忍不住失声号哭的女人也好——他们都和投石的少年一样,只是在使用最后的语言。
在冷漠的沉默中,我倾听着,心里充满恐怖的感觉。我不愿聪明地避开更不愿表演公允,我不能加入看杀的一翼。我清晰地听见了那声音,我要把它们翻译成汉语。我想竭尽微力回答对我的呼叫。我想让自己的文章也变成石块,掷向这无义的世界,并拯救自己的良心。
这是一个投石的时代,思想、文学、言论都被霸权恐怖主义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悄无声息。我们也一样,我们的文学和诉说也应该缄默,让位给卑污的喧嚣和霸权话语的复制。一切有意味的语言都被迫变形了,就像战斗只能投石。今天是战士给人以启发的时代,因为他们的战斗并不为取胜,他们只为在火狱的烈焰中,用一己的生命,向人类发出最后的一声呼喊。
如果一场对决的目的并非为了取胜,如果一方的手段变形成了彻底的艺术,那么沉睡的良知就可能醒来。这样的启发惊心动魄,有了它,聋瞽的视听可能被疗救。真正的语言最终是不会泯灭的,它超出了种族和宗教,诉说着人对公正和大同的梦想。会有一天,人们会为这投石的语言感动,他们会奋起谴责霸权,并悼念那些——留下了石头的遗言而一去不返的死者。
等到毒火如洪水退去的时候,鸽子会再一次衔着橄榄枝飞来,像古老的圣经故事一样。烈火中涅槃的凤凰会在和平中再生,以感人肺腑的声音,唤醒死去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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