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龙的理学功夫主要表现为实践,汤斌则既有理论又有实践。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57岁的汤斌迁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同年四月,江苏巡抚出缺,部议提名的人选康熙帝不满意。他对明珠说: “道学之可贵,贵在身体力行,见诸事实。现在讲道学有名的人很多,仔细考究,大都言行相违,只有汤斌是真道学,说的话是这样,做的事也这样,操守极好,江苏巡抚叫他去。”
汤斌早年做官时,有一次,朝廷考查官吏。考官问他,如何能这样治绩突出?他答道: “我只是在保甲、乡约、义学、社仓等四个方面,多加留意就是了。”
考官又问: “你不但得到百姓的拥护,而且得到部属幕僚的信服,是怎么做到的?”
汤斌说: “我对于属下从不看得一无可取,总是尽量发挥他们的长处,所以他们能够心情舒畅。”
汤斌出任江苏巡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田赋。江南一向号称“鱼米之乡”,朝廷以为百姓富裕,故而赋税特重,名目繁多,历来如此。苏州、松江两府的赋额,竟与大省一百多州县的总额相等。年年征收不满,欠税愈积愈多,州县加紧催索,百姓困苦不堪。前任巡抚余国柱一味搜刮,又从中截留,哪会向朝廷请求减免?百姓呼他为“余秦桧”。汤斌上疏请求减免,得以获准,民困稍苏。“余秦桧”随即以此来敲诈汤斌,他派人来说,此事多亏了明珠从中斡旋,故须送明珠“酬谢银”四十万两。汤斌大怒,说: “百姓若有钱,肯不完国库而入私门吗?我宁愿被罢官,也不能让余国柱剥民而媚权贵。”江苏绅民聚会商议,决定还是由七府一州共凑足四十万两银子,交余国柱转送明珠,以保住汤斌的职位,好使他保护江南人民的更大利益。可见当初余国柱贪污之数要比这四十万多得多。然而汤斌坚决不妥协,他说: “减赋出于天恩,如今百姓不得实惠,似乎皇上口惠而心不至,一不可;我平生矢志,不以一己富贵荣辱而降志,现在这样做岂不是等于花钱买官来做,良心安在?二不可;现在他要四十万,如了他的愿,将来他要四百万,又将如何?三不可。”为了保护人民的利益,汤斌不但要严拒勒索贿赂的上级,还要严防滥征杂税的下属。江苏正赋每年都不能清完,还要补交往年欠赋。一到上级官员来追考,就送陋规搪塞。汤斌把下属的司道州县官员招来,严肃声明,本抚决不收取陋规,你们也不许要属下的红包。陋规一去,田赋的征收就走入正轨了。
江南多河湾湖荡,水中有莲藕芡实,有司上报汤斌,要求收税。汤斌把这个报告驳回,有司仍然坚持要收税,说: “有利就要抽税,这是公例。”汤斌仍不准收税,说: “公例是由人定出来的,上面宽一分则人民受一分恩惠,莲芡未必年年好收成,一旦上报户部,就成为永额,年年征收,遇到荒年,再要取消可就难了。”这就是儒家“恤民为立国之本”思想的体现。“有利就要收税”这条公例,则是典型的“竭泽而渔”的思想作祟,人民没有积蓄,生产岂能增长?国家的税收还是增加不了,此理甚明,这也是贪官与清官如何考量经济增长率的分歧所在。而官吏为私欲所驱,哪管人民的困苦,但表面上却明明又是为国家敛财。康熙帝说: “从来民生不安,在于吏治不清,官吏贤则百姓自安,官吏其能任事者甚难得 。”他一再要求地方官,要多行有益于地方民生之事,做清官尚须不生事扰民,“苟于地方生事虽清亦属无益……或官虽清,一味生事更病于民”。官吏为什么要征莲芡之税呢?生事生财,是他们向上峰邀功的典型方式,并且自己可以从中获利,真是一举两得。每一种税,朝廷收取一分,各级官吏起码要收取三分。这正是他们大显身手,大发横财的好机会。所以他们要制造一些机会,工作有成绩,腰包有外快,何乐而不为?
汤斌做官是为了造福人民,这种缺德之事自然干不来,他对于一些缺德之人也是决不鼓励的。常熟地方有个奸民,状告他的主人在清初的时候接受过明末隆武帝的委任状,这可是死罪,主人吓得连夜逃遁,远走他乡不归。这个奸民就想霸占主人的妻子。这个谋反罪案,上报到汤武手里,他说: “国家屡次大赦,这种小事何足问?这个逆奴用这种事情来陷害他的主人,该死!”于是把这个举报的下人杖毙,委任状烧了。当这件“逆案”报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如此处理真是既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而又大快人心。要知道,清朝初年,因谋反罪而株连九族,一次就杀几十人几百人的事是很常见的,汤斌敢于包庇“反叛”,是要有极大勇气的。当初他修《明史》,就敢于叙述明末抗清忠臣的事迹,受到奸人的诬告,而犹不改信念。
汤斌洁身自好,杜绝奢侈。赴岭北道任所之时,雇一驴车,载被褥出关,回来时衣物竟没有增加一件。汤斌赴江苏巡抚任时,行李萧然如寒士,家人皆布衣。他夏天用的蚊帐,是从街上当铺里买来的旧蚊帐。汤斌有一个绰号叫“豆腐汤”,因为他从不食肉,每日仅食韭芹等素菜,但又从来离不开豆腐,他有时也采食巡抚衙门后园中的野菜。他既不是素食主义者,也不仅仅是为了节省,这只不过是他修身的一种途径。
有一次,汤斌查看账簿,发现买了一只鸡,十分吃惊,说: “我来苏州以后从来没吃过鸡,这鸡是谁买的?”仆人告诉说,是公子买的。汤斌大怒,立即召来儿子痛责一顿,儿子申辩说,鸡很便宜。他说: “你以为苏州鸡比河南便宜?你要只想吃鸡,不如回家,岂有士大夫不能吃菜根,而能做百事的?这并非小事。”他命令儿子跪在堂阶前,背诵朱子家训,并把儿子赶回了河南老家。汤斌从儿子吃鸡看出他不能吃苦,所以生气。
明珠、余国柱与徐乾学相互倾轧,他们想利用汤斌与徐乾学作对。明珠故意先向皇上夸他学问好,推荐他为太子的老师、礼部尚书,把他调回北京。
汤斌奉调入京,离开苏州的时候,仅有一部《二十一史》是江南之物,他说: “吴中物廉,所以买了这部书,然而颇累马力。”闻听汤斌离任,四方百姓焚香遮道相送,夫人乘轿出行,有破棉絮落在地上,路旁百姓见了,无不叹息落泪。官吏清正与否,在他离任之时,由百姓对他的态度上最能衡量出来。汤斌乘船北上,百姓争相以农具家什等杂物堵塞水路,使汤斌的船不能行。汤斌出来对百姓说: “我做巡抚多年,不能为父老留下什么德政,很是惭愧,往年屡次向朝廷申请核减浮粮,都为朝议所阻,如今我要进京,面见皇上,把父老们的困苦向皇上陈述,所以请父老们放开路,让我走吧。”
汤斌回京后任《明史》总裁,授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侍讲皇太子。他在京城租住一套普通的房屋,冬天只穿一件老羊皮袄御寒。入朝时,宫中卫士不论认识与不认识,都知道穿老羊皮袄的人是谁,说: “穿老羊皮袄的就是汤尚书了。”汤斌过生日,大家都知道他不接受礼物,就送他一个屏风,他仍然推辞,人告诉他,汪琬撰文在上。当时,汪琬的文名卓著。他命人把文章抄录下来,然后退还屏风。
康熙帝很赞赏汤斌的学问、操守和政绩。康熙帝本人生活用度就很俭朴。有一次,康熙帝南巡路过曲阜,到孔庙祭孔,孔尚任从他背后,看见他的龙袍上有被蜡烛烧焦处和补丁。简朴的生活原则是与治国道理相通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原则虽然简单,却非常透彻。《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是第一位的事情,正如盖楼的道理一样,先有第一层,才能继续往上建,否则就是空中楼阁。
明珠、余国柱想利用汤斌反对徐乾学,却没想到自己先与汤斌发生冲突。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天下大旱,康熙帝下旨百官共议抗旱之法。灵台郎董汉臣应诏疏言十事,语侵内阁,得罪了明珠、余国柱。有的大臣附和明珠,论斩董汉臣。汤斌站出来仗义执言,他说: “汉臣应诏直言,没有定死罪的道理。‘大臣不言小臣言’(明朝成语),我们做大官的应当深自反省。我亦愧对董汉臣。”康熙帝赦董汉臣无罪,汤斌却因此更遭明珠、余国柱的嫉恨。余国柱、明珠常在康熙帝面前诋毁汤斌,一些势利小人也趁机弹劾汤斌,建议夺去他的官职。康熙帝总算爱惜清官,仍然将他留任。国子监祭酒翁叔元附和明珠诬陷汤斌,为士人所不耻,翁的学生何焯登门骂师,索还门生帖,举朝大快,何焯由此一夜成名。
汤斌做了一个梦,寅年九月某日中午,皇上派人来赐死。他一算,今年是寅年,时是午时,九月是戌月。寅、午、戌汇成一火局,而自己命中忌火。从此心中悻悻不乐,后来此事果然应验。
汤斌终于死于徐乾学之手。问题出在江苏立海关之事上,汤斌在苏州任上就不赞成立海关与民争利。廷议之前徐乾学对汤斌说: “今日之事,苏州数百万生灵悬于老公祖,主此议者,非老公祖而谁?”
汤斌说: “我已进京,何力之有?”
徐乾学又说: “老公祖皇上倚重,又新从地方上来,知此事之切者,莫如老公祖。合郡生灵,敬以相属。”廷议时,汤斌就说: “与民争利的事,岂有与地方有益的?但只得其人还好,若不得其人,四处立关巡拦,害民无穷。”
事后,徐乾学就到皇帝面前把汤斌的话曲解一番。康熙帝召明珠说: “汤某是道学,如何亦两口?彼进京时,我问以海关事,彼云无害,今日九卿议事,如何又说害民?你去问他。”
余国柱遇到汤斌,说: “有人害年兄,你到内阁只说‘海关得其人便无害’语。”汤斌如其言以对。明珠以汤斌的话回奏,康熙帝以为很对,说: “汤某的话原不差,哪一件事不是坏官做坏。”反过来又派人切责徐乾学。
徐乾学进宫辩解说: “他在九卿会议上的话大家都听到,如果说是我伪造的,那么他在苏州发告示说‘本部院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告示现在,有印在上面,也是臣伪造的?”康熙帝说: “告示何在?”徐乾学说: “在臣家中。”康熙帝说: “你明日带告示来。”
次日徐乾学送上告示,康熙帝见了大怒说: “原来假道学是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康熙帝又命人传旨切责汤斌: “你是大臣,你说海关不好,部议不准,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争?我未必就把你问罪。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何遽不言,卸罪于我?而你说‘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将谓我无心救民吗?”
汤斌向来不善于词辩,只磕头谢罪而已。如果汤斌把事情解释清楚,事情也不至于此。康熙帝本来很重视汤斌,此后却非常恨他。徐乾学向汤斌说,告示是余国柱送进,他也为之愤愤不平,说时涕泪交流。汤斌至死也不知道是徐乾学害了他。
汤斌为太子授课,太子自作聪明,反复向师傅问难。太子刁难,汤斌不敢与之争辩,痛苦不堪,由于年老,暑热时甚至昏倒于地。只得向康熙帝请求辞去这个职务,又得不到康熙帝谅解。明珠等人又乘机挑拨,益发加重了康熙帝对汤斌的不满。汤斌死后,大臣鉴于前车,无人敢于继任,此职务虚位多年。
康熙帝谒陵,由遵化南下,直隶巡抚小于成龙在霸州接驾。趁无人之时,于成龙说: “如今明珠、余国柱必欲置汤斌于死地而后快,若非皇上保全善类,天下将无正人好官。”康熙帝见于成龙神色悲愤,惊问其故。于成龙便揭发了明珠的罪行。
有一次,康熙与汤斌讨论真假理学时,汤斌说: “宋儒讲理,视汉唐诸儒较细,故有理学之名。其实理学要躬行。”
康熙说: “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岂可谓之理学?若口虽不讲,而行事皆与道理符合,此即真理学也。”
汤斌说: “自周子至朱子,其学最为纯正精微。后学沉溺训诂,殊失程朱精意。王守仁致良知之学,返本归原,正以救末学之失,但语或失中,门人又以虚见失其宗旨,致滋长后人之议。臣窃谓先儒补偏救弊,各有深心,愿学者识圣学之真,身体力行,久之当自有得,徒竞口语无益也。”
康熙对汤斌的评论也不一致,时好时坏,曾说: “精通道学自古为难。朕闻汤斌曾与河南之人(指孙奇逢)相与讲明,如此尚于道学相近。”以后又说: “汤斌前在江宁居官有声,朕亦甚加优遇。且彼尝自以为道学,如果系道学,惟以忠诚为本,岂在君前作一等语,退后又作一等语哉?”又说: “昔江苏巡抚汤斌,好辑书刊刻,其书朕俱见之,当其任巡抚时,未尝能行一事”,“竟不能践其书中之言”。康熙帝认为他言行并不一致。当时徐乾学等人在康熙帝面前大讲汤斌的坏话,康熙帝难免受蒙蔽。君主对大臣的了解从来都是不全面的。做皇帝的,要想不被蒙蔽是不可能的,要想得到“真知”更是不可能的。
就在康熙帝离京的那些日子,有一天中午,汤斌在某官吏家饮茶回家后,忽然腹痛难忍,到半夜便死了。人们怀疑他是中毒死的,是徐乾学还是明珠下的手,不得而知。同僚们去他家中吊唁,见他躺在板床上,上着敝衣蓝袄,下穿褐色布裤,检点遗物,除了一些书籍,只有白银八两,连棺材也买不起,还是同僚赠二十两银子,才得以出殡。这件事正发生在九月,应验了他的梦。
汤斌治程朱理学,亦不废王阳明之心学,倡导“身体力行”。就在他临死之际,他还在谆谆教导两个儿子说: “孟子有言,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就是天理。你们总要时时内省,养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会合乎圣人大道。如果只是讲表面文章,规行矩步,外表看来是道学,其实只是内心不知有真是非的乡愿而已,于人于己,皆无益处……”话还没有讲完,他就咽气了。有人诋毁汤斌是“伪道学”,其实,如果士大夫都能如汤斌这样洁己奉公,为民请命,又何至于天下事败坏得不可收拾?汤斌做官多年,仍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国家一品大员,如此清贫,可见他操守之严,怎么能说是“伪道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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