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部队在庄子里宿营,按照孙寒的建议,将曹猛原来老部下的枪械全部看管起来,并在好几个地方加了双岗。孙寒向曹猛解释说,主要是怕下面的兄弟逃亡或者哗变。
晚上,两边班长级别以上的兄弟热热闹闹地会了餐,上了好多盆酸菜汆白肉和猪肉粉条子,油水很厚,兄弟们都吃得很满意。席间孙寒一直没敢问,但他脑子里面装满了对张明灿的疑问。
一直到吃完了席,已经是后半夜了,张明灿和曹猛称兄道弟地搂着去了营房睡觉。孙寒悄悄地跟在后面,跟了一会儿,他看到张明灿做了个跟过来的手势,他就放心大胆地跟在后面。
张明灿和曹猛进了营房,没一小会儿,张明灿缩着脖子出来了。他走近孙寒,也不说话,把孙寒拉到了一边。
“老孙,你啊,脸上藏不住事,这个得练,带兵打仗不能一点城府都没有。”张明灿摸了根烟,这是当时的好烟,哈德门,刚刚曹猛手下的兄弟孝敬的。他把烟让了一下孙寒,然后自己又掏了一根,孙寒擦着火柴给他点上。
张明灿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说说今天吧,我能不知道这他妈是群兵痞?但咱东北军就是这操行,烂到根了,你明白吗,没办法,所以小鬼子一打过来,有那么多人赶着当汉奸。你看看,昨天幸亏我们跑得快,不然又让鬼子给逮个正着,为啥,还不是自己人贱,想当汉奸。所以我就算把曹猛一枪崩了又能怎么着,我能把他剩下的几十号人全崩了?老孙,要想办法壮大自己,明白了吗?在中国当官,就他妈的这个操行,你放心,我琢磨着,中央军不会不管咱们,中央军迟早还得打过来,少帅还得带着兵回来。到那个时候,你我就是抗日的功臣了,现在先壮大自己,到时候少校、上校还不随咱们要。”
孙寒听完了这席话,顿时脑子就不够用了,他不明白短短几天张明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其实上次伏击,张明灿带的主力伤亡之后,张明灿已经不是当初单纯的想法了。一开始张明灿抱着报效国家的目的带人哗变,决心抗日。但经过了这几仗,他很清楚自己的部队根本无法和鬼子对抗,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避免和鬼子正面冲突,不断收编溃兵壮大自己。他琢磨着,先壮大到一个团的兵力,到时候无论是中央还是少帅,都不得不另眼看他张明灿。
但这种想法,孙寒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孙寒是从最底下当兵当上来的,对于东北讲武堂出身,并且在团参谋部待过的张明灿的城府,他根本无法猜透。
“还有啊,老孙,我也知道他们底子不好,打起仗来没准儿脚底抹油。其实一开始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也没有想到鬼子的战斗力这么强,你说说,就咱们这三十多个人,几十条破枪,能成什么气候?他们再不能打仗,总能给兄弟们壮壮胆吧,打起来总能分散一下鬼子的火力吧。关键是看你怎么管,你说呢,我的话在理不?”张明灿洞若观火,一眼就把孙寒看得透透的。
“咋的不在理,长官,我全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孙寒严肃地说。
张明灿非常欣赏孙寒的这种性格,说到做到,说一不二,这才是一个带兵人的作风。
“好,听我说,老孙,咱们得换换番号了,这个连一级的番号不能再用了。”张明灿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想等着孙寒来问,以显得自己考虑周详、手段高明,但孙寒沉默着,却没有问。张明灿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这个连的番号太小,不容易招揽人马,你想想看,连下面顶到天了也就是个排,人家来投奔你,也就是当个排长。”
“但咱们人少啊,换啥番号呢?”孙寒到底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了。
“哈哈,这个刚才我都想好了,咱们把番号改成辽东独立团怎么样?”张明灿脸上充满了兴奋,这种兴奋是清朝官员被赏戴双眼花翎的时候才有的兴奋。
孙寒看在眼里,但却不好说什么,他只能用一个他认为非常充足的理由来否定:“长官,要是招不到那么多人马怎么办?”
“这个我也想过了,咱们番号先变着,人马的事情慢慢来,我们在庄子里休整几天,然后向吉林开进。沿途不打鬼子,专打伪军,遇到走散的东北军兄弟咱们就招过来,只要番号有,人马慢慢来,有了这一个团,咱们可以再扩一个团,然后编成旅,那咱俩就是正副旅长了,就算不打鬼子,开到关内,也是个不小的部队,上头敢不另眼瞧咱们。”张明灿越说越兴奋,最后手舞足蹈起来。
孙寒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意见反驳他,只能由他任着性子胡闹。
第二天,辽东独立团成立。
成立大会上,张明灿宣布孙寒为独立团团副,曹猛为一营营长,武鸣为二营营长,曹猛的部队都是他以前的部下,人数大约有近四十人,武鸣还是以前连里剩下的老底子,三十多个人。
尽管没有中央的委任状,但大伙还是很高兴,无端地升了官,相互都是营长、团长地叫着玩,唯有了解内情的孙寒虎着个脸。大家都说孙寒升了官,不认识大伙了,再加上孙寒跟着张明灿身边才短短几天,就被任命为团副,明显压大家一头,很多人不服。
其实张明灿这么做有两层深意,一层是那天伏击战失利之后,孙寒跟他说了自己对于伏击战失败原因的看法。张明灿觉得自己在具体指挥上,其实还不如孙寒,在对日军的了解和对己方战斗力的判断上,也远远差了一大截。让孙寒当这个团副,正好可以补充自己的不足。
另一层意思是,这次把自己老底子的部队交给武鸣带,张明灿是绝对放心的,梁锦虽然忠心耿耿,但真正打起仗来,和武鸣比还是不行。要是老底子的部队让孙寒带,一是怕部队不服,二是怕孙寒有什么异心。自从伏击战之后,张明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己这点老底子,是自己将来升官发财的本钱,一定要把它交给一个既能被自己控制,又能打仗的人带。几下里一衡量,武鸣是最合适的。
散会之后,照例又是吃喝了一通,从早上一直吃喝到了晚上才散。孙寒不放心,一边喝酒一边让给各个桌子倒酒的丁三嘱咐李雄明他们一定要把各个岗哨看好。张明灿眼睛一瞟,看到孙寒在和丁三耳语,心中有点不快,看来孙寒在他自己的老部队当中还是有相当威信的。
那天喝完了酒,孙寒又把哨位挨个查了一遍,然后自己倒了点酒,一个人独自喝。从奉天北大营被炮轰到现在,孙寒把整个事情想了一遍。
首先孙寒想明白了一点,东北全境丢光那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后悔自己现在卷到了这个旋涡里面,该怎么挣扎出来呢,打吗?就现在的样子,一无弹药,二无给养,连个吃的都得靠抢老百姓的;不打吗?太窝囊,堂堂的东北军,一枪不放,丢掉东北全境,不让人笑话死,就算死了也没脸面见祖宗啊。祖宗怎么问?孙寒,听说你一枪没放,当了怕死鬼是吧,你居然还有脸面过来见我们,来人啊,过来几个小鬼把他拿锯子锯,拿热油炸。
想到这里孙寒一哆嗦,他不由得想到了死,那战场上面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血糊糊的枪眼,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的躯体,想起来孙寒不由得脖子一凉,好像一把鬼头大刀架在脖子上一样。
战争就像旋涡一样把孙寒卷了进去,他甚至想,就今天晚上,把军装一脱,爱谁穿谁拿去穿去。自己偷跑?逃亡,当逃兵?孙寒不是没有想到,但一想到这里心里还是痒痒,回家找个厚道的地主,租几十亩地,自己有的是力气,种上高粱、大豆,然后攒点钱,置办头骡子,找邻村王木匠打上一架高进梁(注:东北方言,指旧时大车的载重指标)的大车,好好干,五年之内本就能回来,剩下全是自己的了。弄得好了,娶个媳妇,要圆脸盘子,身子结实能持家的,再生几个娃,回头供娃去洋学堂读书,穿城里女学生的那种白袜子。
孙寒想到这里,觉得酒是那么的甜。孙寒没其他的爱好,就是爱喝点酒,以前当兵的时候爱喝,后来当了排长反而喝得少了。呸呸,想到这些孙寒就有点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现在鬼子已经打进来了,这些梦想统统成了个猪尿泡,拿针一扎就会破灭。
是啊,操他妈的日本鬼子,孙寒骂道。这种骂是心里所有希望破灭的人才能骂出来的。
孙寒理了理头绪,慢慢地回到现在独立团的事情上来。现在稀里糊涂地成立了独立团,那么下一步呢,真的能壮大起来,跟小鬼子干吗?孙寒从骨子里面看不起曹猛,什么东西,今天当东北军,鬼子一来当汉奸,东北军一来又当东北军。这种人靠不住,最靠得住的是被日本鬼子祸害的人,把家烧了,人杀了,家破人亡,铁了心地跟日本鬼子干到底。
但光有人顶个屁用,想到这里孙寒有点落寞,几次交手,其实鬼子的战斗力比东北军根本不是高上那么一星半点。人家那枪打的,你多伸高脑袋一寸,就能把你头盖骨打飞了。咱们那枪打的,指着地上的蛤蟆,能打着天上的星星。
那么怎么能在独立团成立之后将兄弟们训练成具有日军那样的战斗力呢?孙寒又开始琢磨。可是现在怎么训练?这边武鸣的部队摆明了不听自己的,曹猛的部队呢,更不用说了,而且就算两边都能听自己的,该怎么训练呢?应该针对鬼子哪些特点?再有一个头疼的问题就是子弹,别说训练了,现在估计应付一场稍稍大一点的仗子弹都是问题。
说是一个独立团,其实一百人都不到,按照现在的战斗力,遇到鬼子十几个人的小部队都得歇菜。
所有这些都像一个巨大的铅砣一样,压得孙寒喘不过气来。他咂吧着嘴,将一口烧酒喝下去,然后在全是冷油花子的酸菜汆白肉中间捏起一块肥肉送到嘴里,吃得满嘴油腻,孙寒觉得很过瘾。
他端着酒壶,水早已冷透了,他也懒得换,就这么把一大壶冷酒就着自己满脑子的烦心事喝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突然走在了家乡的田野上,黑油油的高钙土,踩上去脚趾冒油。他赶着一头壮硕的耕牛,犁翻出来泥土的芳香。他擦擦汗,远处是他的女人,健壮而曲线突出的身材,擦汗的时候露出白花花的胸脯。但孙寒觉得那个女人面目很是模糊,正待他想看清时,有人在叫他。
孙寒立刻醒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一只手本能地搭在手枪套的铁扣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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