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乏人




  眼下朝廷虽派了郭嵩焘使英,但还有俄、法、德等三个强国未曾遣使,三国驻华公使多次在总理衙门提出要求,且一再向他提起,无奈眼前大清外交乏人,一时派不出既懂洋务又有一定资历的人来。

  李鸿章不由想到了曾纪泽。

  他想,丁忧服阕的曾纪泽前不久写信来,说不日北上候官,此人可是个洋务人才,应该为他谋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想到这里,只见材官陈金揆双手捧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进来,道是:

  “曾袭侯来拜。”

  李鸿章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曾纪泽已袭父亲的一等毅勇侯爵,故有此称。于是一边准备出迎一边连声叫请。

  “劼刚,忽忽五年,云天阻隔,得知你北上消息后,我是数着日子候着你呢!”

  一见面,李鸿章忙唤着曾纪泽的表字拱手让坐。曾纪泽也不敢怠慢,口称中堂,一揖到底请安。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鸿章对曾纪泽的干练果断有了深刻的印象。眼下他已自学英语,真是个有心人啊。荫补授职,照例从优,何况曾国藩遗响至今,看来若由他出面举荐应是所请无不准的。

  坐下后,略述过寒温,李鸿章便问曾纪泽:“此番北上,一路之上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轮船?”

  曾纪泽一听,立刻明白李鸿章的用意。马上说:“早听说中堂的轮船招商局办得有声有色,今年又吞并了美国的旗昌公司,真是有气魄。纪泽在家中倾慕不已,尤其是想到万里长江终于有了挂大清黄龙旗的轮船,这可是先父企想了多年却终生未实现的事,更令人倍增欣慰,所以到汉口后,自然是要坐自己的船的。”

  李鸿章一听,也不追问他后来坐了没有,坐的是哪条船,却立刻呵呵地笑了起来,说:

  “招商局开始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去年我把唐景星从怡和公司挖过来,用为总办,这唐景星果然有魄力,眼下公司业务是越做越大了。”

  曾纪泽也赔笑道:“要说办洋务,当然要数中堂,我在家便听说中堂已在上海筹办机器制布厂,在上海又听说中堂已派人在和洋人协商收买淞沪铁路,看起来不用多久我们又可坐自己的火轮车穿自己的机制布了。”

  才三言两语,李鸿章觉得十分投机。人一高兴,不觉忘形,他于是大谈自己的洋务规划——洋务之道不外两途,一为自强一为抚夷。自强即强兵富国,具体措施无非是开矿山办工厂兴实业,只要做到船坚炮利便九转丹成了;抚夷则是办外交,在国势未强时忍辱负重、和辑列强,为自强赢得时间,国家强盛后则宣抚四夷,折服列国。这也是曾文正公毕生的追求,可惜中道而殂,留下志决身殁的终生遗憾,他这个作弟子的自然要完成老师的未竟之志。

  这一说不由令曾纪泽肃然起敬。二人各抒己见,交谈得十分投合。

  说着说着,李鸿章忽然打住话头,微倾身子,上下打量曾纪泽,好半天才闲闲言道:“我说劼刚,其实你早该出山了,父母之丧,守百日孝期便可,何必要拘守旧礼呢?眼下外交人才奇缺,郭筠仙使英后,俄德法三国公使乏人,是该你一展长才的时候了。”

  曾纪泽一听,不由怦然心动,口中仍谦逊地说:“中堂太抬举了,郭筠老是何等之人,我辈岂能与他老人家比?”

  李鸿章摇一摇头,说:“怎么说呢,若论资历和学问,筠仙自然要胜你我多多,但他却因书读多了,反显得有些呆气。”

  曾纪泽闻言不由吃惊,正错愕之际,李鸿章乃从容说起此番朝野上下“讨郭”的内幕——起因便是“马嘉理事件”。

  马嘉理被杀,英国公使威妥玛指云贵总督岑毓英为幕后主使之人,在总理衙门坚持要将岑毓英撤职押解至京审问。此议遭到总理衙门断然拒绝,为敷衍威妥玛,朝廷派了李瀚章赴云南查办,李瀚章调查后指出此事与岑毓英无关。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郭嵩焘却上疏主张议处岑毓英,认为他未作先事之防才导致此一纠纷。此举不但迎合了威妥玛的意见且也让李瀚章难以自圆其说,自然招致清流的怨恨,大家不由要群起而攻之。

  至于长沙学生捣毁郭府,李鸿章虽也认为学生过激,并说已函请恭王出面,责成湖南巡抚查处为首的学生,但言语之间却有几分怪郭嵩焘不会做人之意……

  听他如此一说,曾纪泽不由代为排解道:“据我看,筠老之说也有他的道理,且也不像迎合威妥玛。因为奏章不是写给威妥玛看的。云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引起国际纠纷,害得国家又要出让权益,身为地方当局,岑毓英怎么没有责任呢?朝廷自己先将他议处,可免洋人要挟,这最终也是在设法保全他。”

  不想李鸿章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筠仙说这话不是时候,不是地方。眼下京师以李兰荪为首的清流一听洋字便深恶痛绝,云南杀了个窥伺边陲的英国人是好事,巴不得有千万个岑毓英,都是这么个杀法。所以,岑毓英便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这班人不明天下大势,更不知循情循理,戳烂天不补,一踩九头翘,筠仙上那个奏疏,还不是正好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洋人该杀却一时杀不得,中国不该让步却又不能不让步。这情与势,与5年前发生的天津教案如出一辙,曾纪泽一想起就心有余悸。他想,父亲当时是处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焉,而这个郭筠仙却不是当事人,何必发此议论,招人诟骂呢?想到此,乃叹道:

  “筠老是个实心人,老而弥笃。”

  李鸿章却又一次摇头说:“实心,实心只合交友,一用到官场便是呆气。”

  接下来李鸿章便劝曾纪泽留下来,在北洋帮办军务,伺机推荐他出任一国公使,他说:

  “别去京师了,眼下朝廷舆论已被李兰荪那一伙人把持,但凡带一点洋字的人都受到排斥。你自学英语本是好事,可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就成了异端。”

  曾纪泽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本是进京候选的,都未入,君未面,怎么就留在北洋当一个幕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