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骑射




  容闳告辞出来,心中十分失望,望着北洋公署的门墙和森严的守卫,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带着满肚子的心事他住进了北洋公所的客房,打算在天津多住几天,一定要说服李鸿章听从他的主张,撤换吴子登,并多派留学生去美国。

  就在他一人在房中思谋第二次见中堂如何进言时,忽听门外有人用粤语在大声喊道:“纯甫,纯甫,你在那儿?”

  容闳一听声音很熟赶紧走出来,原来是唐廷枢在寻他,不由高兴地上前与唐廷枢相见。

  “景星大哥,我正准备找你呢。”

  容闳好不高兴。同是香山人,又同在马礼逊学堂读书,他俩关系十分亲密,哪怕一个常在国外也不曾中断书信往来。容闳在美国便知唐廷枢已从怡和转到了北洋,所以此番他一到上海便去轮船招商局找唐廷枢,可招商局的人说唐大人已去天津。天津正是容闳回国后的第二站,于是,他打算见过中堂后便去寻唐廷枢,不想他却找上门来了。

  唐廷枢身上穿的也是四品文官服,胸前补子绣的也正是一只野雁,头上同样是青金石顶子,与容闳这一身服色毫无二致;唐廷枢见中堂时穿的是一双方头靴,那是他让听差特意买下的,一出北洋公署他立刻换上了洋皮鞋,也是黄色;他俩都是剪了辫子的,也都是回国入仕才又蓄起来,与常人比要短小得多,也因此要遭人非议。

  二人携手进入唐廷枢的住处,因先来,唐廷枢占的是东跨院一套房子,曲径通幽,松篁滴翠,很是雅静的。

  唐廷枢一进门立刻脱去公服,露出里面的洋装,居然是雪白的衬衫,法兰绒紧身衣,西式长裤。容闳也跟着学样,里面虽与唐廷枢的略有不同,却也是洋装,二人相视不由又一次大笑。

  “不行不行,赵武灵王不是要吗,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也割须剪袖哩,我们的李中堂若真有心办洋务,就应该从服饰上变起,这一套官服既不好看又累赘,还有这辫子,洋人一见便说是猪尾巴,真是贻笑外人。”

  唐廷枢尚未坐下,先向好友发了一通牢骚。

  容闳不由感慨系之。他是个聪明人,观言察色,听话听音,岂不明白刚才中堂所说“要像个人样”、“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的所指?自己不就是用了一张洋名片、穿了一双洋式皮鞋吗?眼下唐廷枢要学赵武灵王,起码李中堂便会反对。

  想到此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暄过后,唐廷枢马上恭贺容闳履新——得任驻三国的副钦差大臣,这在唐廷枢一派人眼中可是非常荣耀的事,何况容闳和自己一样,出身布衣,连个“县学生员”也不是呢。

  谁知容闳一听,却连连摇手说:“其实呢,小弟我的志向并不是当公使,而且,处此形势之下,弱国无外交,这公使也很不好当。”

  唐廷枢对此说表示理解,并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兴趣是向国人介绍西学,着意为国家培育人才,那么,你带去的那几拨学生可好?”

  这一问,自然打开了容闳的话匣子,他乃向好友吐起了苦水。

  “景星,依我看,中国人一点也不比洋人蠢,无论26个英文字母的拼读还是声光化电学的研究,虽然出国前闻所未闻,但只要有人教,一说就懂一学就会,倒是我们那位督学先生始终忘不了严夷夏之大防,时时要拿个紧箍咒套在娃娃们的头上。”

  容闳深有感慨地说起在美国这4年的经历,用十分厌恶的口吻说起陈兰彬及吴子登。唐廷枢一听吴子登在美国督学,每逢朔望之日,仍逼着学生向孔子牌位行跪拜之礼。不由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行,人家洋人讲平等,根本就不兴这一套,甚至会来看稀奇呢。”

  容闳又摇摇头说:“陈兰彬和吴子登都是翰林,出国前连26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又遑论算学和声光化电之学?所以对洋学丝毫不理解,开口闭口不忘孔圣人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李中堂,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高唱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么,怎么对流落美洲的华工如此漠不关心,却对学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怎么说呢,这个李中堂。”唐廷枢沉吟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眼下办洋务已成了一种时髦,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趋之若鹜的人也很多。有些人喊洋务只是为了作官,李中堂呢,不办洋务也是个大官。所以,他还是肯作实事的。不过,作此官行此礼,他可是正而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编修出身,是道道地地的孔门弟子,可不敢像我辈那样,信马由缰,出圈离格,不以他人是非为是非。所以,在某些事上,他多少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接下来他便告诉容闳中堂欲开矿山的个中细节,直到这时,容闳总算对中堂的洋务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唐廷枢接着又说起自己手中正办着的轮船招商局,这个中国人自己办得最早的一个公司。它于3年前在上海挂牌成立,一开始就是衙门的架子,主管官称总办,下设两个会办、四个帮办,再下来又是提调又是管事,还有许多书办、工头。一个公司,作实事的不多,有衔头管空事的却不少,全是上头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安插的私人,甚至有人在外省作官也在招商局挂名支薪水的。真是当官的引来当官的,大人物安插小人物,呼朋引类,城狐社鼠。以致招商局才成立便人浮于事,开支浩繁。小小的招商局每日供差的、跑腿的、作杂役的川流不息,门前车夫轿马,冠盖如云,比起李鸿章的北洋公署森严不足,却热闹有余,而真正有心入股的商人自然望而生畏,逡巡不前。须知入股就是合伙做生意啊,谁见了这排场不怕将白花花的银子来打水漂漂呢?所以,牌子挂了大半年,商招不来,账上先亏空了好几万,后来勉强才招到一万多两银子的认股,却不够花销,最后李鸿章看收不了场,乃由北洋先行垫付了十五万两白银才启动。

  ……

  “唉,”唐廷枢说完这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李中堂当初要我顶替招商局的烂摊子时,我便向李中堂提出过,办公司便是办公司,不能办成个衙门,要我当经理可,当这四品候补道的总办可不成,又经商又作官,不中不西、非驴非马,洋人看着便笑话我们。再说,我名为总办,手上又没有尚方宝剑,那班会办、帮办一个也得罪不起怎么行得?他们只管拿钱不管事也罢了,可拿了钱还要来碍手碍脚就气人了。眼下呢,要开煤矿,我吸取教训,第一便是闲杂人一个也不要,要我当总办便什么事都依我的。万不料才开头又与中堂拗着,说什么吴淞路已吵翻了天,胥各庄的铁路只能瞒天过海,你说能瞒吗?”

  容闳听他如此一说,想起远在美洲的华工,想起仍在美国的那一班学生,想起自己有心引进西学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颗心竟全浸在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