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之永失我爱




  同治二年十二月,听闻老朋友毛鸿宾升任两广总督、郭嵩焘署任广东巡抚,一直郁郁不得意的王闿运决定去广州度岁,聊以排遣满肚的不合时宜。到得广州,该见的人见了,该喝的酒喝了,乃受人邀宴,去妓馆作个彻底的放松。他写信给妻子,描述粤省欢场的情状:

  “凡倡女野客,多乐隐蔽,独此邦中,视同商贾:或连房比屋,如诸生斋舍之制;或联舟并舫,仿水师行营之法。卷髪高尾,白足着屐,燕支涂颊,上连双眉。当门坐笑,任客择视。家以千计,人以万数。弦歌撮声,尽发鸠音。远游之人,窈窕之性,入于其间,欲抱虎狼”;

  广州的开放前卫,令闿运瞠目结舌。素已养成的的审美观,令他无法接受这些梳高髻、穿拖鞋、化浓妆的豪放女。在喧哗的妓馆内,他感到孤独;无独有偶,在场另有一人,亦形落寞。这是一位南宁歌女,蹙眉不语,楚楚可怜,闿运怪之,问她为何一脸愁容。此女柔声答曰:刚搬家不久,下午回旧寓取什物,也不知为什么,便觉悲从中来,无限伤心。这个回答,没头没脑,适如言情小说所谓“花草月亮,淡淡的哀愁”。众人听了,哄然大笑,莫不说这个小姐有点呆。闿运不然,他是诗人,天生哀乐过人,闻此莫名其妙之语,大为欣赏,当筵赋诗一首,以为定情。此诗云何,已不可考,鄙意其风味,较之晏小山那一阙“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当极相似。明年春天,闿运便带她回到长沙,娶为长妾。这位女子,便是莫六雲。

  这段韵事,不久便在湘、淮两军高层中传开了,这些人大都是闿运的故旧好友,于是,“俱腾书相告,以为谈柄”。闿运因此十分自豪,一待要向外人介绍他的如夫人,便会说,此女来头极大,“惊动六省督抚”矣。当然,妾之佳恶,并不能以高官追捧作标准,终视乎德容颜工的评分情况才可论定。古之娶妇重德,今之包二奶重色,我们先看闿运如何评价六雲的容貌。他的朋友丁取忠有个“好窥观人家姬”的习惯,闿运娶妾,丁氏自然要看一眼,可也就看了一眼,闿运欲让他再看一眼,他却死活都不愿意了。于是,闿运说:“貌可知矣”。然则,闿运对六雲的爱,不在颜貌,而在才德。

  王、莫共同生活近二十年,闿运日记中记录了大量六雲的言行,即此观之,六雲确是贤女子。作为读者,我印象最深的,则是同治九年二月六雲的一句说话。其时,一夜春雨,庭院中海棠尽謝,夫妇二人共赏落花,若有感触,良久,六雲说:“春雨愁人,富贵离别者甚;秋雨愁人,贫贱离别者深。”闿运曰:“然。”

  请为交待此段对话的背景:明年,闿运将北上,再次会试。闿运之志向甚大,闿运之心性极高,虽有一帮不富则贵的朋友随时可以援手,他却宁愿选择一条堂堂正正的道路:考进士,点翰林,实现作“帝王师”的夙愿。只是,他的科举工夫实在平常,欲得一第,难度不小。而此时他已三十九岁,明年再不考上,“四十曰强而仕”的理想便将落空。于是,他处身于极为尴尬的境地——名满天下,却没有功名;交纳英豪,却自惭形秽。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余正居富贵贫贱之间,所谓出入苦愁者矣”。明了这层背景,再回味六雲那句话,妙于形容之才,温柔蕴藉之性,一览无遗。

  十三年後,六雲弃世。依然“居富贵贫贱之间”的闿运再一次感到“离别”的巨大悲伤,遂在梦中(据其日记,窃以为托辞耳),许下一愿:余誓与六雲生生世世为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