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不亲,路线分

  崇祯朝的名臣文震孟,在应黄宗羲之请为其父黄尊素所写的墓志铭中,分析了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为害极大的原因。他说,刘瑾、王振当权时,小人依附他们,还自认为是旁门曲径,生怕被别人知道。而在魏忠贤的时候,小人把依附他视为康庄大道,毫不避讳,大家都看在眼里,明了于心,只要是正人君子,为小人所恶,就会被魏忠贤仇恨,不必这人一定要有惹怒魏忠贤本人的积怨。因此一人的仇恨终归有限,而众小人的共同仇恨乃是对天下所有的正人君子,因此正人君子都被清洗难以幸存。

  刘、王两大太监当权时,依附宦官打击政敌仅仅出于个人恩怨,到了魏忠贤当权时,迫害以东林党人为代表的正人君子,乃是有计划有步骤的路线斗争。

  这种路线斗争历史渊源很深,从万历时代的国本之争,京察之争开始,就有党争的影子。官僚体系中分为浙党、昆党、宣党、齐党、楚党、秦党,这种以地域为门户本是帝制时代的政治常态,不足为奇。而顾宪成、高攀龙在无锡办东林书院,二人的道德、学问吸引了许多士人,以弘扬学术为主,兼及议论时政,影响越来越大。

  东林党人,当然是以正人君子为主,但并非全部是君子,其所对垒的派系浙党等也并非全部是小人。但中国古代的正人君子有个毛病,《老残游记》中有人评论道:“清廉的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种以道德标准来划分敌我的二分法本来就很荒谬,政治远非道德评价那样可以黑白分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开始的循例考察京官,是所谓“东林”和“浙党”早期冲突最厉害的一次,原因是东林人占优势的吏部和浙人沈一贯为大学士的内阁,围绕人事大权产生的矛盾,却搞到势如水火。后来到了泰昌、天启时,沈一贯早就罢相,顾宪成已死,这种相互对垒的局面应该瓦解了。

  但在中国古代,两拨读书人之间结下了梁子,是很难冰释的,矛盾还会随着门生故吏代代相传。东林人认为在当年京察时,自己公正廉明,而内阁大佬企图以权谋私。双方相互攻击对方结党。

  泰昌帝皇帝位子才坐了一个多月,因沉溺女色,误服臣下所进红丸而暴毙,皇位传到那个木匠皇帝天启帝。泰昌崩驾时,泰昌所宠幸的李选侍一直在身边服侍,她不愿意搬离只有皇帝才能居住的乾清宫,希望将甫登大位的傻少年天启帝控制起来,达到干政目的。杨涟和一些大臣认为这个李选侍既非先帝的正宫娘娘,又非当今皇帝的生母,正值壮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帝住在一个宫内,祸患无穷,便让李选侍立刻搬出乾清宫,腾出来让新皇进驻。这是晚明有名的“移宫案”。

  “移宫案”中,杨涟、左光斗等东林人对天启帝扫除亲政障碍,顺利即位有功,因此东林诸君子得到了重用。已经罢官的东林老人赵南星、高攀龙等重新启用,而且占据要津。赵南星为吏部尚书,高攀龙为左都御史,掌握了人事和监察大权。杨涟也擢升为左副都御史,左光斗为右佥都御史,分别为都察院二把手和三把手。其他如魏大中、顾大章、夏嘉遇、周宗建等等东林君子,都是重要的部、院和科道官员,一时间,朝政基本上被东林人把持,这就是所谓短暂的“众正盈朝”。其他不合他们法眼,被视为小人的臣僚们当然心怀不满,而且提心吊胆。

  如果真正有大政治家的气魄,此时东林人最重要的就是实现邹元标所提倡的“和衷”,不能简单以道德的标准来对待众臣,更不能以门户之见来处理政事。但掌握铨叙大权的东林人在提拔自己阵营里的“正人”同时,不忘打击报复非自己阵营的“小人”,落下了结党营私的口实。

  尤其是吏部尚书赵南星,这人刚严清廉,这当然是很好的个人品德,可作为干部主管部门的首长,太是非、爱憎分明未必是好事。比如说魏忠贤和赵南星是同乡,看到赵已有这样的权势,希望结纳,派自己的外甥登门拜访,赵不予接纳。当时的内阁大学士、魏忠贤的得力干将魏广微,其父魏允贞生前和赵南星、顾宪成非常要好,在万历帝迟迟不立太子时,结成同志,不怕被罢黜,上书力谏,是万历朝的名臣。这魏广微当了大学士后,应当说是吏部尚书的上司,他以子侄辈的礼数三次登门拜访,赵南星闭门不纳,而且对人说“见泉(魏允贞的字)无子”,并让人带话给魏广微让他好好读父亲的遗著,好将来能在九泉下有脸见父亲。那个年代说人违背父教是最厉害的骂人,魏广微能不痛恨他吗?

  虽说是道不同不足与谋,但赵南星等东林党人此时不是简单地居家过日子,而是在辅佐朝廷,是非观当然得有,但行事应当讲究方式。像魏忠贤、魏广微主动亲近,虚与委蛇,给人家一个面子又如何。彼此同朝为臣,维系着表面上的客气,没准能利用自己的影响,使朝局较为平稳地运作。人家魏忠贤和魏广微等阉党并不是一上来就要和你刺刀见红。

  君子和小人斗,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有君子疏小人密的原因,也多半是因为小人善于从权而变,君子刚直不阿,心中有一种所谓的道德底气,因此比较牛逼。但为政不是讲学,看到赵南星等人的表现,就能理解当年张居正,为做大事,其行事方式被人指责为走旁门左道,张居正是多么不容易。

  东林诸君子这种“亲不亲,路线分”的行事方式,终于使矛盾激发,很快不可收拾,演化为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尤其那些不被东林诸人喜欢的“小人”,为了自保,即使内心未必敬佩魏忠贤,也纷纷投靠,结成同盟来对付东林,东林焉能不败?所以高阳批评赵南星这样的君子,“正气可敬,却微嫌刚愎,行事直道而行,不说后果,因而把一些游离分子都逼到阉党那面”。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南明拥戴福王的大奸阮大铖,本来和东林诸君子关系不错,他是怀宁人,和桐城人左光斗是老乡。吏部给事中出缺,按年资他比魏大中更有资格接任,他原本是工部给事中,但显然掌管吏部监察的给事中权力更大。阮到处活动,这在当时也很正常。问题是他活动到魏忠贤周边,赵南星知道了很厌恶他,找个理由将阮调任,阮连原来的位子都没有保住。你想想阮能不恨他吗?于是,阮干脆倒向阉党,这哥们比一般人办事精细,担心魏有可能倒台,每次进魏府拜访时投的名刺或者写的效忠信,都费重金找魏府的仆人偷出来销毁。魏败亡时,他立马上书攻击魏忠贤。等有人向皇帝报告阮大铖也是阉党爪牙时,竟然找不出一点文字证据。

  阮被赶到阉党阵营,崇祯上台后,阉党被清理时阮同样受到牵连,没有文字证据但口口相传他也只得去南京闲居,在南京他希望东山再起,倾心接纳名流。但又遭到东林的延续复社诸君子的打击,他们到处贴大字报,揭露阮的丑恶,要求“防乱”。《桃花扇》中有一幕,祭孔子的时候,阮大铖曲意逢迎复社的吴应箕、杨维斗、沈昆铜、沈眉生等人,谁知被这些愤青打了一顿。这是写实。阮后来做了南明重臣,便立刻报复复社诸君子。

  东林诸人,除了黄尊素外,多数是知直不知曲的君子,他们被害时固然正气冲天,让后人敬仰其气节,但千古留名又如何,朝局越来越糟糕,这不是他们的初衷。这样的君子,其实对个人声名之看重甚于国家利益,搞“亲不亲,路线分”的斗争,最终两败俱伤,于国于民都没什么好处。正邪不两立固然不错,但在具体的操作中不能绝对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