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的两个意义空间




  在直面人情要义之前,先分析人情的两个含义:一是媒介,二是制度。人情既是人们从事交易的媒介,譬如礼物、金钱和帮助,又是管理交易的惯例制度,俗称:规矩和“礼数”。人情本身看不见摸不着,是一种负载利益的软媒介,同时也是控制交易的惯例。

  说到交易,必参考金钱。金钱不完全类似人情,但在社会交换功能上可作人情的参照物。金钱是商品交换的媒介,在特定的制度环境中标识商品的价值,在间接或复杂的交换体系中充当中间物。货币曾给人类初民“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带来交换制度的革命,扩大了原始经济共同体的范围。故而,货币是聚合经济共同体的基本原因,甚至是统一社会制度的经济学原因。古代兽骨、贝壳、纸张乃至金属能成为货币,不在物质本身,而在人们对其替代商品价值的功能,加以制度性约定。假若不依托制度,纸币仅仅是纸,硬币仅仅是金属,支票、银票更是废纸一张。

  与货币相像,人情有也交换及凝聚功能,也在交换背后存在制度,也像货币一样凝聚了一种共同体,人情凝聚的共同体便是私人关系网。

  以西方的社会交换论看人情,或许带有一丝跨文化的不确切,但是它的观点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能看到人情的精髓,而不被人情的“情”字所蒙蔽。中国学者很难研究人情,就因为被“情”字欺骗,尤其具有古典文化基础的学者,习惯将商周至唐宋的“人情”语义与现代人情相混淆。西方社会学的交换理论乃至它背后亚当•斯密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观点,可以帮助我们领悟人情对于中国近代关系网制度的核心意义:交换和凝聚。因为交换,而得以凝聚。假若没有交换,关系和关系网便无法联系。人情中的那个“情”字,并非固化的感情(或许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而是虚拟之“情”——凝聚、认同和团结。按照中国古语习惯,情感之“情”和世情、民情之“情”都是“情”,前者作情感解,后者作情势解。人情与其说源于感情,不如说源于世情和民情、行情。人情是为人处世的规矩和“礼数”。及至当代,大部分人送人情都无关“感情”,只是办事而已,包含着鲜明的功利主义冷漠态度和计算,一码归一码,从不拉拉扯扯。办事背后,要么有感谢费,要么先搁着,以后再还。至亲至友的真正感情也存在,但大多数关系户们做不到。出门在外混社会,人情到处充斥,然而“世态炎凉”没有多少感情。人情只与利益有关,是假冒之“情”。

  生活中的人情,原本很复杂。然而,再复杂的人情都可被还原为一双基本概念:送人情和还人情。其他更复杂的范畴,诸如做人情、卖人情、托人情、欠人情……都可涵盖在“送”和“还”之下,譬如“做”、“卖”、“托”等于“送”,而“欠”牵涉“还”。这一“送”一“还”是一对哲学范畴,可比作牛顿定律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并列存在,然方向相反。这一来一往的互动,负载着利益诉求,譬如金钱、礼物、恩惠、便利和关照,于是作为一种社会惯例的基本单元构成社会交换,成为独立于金钱之外的另一种交换。

  于是,人情的基本点可归结为一来一往的通行模式。最简单的样本就是常见例子:甲送礼给乙,乙替甲办事。这个简单模式是人情的细胞,包含了人情的基本奥秘。

  首先,甲对自己所呈礼物价值自然心知肚明,必依办事价值大小调整礼物大小,大事大送,小事小送。在交易规范上,头一次礼物类似经济合同中的定金,与交易总量有关,一般占小几成的比例,大约5%~30%,但比经济合同模糊。

  收礼后,乙对礼物评估则要花工夫,若是金钱自然明了,若是礼物便要猜测。收礼者很少圣人,估价是必然的,如果稀罕礼品价格不明便要询问朋友。送礼物而非礼金,是可进可退的世故方式,是一层台阶。若事情托得成,遂转成定金;托不成,权当串门,也不难看。况且头一次如果礼太大,乙也不敢收受。另一方面,乙对替人办事付出的代价一定要预评,他明白事情的程序和相关成本,这些成本迟早一天摊到自己身上。两相比较,便知道托人值不值,是赚钱生意还是亏本买卖。但不管未来办事代价有多大,只要大家默认人情制度,认真处理好人情关系,就拥有一种信用背景,乙就不怕折本吃亏。反因有恩于人,得意洋洋。

  一旦办事毕,用人情衡量,等于乙还甲一个人情,通常超过礼物定金绰绰有余。这时又轮到甲欠人情和还人情,这次人情则是整个人情往返系统的一部分;推而广之,还可看作二人过去和将来长期交往的一部分。此时,作为一个明白人——俗语称“会做人”、“识做人”的人,甲必须综合评估事情于自己的意义,加上乙已经付出代价,然后拿捏二者平衡点,折算成一份大礼还与乙。可以是钱可以是物,也可以与其他事情相抵。

  常规下,只要二人处于类似社会阶层,遵循类似心理评估方式和文化规则,评估结果就会接近,因而保持正常沟通和互动。故而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并大大裨益各人,增进二人情谊。若非如此,反而出现意外误解和矛盾,譬如甲所还人情尚不及乙的办事成本,至少在乙看来如此,便出现人际关系的麻烦和危机。然而,人情习俗的“软肋”(或故障)是:乙一般碍于情面绝对不便开口,开口小气,没有人当面指责对方让自己折本,而将矛盾隐藏心里,或在背后向别人诉苦,一不留神传到甲耳里,往往恶性循环导致私人关系危机。危机的结果往往不确定,实际取决于乙的态度——忍让,还是爆发。这个看似拉拉扯扯、纠缠不休的过程,其实是中国人情互动的特色。拉扯和纠缠,是真正的维系力量。

  鉴于人情依赖价值观的沟通,因而人情交往必然产生对象的筛选,形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价值观接近而聚拢,又以价值观分歧而分开,这是关系和关系网因人情交换而得以凝聚的原因。价值观像一把筛子,成为替不同背景的人群划线的裁判。实际上,日常生活的人情交易远比此复杂,私人的毕生交往是一个人情增减损益的开放计量系统,是一张反复颠倒的损益表,有时我欠你,有时你欠我,没完没了,无法割清。无法割清,正是人情得以凝聚的要义,它像一束纽带,维系关系和关系网生生不息。若割清,关系便淡化,转而消逝。

  譬如华人走向世界各地,为何聚而不散,有人说是儒家文化。作者敢言非也,此言过于大而化之。答案是中国人的人情制度,它源于儒家而非儒家,是中国的泛化江湖制度,是中国移民文化的延伸。有人情,则有关系,有关系也有网络,于是生成遍及世界的华人圈。

  此篇概述人情与金钱相似之处,后面要说人情与金钱不同属性,譬如遵守刻意的不等价交换,还有忌讳清算。

  人情诉求利益交换,既养成做人做事规范,还让本身充当交换媒介,让不同类型利益——譬如帮助、关心、优惠、金钱、救命、通融、后门、特权、服务等等,相互进行心理换算和复杂交换,每一次收受之后都折算成人情,然后以另一项利惠去偿还。要进行如此复杂的折算,背后必有类似价格制度的天平,用以评估人情数量大小,否则无以知人情多少。这项制度保障人情往来的总量平衡,维系公正和正义,维持私人关系正常运作。然而,依例而行的人情评估也是一项繁琐哲学,它不具明文制度,也无法明码标价,完全依赖私人交往的感性过程,以及当事人背景的相似性,此外,还要参照双方昔日交往曾经发生的债务损益表,一起算总账。然而在某些特例下,存在类似的人情市场行情可供参照。譬如,在20世纪90年代,甲帮乙办一本护照,酬谢可能只是一瓶洋酒。托人的辛苦与洋酒之间本没有可比性,如果当地行情一概如此,那也是一个参照,双方遂无异议。但是,如果甲帮乙不是一本护照,是一块地皮,那酬谢肯定不止一瓶洋酒,而是土地金额的一个适当百分率。

  不论多大人情,大家最终追求的结果都是二人在人情评价上达成认同和默契。假如不认同,便导致冷淡或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