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本无畛域

作者:葛兆光




  如何在历史中理解和使用那些无名者的作品?无名者的自传体小说如何可以作为大历史的文献?通过这些无名者作品所呈现的,是什么样的近世中国社会的生活和心情?促使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是二○○二年王振忠先生在婺源发现的一部奇书,一个后世未必知名的徽商詹鸣铎的自传体小说《我之小史》。关于这部《我之小史》的内容和意义,在整理者的《代前言——徽商小说〈我之小史〉的发现及其学术意义》中已经说得很充分了,我不必画蛇添足。由于《我之小史》的作者,是一个后世并不出名的徽商,而且这个徽商写的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自传小说又涉及了晚清民初那一段“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所以,我在这篇短文里,想简单地说一说上面三个问题。必须声明的是,我不是徽学研究的行家,也不是近代历史的学者,写这篇文章只是对这部奇书好奇而已,即使是关于这三个话题,恐怕也只是点到为止。
  
  比起康(有为)、梁(启超)或者孙(文)、章(太炎)等被人反复论说的大人物来,这个写《我之小史》的詹鸣铎,在晚清民初是太“无名”了。无名者的作品,尤其是边缘的、日常的记载,在过去常常作为“历史的沉默”(The null of history),在以政治史为中心的历史叙述里面往往被忽略,这些缺乏激动人心的事件和绝少关键作用的人物的作品中,历史似乎处在凝固和停滞之中,使得习惯于大尺度地描述政治大变化和社会大动荡的历史学家,总是觉得它“无关紧要”。有一个现代小说家的话,可能可以代历史学家作夫子自道,他说:“如果小说没有了戏剧性,岂不成了流水账?”这话反过来说,就是流水账太没有戏剧性,不仅不能成为小说,连历史也算不上。不过,当二十世纪初梁启超所谓的“新史学”,把“帝王将相”的家谱变成“人民群众”的历史之后,在不同视野和角度的观照中,什么是历史的资料?这个问题的看法就相当不同,梁启超本人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面讲新史料,不仅提到档案和函牍,以及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的店家账簿,也说到寻常百姓的流水账对社会史的意义。
  史料价值的升降沉浮,在晚清民初社会阶层的变迁中,显得尤其突出,一部分原来边缘阶层中人的论说开始表现出重要性来。一百年前的中国,由于来自西洋的坚船利炮和先进制度对传统中国两面夹攻,随着满汉矛盾在内外交困中刺激出知识界的民族主义潜流,加上甲午战争失利和《马关条约》签订对社会民众心理的巨大刺激,整个中国在经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这个时候,旧时代始终处于中心的传统士大夫,也许还如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说的那样,尽管有所触动,却始终固执地停留在惯性轨道上〔《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同治中兴》(The 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The T’ung-Chih Restoration,1862—1874),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New York,1967〕,希望中国“在传统内变”,因而他们的言论似乎还“停滞在原有轨道上”似乎是“老调重弹”,而一些边缘知识人却有着“咸鱼翻身”的欲望和“浑水摸鱼”的手段,常常超越社会流动的常规,反而追求“在传统外变”,他们的叙述却成了时代巨变的实录,这几乎成了晚清民初中国社会变化的一个突出现象。余英时先生曾经对于近世中国知识人的“边缘化”有精彩的论述,但是,似乎也可以注意到边缘知识人的逐渐“中心化”。一批原本“沉沦下僚”或者“隐于市贾”的读书人,开始乘乱入世或者浑水摸鱼,挤进了精英世界,原本只是充当背景音乐的集体合唱,却仿佛越俎代庖成了主调独唱。古人所谓“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其实,真正自边缘崛起,把贵族、世家、大族、官宦和主流士大夫从中心驱赶到边缘的,并不是起自乡间田垄、大字不识的田野村夫,却常常是那些“学成文武艺”却不能“货于帝王家”的边缘知识人,项羽并非赳赳武夫,虽然他“好万人敌”,刘邦虽然是亭长,却也并非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刘三”,他们并非“不读书辈”,更不要说晚清民初的蒋中正、毛泽东了。
  《我之小史》的作者徽商詹鸣铎,也算是“边缘知识人”,他读过书,赶在光绪三十二年末班院试中成为秀才,原本想卸脱商贾身份,走传统读书人的路,要么做官,要么开馆,但时势已变,最终继承家业仍旧是生意人,不在经典中舞文弄墨,却在木业中拨弄算盘,而且学会了寻花问柳。在“士农工商”四业分明的传统社会中,他们始终会是边缘人物,在政治为中心的历史记载中,他们总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没承想,在近世西方大潮冲击下,他们仿佛惊蛰欲动,边缘阶层很多人都突然有了机会。我总在想象一幅图景,近代中国的阶层变动就像四周先沸的开水锅,边缘先滚的水不断翻卷着涌入中央,这些躁动不安的、传统规则不很强的、内心激荡着改变欲望的“小人物”,甚至有些原本就是贩夫走卒商贾之辈,他们观念不那么纯粹,出身不那么高贵,立场不那么固执,文化不那么传统,反而聚集在一起,体现着时代变动不居的新旋律。
  因此,像詹鸣铎这样游走在安徽、浙江和上海的徽州商人,他的一生行事也许恰恰更呈现了那个百年前的社会动态。在传统社会尚在延续的时候,他们总想弄个功名,尽管他知道“时当季世,官既寡廉,士更无耻”,却还是“到郡七次,皖试四科”,中了县学第五名后“快活得了不得”,“捷报到家,不但我家中欢悦,抑且阖村欢喜”。到了科举废除,清廷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又算计精细,急急地跑到上海,进入法政讲习所,“以为从此文明过渡,研究各种法律”,特别是他预感到“(地方)自治风行全国中”,对“地方自治制”尤其用心。只是因为积习难改,旧学掺杂,被厌恶生员的郑先生痛斥,“考优就学两无成”,才回到家乡,“抱定家族主义,不思远客他乡了”。但是,到了辛亥革命之际,“一瞬间河山虽旧,国号已改”,尽管“在下本清诸生,暗想与前朝作别,未免黯然销魂,但生当过渡时代,为国民一分子,是与汉人同胞,自不得不如是”,所以,又急急忙忙地剪辫子,还召集“文明剪辫大会”,把“剪辫”和“文明”搭在一道,还很快学会了大量的新名词,把刚刚穿过的清朝服饰斥为“马衣蹄袖,禽兽衣冠”,热烈欢庆“大汉光复”。
  少数文化深厚的高级士大夫,常常依恋自己习惯而亲切的传统,很难见风使舵转换自己的立场,而很多把知识当做敲门砖的一般知识人,却可以随着时势把文化当做追赶潮流的时装,脱下一件再穿一件。尽管我们可能对这类人很不屑,但是,潮流却总是由这些人鼓噪并裹胁而来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因此成为弄潮儿甚至掌舵人,他们的动向其实可能比少数精英更体现时代风气,因此他们的资料不妨更多关注。前些年,在山西出版的读书人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便曾经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广泛注意,觉得里面反映了晚清社会“商人和商务都呈上升趋势”,旧的举业已经开始衰败,“弃儒就商已渐成风气”,那么,《我之小史》是否恰恰能表现那些已经从商的士人,在这个变化的社会尤其是城市中的生活新状态呢?我在《中国思想史》里面提出要讨论“一般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曾经引起过很多批评和讨论,有的评论者以为我要提倡研究的是“下层”、“大众”或者“小传统”,其实,这里面恐怕有些误读。
  
  也许会有人质疑说,这既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作为文学,小说能够成为历史证据吗?
  我们不必借用马克思主义经典的权威说法来为自己撑腰,尽管马克思表彰巴尔扎克小说如何反映历史的说法已经为人熟知,尽管很多前辈学者都已经说到小说诗歌戏曲的历史学意义,但是,许多恪守学科畛域的历史学家,至今还不习惯于用文学作品来说明历史。文、史、哲三分天下,本是近代以来受到西洋学科制度的影响,为了专业教育而形成的分野。把文献切成各自的资料,则是由于系科、教科书和考试的影响。从那里学出来的人,自然有了对文献的习惯性偏重。奇怪的是,久而久之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似乎那些文献也确实有了文史哲的分别,因此,我们常常看到《汉书》归了历史专业,而《杜工部集》当然只属于文学专业,《无能子》则非得由哲学系来研究不可。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把元、白置于中唐历史中,得到了一个“善于以诗证史”的评价,至今有人特别称赞他对《东城老父传》的解读开创了运用文学文献研究历史的方法。其实,在吕思勉的《史籍选文评述》里面,也曾特意选了杜甫《负薪行》,并指出当年男子无所事事,女子劳作豢养他们,“夔州盖唐时犹有此俗”,其实已经点到了一个中国文明史上的重要现象,甚至可以用来讨论男耕女织的分工观念,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深入和广泛传播。说起来,杜、元、白的诗歌何尝不是历史文献,它们不也是唐代社会生活、思想观念和情感心境的见证么,凭什么它不能是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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