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感性的暴虐

作者:刘 东




  但即便如此也不要误以为,这种极端模式只跟极端分子有关。实际上,自从出现了希区柯克那样的恐怖大师以后,借助于银幕的空前传播,恐怖早已凸显为当代美学的主要范畴之一,甚至也早已成为我们的主要心理质素之一。要不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恐怖片?要不恐怖怎么会成为一个独立的电影门类?这些恐怖作品想要逢迎的,说到底正是不知餍足的普遍嗜血偏好。在大众心理和恐怖影片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已经生产出来的同构关系。更加要命的是,对于这种恐怖心理的迎合,其实并不仅限于娱乐圈。“九一一”事件之后,特别是阿富汗战争之后,网上流传过一种“看谁最终受益”的有罪推断,它以搞笑的口吻推定说:其实本·拉登最不像“九一一”的发动者,因为他此后马上就成了过街老鼠和丧家之犬;倒是美国总统小布什最像——因为他从此得以长期凌驾于两党之上。如果这种逻辑可以成立,那我也愿略带玩笑地指出:大概只有传媒业特别是电视业最像,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最巴不得天下大乱!
  凡此种种都在提示着:其实我们的身体与我们的社会,并不是相互独立的二元要素,而是互动与共生的同一文化过程。此一过程的最新表现是:一方面,社会环境本身的扭曲变态,会同构于感性器官本身的粗鄙化;另一方面,感性器官本身的扭曲变态,也会反映着社会环境本身的粗鄙化。令人忧虑的是,这种每况愈下的趋势,看来一时根本无法扭转。正因为感性心理的普遍暴虐化,恐怖本身便成为一种如此成功的产品和商品——人们变得对于恐怖居然有如此旺盛的需求,甚至每天每夜都要大量地消费这种恐怖。
  去年五月,趁着到美国东部讲学的方便,我专门来到纽约的世贸大厦故址凭吊了一番。透过严密的铁护栏遥遥望去,在地表的那个大窟窿之上,人们正在修造着什么。再看旁边的牌子,说是在二○○二年八月二十一日那天,纽约市政府和新泽西州政府的首脑曾在这里宣布,将以“九一一英雄”的名义,在此处竖起一道景观墙,以促使世界省思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并从重建活动中汲取勇气和灵感。
  这益发把我带入了忧虑——这个“九一一”事件真正被人们反思过吗?人们真正意识到了现代性带给我们心理本身的这种重大代价吗?进而,在感性心理普遍暴虐化的前提下,我们还能像孟子当年那样,寄望于把文明奠基于类似“四端”那样的作为社会本能的良知么?在我们行将步入老年的时候,还能安心把未来托付给从小就以电玩中的杀戮为乐的下一代么?
  在感性学的意义上,我们的思绪不由被逼上了这样的层面——必须回答:由这门学科所倾力研究的这种既相对独立又不断迁移的人类心理,在我们整个的意识活动中,乃至于在我们整个的生命活动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和居于何种地位呢?感性自然是相对于理性的,所以上述问题也可以简要地表述为:感性和理性这两种心理素质,究竟哪一种更属于或更贴近于我们的本性?毫无疑问,大部分宗教家或者形而上学家,都会偏向于后者,既然他们都想要凭借某种不变真谛的支点,来教化民众和变化气质。然而,就算有人告诉我们,他确曾凭借着理性而上升到了某种永恒的存在,并且也由此而内省到了灵与肉之间的分裂与挣扎,我们仍有足够的根据向他指出——如果感性还不算我们的生命底层本身的话,那么它至少也算是我们生命状态的最即时反应。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感性的暴虐才是一种更加深层的暴虐,才是真正化入当代人类本能深处的暴虐。如果有那么一天,人类及其文明整个地毁灭了,恐怕最终的败因并不是什么核武器,而正是这种人类感性深处的破坏驱力——或者如毛泽东所说,是爆发在“灵魂深处的精神原子弹”。古典美学向来以为,只要能把理性渗入感性,或者只要能让感性弥散在理性的范畴之内,人类就能逐渐攀上文明的高峰,臻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极境。然而,古人当年无法逆料,他们的子孙不仅有可能停驻在克尔凯郭尔的感性学阶段而拒绝超升,而且其感性心理本身还有可能不断地向下滑落。在这个意义上,正是感性学的独特视角帮我们发现了——原来人类当前所面临的最危险的挑战,偏偏来自自己的感官和肉身!
  即使如此,我仍然拒绝相信冥冥中会有一种恶灵,在暗中决定着人类的无可挽回的堕落与下沉,正如我一向拒绝相信乐观的黑格尔式的“理性的狡计”,它宣扬这世界自有其隐秘的目的因,在保佑着人类的无可置疑的和不由自主的上升。正因为这样,眼下我还能相信的只有一点:在所有的历史成因中,至少还有一项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那就是我们选择作为或者不作为;我要说,正是由于这种选择的自由,我们的未来才可能是有限开敞的和部分或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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