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证,就要证得准,证得实

作者:钱里月




  [中译本译文]
  九月十日 晴 庐山山麓
  今天早上,我大队对于顽强抵抗的海参山前的敌人,集中炮火攻击,上午九点完全占领了海参山,给予败敌以猛烈地射击,敌人蜂拥般地逃跑。下午三点,第八中队前进占领了三角山。这时候联队本部也前进到大队本部的位置,各个大队集合起来,却被逃跑到后方山里的敌人发现了,于是我们遭到好几枚迫击炮弹的袭击。不幸一发炮弹落在了我们的附近,炸伤了十个人,其中有一个最终死了。我也不幸,爆破的碎片伤了我右手的食指,但是这是极轻的伤,不需要住院,不碍事的,还能够继续奋战。—————我依然活在前线的弹雨中。今天我军死伤了二十多个人。
  [对照译文]
  九月十日 晴 庐山山麓
  自今日清晨起,大队集中炮火,对顽强抵抗的海参山前方之敌给予持续的攻击,上午九时完全占领了海参山。由于对败敌实施猛烈射击,致使敌人终于招架不住,溃逃而去。三角山,由第八中队前进且占领之,时间是下午三点。这时联队本部也前进到大队本部的位置来。各本部集合,却被败走到后方山里的敌人发现,几发迫击炮弹在附近爆炸。不幸有一发炮弹落在我等所在一带的山顶,有十人负伤,其中一人遂战死矣。
  我也不幸被碎片伤了右手食指,但伤得极轻,不住院亦不碍事,想必仍能继续奋战,可谓不幸中之幸。我虔诚地遥拜东天,叩求神佛保佑,以期今后之奋斗。
  母亲大人,还有弟弟们哟,守护好后方吧!我将一如既往地活跃在枪林弹雨的第一线。
  本日死伤者二十余名。
  这一段最大的问题还是漏译,从划底线部分可以看出,和笔者补译出的部分相对照,漏掉了五十字左右的内容,致使两句本来并不在同一个段落里的话,生硬地连在一起。经这样一译,意思全变了。原文的意思不是在庆幸“我依然活在前线的弹雨中”,而是“表决心”,即“我将一如既往地活跃在枪林弹雨的第一线”。
  正如黑体字所标示出来的那样,包括已经指出的部分在内,中译本该段译文,仍有多处不够严谨和准确之处,为节省篇幅,在此不再一一述及,请根据手稿原文,对照译文便是。
  第三件是作为“日记正文”插入在中译本第二○二页的复印件,图片为日记本对折两页,系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二日日记的全部和五月十三日日记的前半。这两段日记的翻译在中译本第二○二页。以下为译文对照。
  [中译本译文]
  五月十二日 晴 枫树下
  今天发放了夏装,又收回了冬服。因为天气骤然变热,这样多少也舒服一些,新式服装的纽扣也是金属纽扣的代用品。队长要弹药,因为不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就到这边来骂了我一通。今天,通信班作了替换。五中队的冈田中尉在战场上受了伤,现已安全地回到了中队。联队送来了有刺铁线。
  傍晚得到消息说:在金凤州大约三百多名敌人渡河而来。于是我军用联炮轰击他们。另外,其他地方也发现敌人逼近。何时又出动尚未可知,但我总有危机逼近之感。一刻也大意不得的战场初夏啊!
  五月十三日 晴 枫树下
  昨夜,三架飞机在我军阵地上空飞翔,因为近来总是遭到敌人的反攻,已经形成神经过敏的反应了,担心万一是敌人的飞机怎生得了啊,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我军的轰炸机空袭了重庆回来,知道实情后才放下心来。
  谢埠市前线,敌人射击非常猛烈。目前,抚河水减少得很厉害,轻易就能徒步涉水过河。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进行渡河,在这里我们千万不可有丝毫的大意。今天,大行李部的一部分在枫树下露营。
  前天,我把重要文件打包送往南昌,结束了琐碎的事务,作好无论何时出动也能击破敌人完成任务的准备,只是待命出发。
  明天应该又要积聚背包了。
  [对照译文]
  五月十二日 晴 枫树下
  今天发放夏装交回冬装。由于天气骤然变热,穿上夏装也多少好受些。新式军服上的纽扣这回也不是真的铜纽扣了。队长请求补充弹药,却迟迟发不下来,急得他火冒三丈,连我也跟着挨骂。通信班换班;五中队的冈田中尉战伤,安全返回中队;联队送来铁蒺藜。
  傍晚有情报说,金 ?州大约三百敌兵渡河而来,联炮对其实施轰击。其他各处均有敌逼近。不知何时又要出动,颇有危机迫近之感。不可片刻大意的战场上的初夏啊!
  五月十三日 晴 枫树下
  昨夜有三架飞机在我上空飞过,大为不安,以为莫不是敌机来了。最近也是被敌人的反击弄得神经过敏。不过还好,知道是我荒(鹫)轰炸重庆返航,这才放下心来。
  谢埠市一线,敌人射击正猛。抚河也因最近水位急剧下降而变得可以轻易过,不知敌人会何时渡河,情势不可丝毫大意。从今天起,大行李的部分人员将在枫树下露营。
  从前天起,就把重要文件打包送往南昌,暂时放下手头琐碎的事务,待机准备,以能随时出击破敌,完成任务。明天背包也又该集中了。
  从译文的“覆盖面”看,似没有前两件中存在的那种漏译现象,至少就形态而言,是“译全”了,但仔细推敲,仍有漏译、错译,尤其是译得不到位的地方;至于译语的,则更是通篇明显的毛病——日记是在紧迫的战场上写就,读手稿原文,言语急迫简洁,但这一特征却完全没有在中译本中体现出来。
  首先,漏译有一处,即“荒鹫”一词。这是“二战”中日本对轰炸机的俗称,“猛鹫”之意,是重要的时代符号。日记原文将“荒鹫”的“鹫”,误写做“”,成了“荒”,这一误字恰好体现作者的慌乱也未可知。因此,“我军的轰炸机空袭了重庆回来”应为“我猛(鹫)轰炸重庆返航”才能完整而准确地传递日记中原有的时代信息。
  其次,明显的误译有一处。“队长要弹药,因为不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就到这边来骂了我一通。”手稿原文中完全没有“不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和“就到这边来”的词语,也就是说,译者完全读错了。这一句的正确译文应该是“队长请求补充弹药,却迟迟发不下来,急得他火冒三丈,连我也跟着挨骂”。
  第三,伴随着译文的,通篇都是翻译得不严谨或不准确的句子。请看“五月十二日”日记译文。
  一、“今天发放了夏装,又收回了冬服。”原文非“收回”,而是“返纳す”即“交回”之意,故应译为“今天发放夏装交回冬装”。
  二、“新式服装的纽扣也是金属纽扣的代用品。”这是硬拿日语做汉语,所以作为汉语读,意思就隔着一层。实际上,这里保留着一个关于战争的重要细节:随着战争的展开,物资开始紧缺,日军军服上的纽扣不再是过去的铜纽扣了。因此,正确的译文应该是“新式军服上的纽扣这回也不是真的铜纽扣了”。
  三、“有刺铁线”至少也应译做“带刺的铁丝”,其实中文里早有“铁蒺藜”这个词。
  四、地名“金凤州”(在中译215页又做“金凰州”),在手稿中为“金ぼう州”,中间的字究竟是哪个汉字还有待核实。
  五、“何时又出动尚未可知,但我总有危机逼近之感。”“但”字是多余的,原文没有转折的意思,应该是“不知何时又要出动,颇有危机迫近之感”。
  “五月十三日”日记译文中也存在很多问题,请参照上面的译文比较,不再赘述了。
  以上所见,是第三件手稿复印件译文所存在的问题,除了漏译、误译之外,值得商榷之处几乎遍布全篇,倘若是日语专业学生的翻译习作,那么能否及格,也全要看先生是严是松,能否手下留情了吧。
  前面说过,这三幅日记手稿的复印图片,完全是在中译本中偶然获得的,充分符合抽样调查所要求的“随机”条件,因此,若由上述检证结果而推及全书,那么《荻岛静夫日记》所本应具有的完整性、准确性和真实性也就非常值得怀疑了。
  最近有报道说,荻岛静夫“阵中日志”手稿和影集原件已“被确认为国家一级文物”(《光明日报》,二○○五年九月十四日报道)。这似乎意味着就有关中日关系的文物等级而言,其重要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级历史资料”的唐代“井真成墓志”——后者前不久前展出于名古屋世博会,之后又巡展于日本各地,引得日本天皇也来观看。也就是说,荻岛静夫手稿和影集原件现居史证的重要地位无疑。诚如上述报道所言,其“具有‘证史’(证明历史)和‘补史’(补充历史细节)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然而,目前的中译本所呈现的是日记手稿的全貌吗?既已呈现的部分,又是忠实、准确的吗?它可以作为“史料”插入千家万户的书架,进而收藏在无数个图书馆或资料室供更多的读者阅读吗?它担负得起史“证”之任吗?
  所谓“证史”也好,“补史”也好,其史证的想法都并不坏,但要想“证”,最好还是能出手稿原件的影印本,倘若暂时做不到,那么作为“代证”的译本至少也应该是过硬和可靠的。也就是说,证就要证得准,证得实,只有准确扎实,才是为“证”之道;但在这之前,必须要认真。我认为,《荻岛静夫日记》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各个环节上的不认真,再加上装帧设计的出色,就使问题更为严重。
  根据中译本里手稿收藏者、译者和出版者所言,从手稿原件发现到收购到翻译到联系出版社到编辑校对出版发行,前后只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可谓是一道“赶”制出来的历史大餐。现在到了该为这道大餐下一个评语的时候了。那就是,不认真的策划,不认真的翻译,不认真的编辑,不认真的出版审批,通过一次非常认真而成功的装帧包装,以“绝对真实”的名义,把一项本来非常严肃而重大的史证工作变成了一场儿戏。它所体现的全部的不认真和认真合加在一起,又无不警示世人,一段本来并不遥远的历史距今天已经多么遥远,并且还在继续远去。这并不只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更意味着把握历史能力的丧失。历史不会因“勿忘历史”的激情而“回归”,还需要有训练的头脑、高度的处理技术和十二分的认真,才可能转化为今日乃至将来的遗产。《荻岛静夫日记》所暴露出的处理直接史证资料过程中的头脑“幻觉”、缺乏文字检读和翻译技术以及不认真等问题,或许正是对今天的大诘问:
  我们有面对历史的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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