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文化转向与地理学

作者:唐晓峰




  近几十年来,在西方(主要是英语国家)人文社会科学中出现了对文化研究的热潮,被称为“文化转向”,有评论说,这一发展可看作“二战”以来的一次极为深刻的社会观与政治观的变化。多种社会学科均将“文化”置于研究的焦点,在有关社会正义、归属、认同、价值等问题的研究中,创出一派新局面。在文化转向的社会科学潮流中,人文地理学者亦十分活跃,而文化地理学更因时而动,成为最具时代精神的地理学分支之一。
  英国地理学家约翰斯顿,在其有名的当代地理学评述著作《地理学与地理学家》第五版中,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人文地理学发展正名为“文化转向”,明确列为一章。新近出版的由西方文化地理学骁将邓肯等人主编的《文化地理学读本》(A Companion to Cultural Geography,2004)中,拿出两章,专门研讨“文化转向”。西方人文地理学中的文化转向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后现代思潮为理论基础,以所谓“新文化地理学”的崛起为主要代表。一般认为,英国地理学家杰克逊(Jackson)与考斯格罗夫(Cosgrove)首发新文化地理学的先声,提出要注重文化的内部运作、符号生产与价值内涵,进而基于这些内容来考察空间构成、空间秩序、空间竞争。“文化转向”令本来就相当人文化的西方地理学,向社会人文渊薮中又深入了一层。
  由于社会人文的繁盛滋生,社会问题日益多于自然环境的问题,人类社会自身的危机凸现在思想家与学者面前。早在十八世纪,马尔萨斯便指出社会问题可能比自然问题更为紧迫。一八七一年德国的统一,使地理学家拉采尔十分振奋,他将注意力从学院式研究转到德国的人文现实,研究德国人如何生活。拉采尔并到世界各地考察。十一年后,他出版了《人类地理学》第一卷,又过九年出版《人类地理学》第二卷。尽管拉采尔将“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用于人类社会,有许多负面影响,但拉采尔的研究毕竟开西方人文地理之先河,百多年来,西方人文地理研究一直在强劲发展。
  二十世纪的前半,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人类学研究影响很大,地理学家索尔(Carl Sauer)受其影响,将人类学、社会学的视角引入人文地理研究。以致在用词上,索尔也喜用area这个人类学家常用的词,而当时地理学家用得多的是region。索尔后来执教于加州伯克利大学地理系多年,在他的带领下,逐渐形成了极具文化特色、历史特色的“伯克利学派”。一般说,西方成熟的文化地理学,就是从美国伯克利学派开始的(而二十世纪后期的“新文化地理学”也是以挑战伯克利学派而产生的)。地理学与其他社会科学携手,拓展视野,更新视角,吸收相关理论,不断丰富自身的内容,这是西方人文地理学持续深入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翻看一下约翰斯顿编辑的《人文地理学辞典》(柴彦威等译,商务印书馆二○○四年版),就能发现西方人文地理学的概念阵容相当宽,许多重要的社会科学的基础概念、前沿概念,在人文地理研究中都有所借鉴。
  伯克利学派采用的文化概念,是在否定环境决定论的背景下(索尔批判的对象是自己的老师森普尔女士与当红学者亨廷顿的观点),借鉴了人类学家的“超机体(superorganic)”文化概念,将文化(而不是自然环境)看作制控人类行为的重要力量,而且是一种稳定的力量。在文化、环境、人三者的关系上,文化是动力,人是行动者,环境是改造对象。文化的存在先于行动的人,这是伯克利学派研究的前提。这种文化概念,其实也是传统的对文化的理解方式。英文culture(文化)一词,其拉丁原义是“栽培”、“养育”的意思,人有了culture,就是受到了培育、教养。所以早期人类学者表述的文化概念常有“超机体”的味道,如:“文化有它自己的生命,受着它本身的原则以及它自己的法则所支配。几世纪以来,它怀抱每一代刚出生的成员并将他们塑造成人,提供他们信仰、行为模式、情感与态度。”(怀特)在这类文化概念中,有很强的文化决定论色彩。
  以一种既定的文化为参照,或以抽取文化特征为第一步基础工作,然后考察人——按照文化原则行动的人——如何改变了自然景观,而创造出相应的文化景观,是伯克利文化地理学派主要的研究套路。因受早期人类学的影响,索尔本人的文化地理研究对象主要是非欧洲文化区,且重农村轻城市。索尔的学生逐渐重视“美国文化”,对美国本土文化景观进行了比较系统的研究,其综合成果以《美国文化地理》一书为代表。此书作者泽林斯基(Wilbur Zelinsky,索尔的学生)明确表示,他采用的是“超机体”文化概念,并刻画了“美国文化”这个超机体的特征:一、强烈的、几乎是无政府的个人主义;二、视动态与变化为最高价值;三、机器主义的世界观;四、尽善尽美主义兼救世主。泽林斯基从这几个方面着眼,分析了美国文化景观的特色。
  二十世纪二十至五十年代,是美国文化地理伯克利学派的兴盛期,影响很大。索尔本人也曾当选美国地理学家协会主席。对伯克利学派(英文地理学文献中也用索尔名字的变体Sauerian指称这个学派),在回顾西方近代地理学发展的著述中,总有大段评论。二十世纪初的地理学界,对学科性质的理解依然含混不清,而索尔倡导以文化景观为研究对象,很清楚明白地确立了地理学的一个人文方向。
  不过,对于中国地理学界来说,索尔的名字似乎是近一二十年才开始为人们熟知。在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尽管中国学者奋力引进西方现代地理学理论,但对索尔的学派似乎未多留意。在近代编写的众多中文地理文献中,鲜见索尔的名字。此种情况或许由于两项原因。二十世纪初,国家贫弱,中国地理学家一来救国心切,二来以科学精神为尚,故多看重救国救民的“人生地理学”(经济地理)与科学描述山川大地的自然地理学。索尔的文化研究远不及环境决定论具有更多的“科学”震撼性。另一项原因,现今文化地理学的发展高潮,提升了索尔学派的历史地位。在二十至四十年代,索尔学派尽管在美国国内享有声名,但在世界地理学界,或未及今天想像的那般显赫。
  伯克利学派使用的“超机体”文化概念,乃是预设了社会上存在一个主导性的覆盖整个社会的文化力量,这一文化力量是给定的、统一的、稳定的。而对于这个文化,即主流文化,学者们是可以准确无误地再现陈述(representation)的。“超机体”文化概念不是索尔的创造,而只是传统的延用。这一传统文化概念在二十世纪中后期开始遭到激烈批判。在话语、文本、解构等新潮理论的背景下,超越人自身而存在的“超机体”文化概念当然被抛弃。进而,对文化景观的理解也出现新的视角,景观不再是客观的自在情景,而是要凭主观“阅读”的“文本”,一切符号意义、文本误读、再创作等问题随之而来。新文化地理学最初给人的印象,多是就这些问题进行阐发。
  随着文化转向的深入,新文化地理学的关注范围开始加大,其主要表现在对“社会空间(social space)”的非正义性进行批判。对文化概念的新理解是文化地理研究范围拓展的理论基础。关于文化的概念,新派学者们放弃了“生活方式”这类散漫描述,而直指文化内涵的焦点——价值观以及相关联的符号意义。地理学家考斯格罗夫说:“目前人文地理学中的文化转向,引入了新的隐喻和类比,它们更符合对意义而不是功能的强调。”学者们进而指出,社会中的价值观是多样的,相互冲突的,可以演变的。对于长期被忽略的“他者(others)”的文化价值,应给予关注、同情,并为其所受的来自“主流”文化的歧视、压抑伸张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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