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葡萄问:“啥农场?”
“农场里尽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学生娃子,自愿到那儿开荒种地的。”五合说。“我那天从他们种药材的田里经过,见个老头儿蹲在那儿拾掇黄芪。当时有人正把我往外撵,我还叫了他几声。他没回头。过后我也好笑,叫啥叫?他还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农场在哪儿呢?”葡萄问。
“在宝鸡那边的山里。”五合说。
“宝鸡比洛城远不?”
“咋着,你想去?”
葡萄愣住了,半天才魂不附体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像,你看老头儿老婆儿都长一个样儿!”五合对着她的脊梁叫。
这时模范们都要排队上戏台,葡萄跟上队伍,走到戏台边上,有条大粗嗓门叫唤:“葡萄!”
葡萄一回脸,见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着洗白的军装,没戴帽子,圆圆的脑袋一层厚头发。他跟着葡萄往前走,一边说:“我复员到公社了!”
葡萄脸一红,心里骂自己,他做那种蠢事,你脸红个啥?她嘴上问他啥时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刚回来。两人说着话,她迈上了戏台的梯子,大喇叭开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歌声太闹人,葡萄听不见春喜还在说什么。春喜在说:回来就听我哥说,你给选到公社当模范啦!……
春喜看着葡萄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拐进了幕条子里。他自己脸上还是那个热烘烘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蓝衫子,是自织的布,用靛染得正好,不深不浅,领子袖口滚了红白格子的细边,盘纽也是红白格的,头发梳成髻,额头上的绒绒是梳不上去的碎头发,真是好看。春喜以为当兵四年,早就把葡萄这样的乡下女人不看在眼里,可一看见她,就像又回到那个疯狂的晚上。
春喜听见戏台下的人开始拍巴掌,模范们一个一个上台,领奖的。史冬喜是公社社长,和蔡琥珀把奖品发给模范们。奖品是一块花毛巾,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奖”字,还盖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红公章。春喜也跟着使劲拍巴掌,他主要是给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边一个位子,听见他的掌声,就把眼睛对着他瞪着。葡萄眼里的史春喜完全变了个人,起码宽出两寸去。四年前他眉眼像画脸谱画一半,马里马虎,现在脸谱勾画出来了:外憨内精,拿得起放得下,说到做到。他有了副识文断字的模样,军队倒是让他细气了一点,教了他不少规矩。
蔡琥珀介绍每个模范的事迹。介绍到王葡萄时,她说她是“科学养猪,积极革新,创造奇迹,成功地实验出科学的饲养技术和饲料……”
开始葡萄听着觉得是听天书,后来听懂了一些词儿,她还是以为在听别人的事。最后蔡琥珀说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贫苦,从小给恶霸地主做童养媳,受尽剥削欺凌。这两年阶级觉悟飞速提高……”她才明白,蔡书记正说的这个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给我们树立了以社为家的好榜样……”
高级社成立,史冬喜让葡萄给社里喂猪,交给她十个猪娃,年底每口猪都是二百斤,肥膘两寸多厚,卖了以后社里添了两头骡驹,也把头一年欠的麦种钱还上了。后来人民公社盖了猪场,葡萄一人喂二十多头猪。她在猪栏边上一天做十二三个小时的活儿,连个帮手都不要。她就喜欢听它们“吧唧吧唧”地吃,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地长,这些跟蔡支书说的话有什么相干呢?不过葡萄还是乐意当模范,当了模范年底分红会多分些,就有“馍”有“饭”了。
忽然,葡萄发现台上台下都安静下来,定神看看,蔡琥珀正侧转着身看着她微微笑。这是领导的笑容,葡萄在领袖画像上老看见。
“王葡萄同志,请你呢!”蔡书记把胳膊抬起来,就像把贵客往她家堂屋里让:“给社员们说两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点,就是蔡支书这时是把主角让给她唱。她几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谁看她她马上把谁看回去。
葡萄说:“光‘敢想’会中?”
蔡琥珀说:“给大家说说话,看人家说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范。
葡萄说:“光说话,谁干活儿?话能把猪喂大喂肥?话把谁都喂不了。话说多了老饥呀!”葡萄说着说着,心里有了二大干活儿的模样。是二大教给她怎么喂牲口的。她小时二大就告诉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儿假都甭给它装。”说着她又想,五合那货看见的,兴许真是二大。当模范多分点红,她打张车票去宝鸡看看。她说:“叫我说‘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干活儿。”她又想,万一真是二大,能说动他回来不能?说动说不动,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宝鸡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声招呼。猪场还剩两只怀孕母猪和一头种猪,她把它们交代给李秀梅了。下了火车,又搭汽车,最后坐了半天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叫“共青之火”的农场。到农场太阳将落,她老远就看见了在土坯房边上铲煤的二大。就从那浑身没一个废动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许多,背也驼了,头发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难怪五合没认准。
她走近他。他听见她脚步,把锹往煤上一插,转过身来。他马上说:“是五合告诉你的?”
葡萄点点头。她想着她见了二大会高兴,可她这会儿委屈大着呢。就是不懂谁给了她恁大委屈。她说:“五合给村里人都说了说。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说:你以为躲进山里就没事了?五合一张扬,史屯那边说不准会有人来这儿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这个农场马上要让军队接管,临时工都得重新审查。他把葡萄领到食堂,买了两碗粥,两个馍,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吃饭时他说这是他做的第三份临时工,四年里他总是走走住住,凭他干活的把式,经营的主意,总还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证件了,他就窜得可快。
“现在都国营,公私合营了,上哪儿都得查证件。”他说。
“咱那儿也一样,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来,送走了。”葡萄说。
“咋还是一个人?”二大说。他头一眼就看出她没嫁人。
“谁要咱?”葡萄说。
二大笑笑。葡萄这个死心眼他是领教了。她认死理地要找着他,认死理地要他躲过“事”去。
“再不嫁,怕真没人要喽。”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们要哩!”葡萄说。
第二天孙怀清让葡萄回家。葡萄说她带的是两张火车票的钱。他跟她恼,她从小就知道二大不会真和她恼,所以还是没事人一样给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气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听说农场干部要召集所有临时工开会,清查流窜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铺盖对葡萄一摆脸,说:“我跟你走。”
火车上,葡萄像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头磕着二大的膝盖就睡着了。对她来说,世上没有愁人的事。二大看着她颠晃的后脑勺。她和他咋这么像呢?好赖都愿意活着。
那还是孙二大从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来牵他家的猪去街上的收购站。猪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给它一脚。葡萄不乐意了,一把推过猪来,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让它长好膘,就是给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来。
见他笑,葡萄更恼:“也就是欺人家是个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还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见为净。在这院子里,你甭想让它受症!把你厉害的、威风的!让畜牲也叫你一声社长不成!”
冬喜愣了一会儿,那丑丑的脸看着可逗乐,葡萄不知哪里起了心,猛的喜欢上这丑脸了。她说:“别动。”
冬喜说:“弄啥?”
葡萄走过去,说:“你打了我的猪,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经是耍闹了,很识逗地把手展成个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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