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分?缘分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分给定的。缘分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你去死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儿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烘烘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趟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工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儿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操你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地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
  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气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暄暄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
  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暄暄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队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文绉绉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对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史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像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啊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孙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身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时一样,谁说话它们就朝谁瞪着,生坯子样儿。过去史屯的村邻就说过王葡萄不懂礼貌。他们的意思是,凡是懂礼貌的人说话眼睛总要避开对家儿。比如小媳妇说话,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闺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瞅。少勇倒是觉得葡萄在这点上像个女学生;像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怀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干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儿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窖。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窖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窖。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都得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队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窖里,把藏在地窖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窖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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