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我今天可是吃肉饼!”她事先就发出了正式的宣告。脸上显出一种严肃的、无可商议的、聚精会神自顾自的表情。她的话里的潜台词是你们要吃你们也做。我做了只管自己吃,我可不给你们,你们可不要馋得慌,你们可不要跟我要,勿谓言之不预!
“吃就吃呗!”静宜冷冷地回答。有时候还加上一句:“爱吃吗吃吗,谁敢挡着你?”有时候加上另外的一句,“吃就吃呗,谁不让你噇(读chuáng)了?”
把吃饭说成“噇”,这里有一种不友好的,侮辱的味儿。
静珍不理会这些反应。从宣布吃肉饼到做出肉饼来,她的表情是决绝的、排除万难的、无笑容的。要一直吃到快饱的时候,丝里哈拉了一阵子以后,她才会由衷地笑起来。如果肉饼做多了,她会叫孩子过来吃一点。至于母亲姜赵氏,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做肉饼的时候,姜赵氏如果也想吃,就来帮她一起操作,她欢迎。如果姜赵氏不想吃,姜赵氏便不理睬她,她也不必在吃肉饼时表示任何谦让。
这样她的严肃态度事实上主要是针对妹妹的。静宜感到不快,但也没有办法。她有时候公开唠叨一下,抱怨姐姐做肉饼时在饼铛里放的底油过多。馅里放油吧,锅里也放油,也不是还想不想过日子……如此这般。静珍有时不理睬,有时也反唇相讥。但她的精神集中在肉饼上,她并不注意妹妹的评论。
遇到吃肉饼的时候静珍很注意错开时间。如果是中午吃,她梳完头就开始准备,不到十点就吃开了。如果是晚上,连午睡时间都随之缩短,可以不到四点就把肉饼吃完。这就避免了因共用一个火而发生冲突,使得静宜在占用火这个问题上无话可说,而由于提前进餐而扩长了的饭后时间,更使得她能从容反复地回顾肉饼的美味。
再一项高档的享受就是羊头肉了。晚间来了卖白水羊头的,静珍遇到腰里有点钱的时候,便把人叫住。提着一盏忽闪忽闪的、昏暗的桅灯的贩肉者蹲在她们的院门口,从提匣里拿羊头,放在清洁的小案板上用明光光的菜刀将肉切成比纸还薄的半透明片,放在一张裁好的旧报纸上,撒上胡椒盐粉,递给静珍。用这个下酒,当然比臭豆腐强多了。而因为给得极少,切得极薄,拿在手里时似乎扑扑棱棱好几片,吃完后但觉嘴里有肉与胡椒的香气,腹内却全无肉感,这反而更增加了羊头肉的吸引力。
妹妹与妹夫“和了”以来,张知恩、李连甲来过以后,静珍为自己做吃的的积极性大增,投入的力量大增。这不仅引起了静宜的不满,抗议了几次也口角了几次,而且姜赵氏也提出了自己的非议和忠告:大姑娘,你别忒(太)倚能(逞能)喽,成天价个人单做,算个吗呀,咱们可得和和美美过日子呀!
静珍听了母亲的话,默默无语。但听多了也烦,便突然恶狠狠地反驳道:“要嘴一张,要命一条,要钱没有。要给吃就吃,要不给吃咱们挨着,饿着,饿半个月不带哼哼一声,哼哼一声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饿死了喂狗,狗不吃喂苍蝇。谁想吃自己做,不想吃闭住嘴。吃一天算一天,吃一顿算一顿,一顿也没有了我掏(投)生去。掏生成人我吃肉,掏生成狗我吃屎,掏生成猪我挨刀……”
“这是吗对吗呀!”姜赵氏喊了起来。静宜听到后过来批评姐姐忒(太)“匪类”,然后是倪萍也参加,然后是倪藻也参加,然后大家都攻击静珍。然后静珍大笑:“不就是馋的吗?馋死你!我就是吃,就是不给你!”最后大家也笑了,觉得静珍可笑,似乎还有点可悲可鄙。静珍也觉得自己胜利了,不但单做了,单吃了,而且气得一帮人丑态百出。然后肉饼或者虾酱饼子吃完,静珍抹抹嘴满意了,大家也吃别的饭去了。饭后的气氛还是团结的,各人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唱什么唱什么。
这样又吃又斗、又斗又吃几遭以后渐渐觉得没了意思,没了意思便和披头散发、忙个不停的邻居,好事的同乡“热乎”来往得更多了。“热乎”知道许多城乡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她特别需要一个听众。过去静珍与“热乎”的矛盾说不定在很大程度上便是需要静珍做听众与静珍拒绝做听众之争。“热乎”也需要静珍向她陈述有关这个院子、特别是有关倪吾诚的信息。过去她们间的矛盾也是要求陈述与拒绝陈述之争。现在,静珍大体上仍然拒绝充当“热乎”面前的报信者、陈述者,却很乐于做她的听众了。
她尤其喜欢听“热乎”讲她们住家的胡同东口一个小门里住着的野鸡(妓)的事。
“热乎”讲起“野鸡”来眉飞色舞,口水四溅,说中有笑,边笑边说,笑得弯腰,前仰后合。而且一讲起“野鸡”来她的家乡话特别传神,她的嗓音也变得粗哑起来,还哞哞地模仿一些声音,近乎口技。静珍微笑着听着,津津有味却又保持着距离。听完“热乎”的成套成套的关于“野鸡”的缺阴(德)的话以后,静珍更加断定“热乎”是一个心坏口坏的坏人。她对母亲和妹妹说:“‘热乎’成了不是东西啦,少理!”
倪藻下学回家时听到了“热乎”的话,他问姨姨:“‘野鸡’是什么?”“小孩子家别问那个!”姨姨神态严肃,拒绝解释。倪藻却听出了她们是在嘲笑谩骂诅咒一个可怜的女人。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越是不幸的人越是要蔑视和糟践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不幸。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一天静珍没有自己单独做饭也没有读闲书,正一人独自坐着无事地自言自语,“热乎”叽叽嘎嘎地跑跳而来。“妹子,”她亲切地叫着静珍,“我借来了一本《金钱神卦全书》。人家不肯借我的,是我说了好话行了礼起了誓,起誓不给不敬神的人看,才借了来的。我们一家子都算了,比写上的还准呢。你个人算算好不好,我拿来给你算的,不等天黑我就得把它拿走。孩子他爸爸不让我拿出来呀,你知道吧。”
“热乎”拿来一本又脏又破的木板印刷“卦书”。还有一个小荷包,荷包里放着七个铜钱。七个铜钱按字和幂的排列,一共组成一百二十八卦。占卜和查卦辞的方法“热乎”就热热乎乎地讲了半个钟头,有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讲法自相矛盾。幸亏静珍还有灵性,斟酌审度,无师自通,校正了“热乎”所传授的数个错讹,使“热乎”惊叹赞佩不已。
书籍的破旧令人神往。七个铜钱居然能组成一百二十八个卦象令人叹服。一百二十八这个数似乎有点学问,说不定是什么星宿之数。卦辞翻来查去,查错一个字底下全错,那样的卦辞便如天书,增加了卦书的神秘的魅力。其实静珍虽说相信命定,相信冥冥中的神秘却不怎么相信某种具体的偶像、宗教、迷信的方式程序。对于“热乎”所说的“金钱卦”的灵验,她也是未必相信的。但她很快地在与“热乎”的讨论中与占卦的实践中被神卦所征服了。
她倒出铜钱,两手合拢把铜钱捧起,摇动手中铜钱,发出一点金属的响声,闻到几分铜臭,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撒手,按下落顺序及地点排列起来,是“幂幂字幂字字字”。急出一身汗,头大如斗,总算查出来了,卦辞是:
孤云野鹤委红尘,
桃李纷纷总是春,
沧海月明珍有泪,
树高千尺叶归根。
尾注是:求官难得,求财有望,病情好转唯难以除根,失物可寻但少安毋躁,宜静养,宜沐浴,宜斋戒,宜省亲,宜经商……
这卦辞使静珍蓦地一惊,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特别是“沧海月明珍有泪”一句。她是知道唐诗中“沧海月明珠有泪”句的,这里偏偏不说珠而说珍!珍是什么?珍是何物?珍不就是她吗?这卦辞静静地分躺在全书的从头至尾,不就是等着她来占卜吗?沧海月明,静珍有泪,天乎!天乎!
“热乎”识文断字比静珍差远了,她纠缠着静珍给她讲解卦辞。静珍刚要张口,生出一个心眼,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她便敷敷衍衍,说是自己也看不甚明白。
静珍心怦怦跳起来,她要再算一个卦,如果这个卦再能紧扣住她的遭际,她准备从此坚信神明、一心向善。她这样祝祷着再次把七个“金钱”捧在手里摇个不停,几次想撒手,又几次想再祝祷一番,坚定一下心意,以求更灵更灵的本命卦。最后,终于排出了幂字幂幂幂幂幂的卦象,独“字”居二,单此卦象已使静珍触目惊心,查下去,卦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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