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活动变人形(续)
作者:王 蒙
人生几十年,这时间足够编织出一个个风味不同的令人欷歔的故事。
第五章
我的朋友!在本书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我们是在戈壁滩上的“五七干校”里相识的。那是个休假日,多数“五七战士”进城休假去了,我值班。我正在食堂为自己和另一个值班“战士”擀面条,你来了,然后你说到我的名字,你夸我面擀得好,还问我面皮大而擀面杖小,怎么样继续擀下去?我教授给你,你表示佩服不已。于是我知道你我是同一个城市、甚至是同一个区、同一条街的人。
你宽肩膀,长腿,目光透着聪明,说话机智风趣,喜欢交际。只是你的嘴唇太薄了,你说话又快,你的嘴唇的翕动给我以异样的感觉。我们从此成了朋友,我常常为你的快人快语和家乡话而大笑。把打嘴巴说成“耳茄子”,把吝啬鬼说成“钱穿在肋条上”,把没有可取之处说成“没情况儿”,我都是跟你学的。你对文化大革命的抨击,对时弊的抨击,对各种“左”的政策的抨击深得吾心。我为在寂寞的年月有你这样一个友人而觉得并不那么寂寞了。
林彪事件以后我们的干校渐趋解体。到一九七三年以后我们就分手各奔前程了,忙起来就难得见面。庄子早就说过,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十多年以后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见面与交谈的机会,那天我们一边谈叙一边喝着汾酒,桌上的酒菜琳琅满目。充分显示了新时期的大好形势。你显老得厉害,秃顶,哑声,脸上布满纹道,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斑点。该不是老人斑吧?你仍然谈你想给这个人给那个人以“耳茄子”,你说十余年来你已经换了两个省份三个城市七个工作岗位,文化厅、电影厂、展览馆、师范专科学校、行政公署、作家协会、剧院,“越换越没情况儿”。中国能有什么情况儿?你愤愤地说,俨然在中国之外,俨然是中国的审判者。酒越喝越多,你越强调你的潜力没有发挥出来。什么他妈的这个那个的,人活一辈子就看机缘。懂吗?老王,你信不信,就看机缘,给我机缘,我照样能当厅长、部长,我没本事?我看我本事太大了。什么,写作?我才不写那玩意儿呢,你套我的我套你的,你捧我的我捧你的,你知道文艺界那个黑暗!什么?搞外事?搞外事有多危险你知道吗,那叫吃不了兜着走。而且搞外事得学外文。谁学那个去?一会儿都学俄文。一会儿都学英文。什么事儿都是起哄,赶浪头!什么,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他妈的热大发了,不让我发热,这帮儿孙子……我的潜力就白白地烂在我身上啊!
我想起了你,我的朋友。我佩服你的节操,佩服你的渊博,佩服你那我行我素的性格。由于你爸爸当过国民党的次长,从年轻时候你就被迫而又自觉地办什么事都靠边站。一九五八年,你成了白旗,成了白专典型。但真到了要劲儿的时候,比如说要翻译毛主席的诗词了,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都毕恭毕敬地去请你,不请你硬是不行,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不信试试!人们过去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就更加承认你的价值。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文件的时候你能叼着一颗香烟在大家纷纷表态时坐在沙发上睡着,你能流出四尺长的口水并打起鼾来,这本身就镇了!盖了!狂了!那些贬低你中伤你的小人也没敢利用这事收拾你,谁让你是张屠夫!
为什么,为什么至今你仍然是酒气熏天呢?一个月倒有半个多月醉。为这个全家与你打架,甚至于你的独生女打了你一个耳茄子!唉!也许你已经习惯了,用自轻自贱来表达特有的狂傲!当情况不同了以后你却改不过来了吗?你再也不能珍重自己的才能,感受历史的使命,正正经经地勤勤恳恳地做事情了吗?这可以叫做性格的惰性吧。看到你自己在糟践自己,看到你的那么多潜力沉睡在你的强壮如牛的身体里,你的朋友亲人是何等痛心!
还有你,我的朋友,我的年轻时候的好友。你当然不会忘记我们抵足而眠的日子。不会忘记我们一起讨论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安东诺夫、潘诺娃……后来又讨论罗曼罗兰的情景。你当然没有忘记我们各自写了第一篇小说后互相阅读、共同讨论的情景。你当然没有忘记你参加了我的婚礼,临走时我往你的上衣口袋里塞了许多醉枣。而在后来我“出了事情”以后,你怀着怎样的依恋和痛惜来看望我、陪伴我、安慰我、照顾我……
但后来社会政治的风云终于把你也吓坏了,你的亲人也对你发出了警告,你下决心与我划清界限了。在我去新疆前夕我本想向你告别的,你却复信说,还是不见面的好。你还说,你(我)聪明,不会不理解……
没有什么不理解。只是没有想到而已。我可怜我自己又失去了一位朋友,更怜惜你……
后来的种种,我更理解了你,再不要为这暗淡的回忆而痛苦。让我们一起读一首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往事如烟。你还是抗日战争时期入党的老革命呢!也许你早就可以当部长。一辈子勤勤恳恳的芝麻官。连为孩子办喜事的房子也弄不上。永远那么小心,永远那么老实,永远那么正经。从一九五九年以后再也不说罗曼罗兰了,到了八十年代便更不想说。都说你是罕见的好人。啊,你是那样善良又那样软弱,你老等待着,等待着,谁来给你做主?干一杯茅台吧。什么时候能再度回到青年时代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日子!
我想起了你们,我的国外和国内的朋友。那是久雨后的一个晴天。黄昏。差不多是访问B城的最后一天。这天晚上没有安排什么项目。你说,让我们去看看游乐场,一家英国的公司与本国一家公司合办的。我们欣然同意了。汽车转了好多个弯,经过了铁桥和荒漠的河滩,经过了丑陋的并排的烟囱和贮料罐,来到了郊区的一个空场,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小工艺品等待着你去碰运气,因为那些可爱的玩具、挂钟、摆设都是不卖的,而是要靠转轮盘、打枪、差不多是用赌博的方法去赢取。我们在滚石乐团大吵大闹的棚顶餐厅吃了啤酒、烫手的小鸡、泥肠。没有餐具,下手吃完了,用一种浸着芳香的薄荷油的纸擦手。滚石乐团的独唱演员是一位壮实的、个子不高的金发姑娘。我猜她不过十几岁,一定从小就爱吃乳酪。乐团休息时是一位坐轮椅的残疾汉子拉着手风琴唱古老的波罗的海与易北河的民歌,声音如冲锋陷阵的呐喊。
我想起中国的庙会。我想起解放前北平的什刹海。这种搭起棚子来的餐厅多像什刹海。入夜便点起炫目的煤气灯。到处飘散着莲荷的清香与鱼水的腥气。那时的“仿膳”餐厅就搭在什刹海的湖面上。在那里可以吃到荷叶粥和肉末烧饼。豌豆黄、芸豆卷和号称栗子面、并非栗子面做的小窝头。史福岗和倪吾诚全家大概多次在那里用过饭的吧?将近半个世纪的事了。
玩什么?开汽车?互相碰撞如受到拳击。“飞鸟”,把人倒挂得高高的,一挂几分钟,够刺激也够吓人。莲花转椅,看着都眼花。我选择了旋转秋千。
只有你,我的同胞同事同乡拒绝了。当然,你即使出差去拉萨也绝对不肯坐飞机。你还好意地劝过我呢,不要坐飞机,免得出事。
马达开动了。我们坐在秋千上慢慢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高。终于,我们连同维系着我们的身体和生命的不朽的钢绳差不多与地面平行了,距地面至少有三十米了。地平线飞到了我们的头上。山、河、地上的设备像久卧的老人突然坐起,突然站立,突然竖直。灯光滚滚,彩灯成线成河,天旋地转。你害怕,你欢呼,你想大叫却终又变了颜色。就在这个时候旋转的速度慢下来了,我们渐渐垂下来了,地平线渐渐降下了,山河渐渐卧到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你也恢复了自然的微笑,松了一口气,又快了,又升起了,又晕了,又叫了。又慢了,又垂落了,又轻松了……如此往复许多次……终于,你下来了,你还在地上,你没有长出翅膀,你没有能够飞翔,你还是和原来一样。飞荡与垂落相联结,正像生与死相伴随。只是,你体验了温习了这永远的热情。这热烈的痛苦的冲击毕竟把天空荡得摇滚翻覆,以及一再的垂落,终于还是没有飞的重力的威严,终于破碎了的心的梦……原有的位置。又加速,又抛起,又竖直和飞快地旋转。又平息,又下垂,又恢复了位置。一次又一次地飞起,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我们怎样结语?是说我们终于飞起,终于实现了人类的永远的热情和愿望,终于唤起了山河和大地吗?还是说我们的热情,我们的幻想,我们的御风而飞翔的梦终于是徒劳,终于还得停下,下到地面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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