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漫说唐宋诗:异同与优劣

作者:董乃斌




  对此,钱锺书先生有精彩论述。他在名著《谈艺录》中,一开篇就说:“诗分唐宋,唐诗复分初盛中晚,乃谈艺者之常言。”“余窃谓就诗论诗,正当本体裁以划时期,不必尽与朝政国事之治乱吻合。”(此据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之《谈艺录》增订本,以下所引皆出此本)这是大前提,对诗史、文学史的分期提出了“本体裁以划时期”,即按文学本身的变化为基准的原则。这个问题很大,这里不能多说。具体到唐宋诗,钱先生则云: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谓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这真是发人深省的透彻之论。钱先生的意思是说,人的体格性分——禀性气质不同,导致诗风不同,时代尽管由唐至宋地变,人的禀性才是形成诗风的真正根源,所以唐人不妨写出宋调之诗,而宋人的诗亦可含有唐音。这一从人的因素、从文学内部来究明诗歌风格的观点,很值得重视。只有综览全部中国古代诗歌,涵泳其中,深有体会,又善于宏观概括,才能提出这个打破历史朝代而重划诗歌风格归属、看似不甚周严却极具启发性的观点。请再看钱先生的进一步发挥:
  夫人之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
  这席话证明钱先生的确是综观全部中国诗史之后才得出的如上观点,并且认为可以回到诗史中去回溯检验的。其实,如以之来看今日甚为热闹的旧诗创作,除了那些不入流者,凡在水平线以上的,不是仍能大致看到有人近唐、有人近宋的风格差异吗?看破此点,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人的体格性分是一成不变的吗?当然不是。故钱先生随即进一步指出,人由幼至老,年龄既增,性情可变,故“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并举出明人王世贞早年诗风近唐,晚年变为近宋的情况为证。王世贞以外,乃至今人,似也不乏其例。
  钱先生的论述实际上也就从根本上打消了一切唐宋诗优劣论的基础——唐宋诗确有异同,这异同的表现集中在诗歌的风格,而真正的根子则在于人之体格性分(亦即脾性、气质、秉赋、心理之倾向与特点等)之中。人之体格性分有所不同,如前引所谓“高明”、“沉潜”之别,也可如通常所分的“阳刚”、“阴柔”,“内向”、“外向”等等,区别确乎存在,但却不一定是此高彼低的关系。既然人的体格性分无所谓高下,对总体风格不同的唐宋诗强分优劣岂不是也很无谓吗?钱先生之所论不但囊括整个中国诗史,而且拓展至文艺心理学,乃至心理学范畴。文风诗风,归根到底不过是人的性格气质和心理特征的一种表现、一种客观化、对象化而已。我们研究诗文风格不应止于字面,甚至不应止于作者生活的客观时代,而该努力深入到人的内心,由风格而及人,由人的外在遭际、客观境遇而及于其内心波澜,甚至某些隐秘层次。以此论为指导来研究中国诗史,眼光便易通达开阔,也容易挖掘得更深。诗歌无分唐宋,皆有好有坏,就诗论诗,实事求是评价即可,又何必要以近唐还是近宋来判断它们的优劣呢?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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