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漫说唐宋诗:异同与优劣
作者:董乃斌
宋诗究竟以怎样的特色与唐诗分庭抗礼?集中到一点,就是上文已提及、为许多前人所一再强调的:与唐诗之“主情”不同,宋诗以“重理”为特色。
所谓重理,也就是重意,说的是爱在诗中发表意见,张扬思想,阐述道理,而不仅仅是抒情寄慨。诗是离不开“情”的,宋诗绝非“无情”,而是在“情”之外,更加之以“理”,从而形成宋诗“以理引领,情理交融”的特色。当然,“重理”也就要格外重视逻辑,重视修辞,多用典故(包括用事和用前人成言),为了更清晰准确而又更含蓄蕴藉地表达丰富曲折的意思,便不免较多采用散文化句法,所谓宋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正是指此而言,其实说到底,乃是为了独创,为了有别于唐诗,而不得不然。这样一来,宋诗的主流风格果然呈现出不同于唐诗的面貌,由唐诗的一片天真烂漫,情感外露,变得矜持整饬,高深难测,同时也就拘谨内向起来。拿人来比方,唐诗总的来看像个血气方刚、口无遮拦、敢说敢叫、不惮喜怒形于色的年轻人,宋诗则变为老成持重、含蓄内敛、说话字斟句酌而更富于内涵、更耐人寻味的中年人了。诗风的不同,其实是文化性格差异的一种外在表现,根子是在于唐宋两代国家、社会之时势景况不同。然而就这样,宋诗发掘出了不少新的、为唐诗所没有的意思,创造出许多新的话语和境界,在唐诗之后开凿出一片别具特色的天地。
每个时代的诗歌,从内容上说,总会打上当时生活的印记,想完全洗掉或遮掩此类印痕都难以办到。所以诗歌史真正重要的议题,不是检查诗的内容,而是关注历代诗歌在表现其时代生活时,各自采用了什么独特的方式。以文、以议论和以才学为诗,本是宋诗的特色,是宋诗之与唐诗区别的独到之处,是宋人创造性的突出表现。对此,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自然尽可悉听尊便。但后来竟成了对宋诗的致命批评,成了否定宋诗的口实,理由是这就表明宋人不懂形象思维。其实,形象思维并不是那么神秘的东西,写诗或者其他类型的文学创作,都离不开形象,也就不能不用形象思维。无论主情的唐诗,还是重理重意的宋诗,只要是诗,就都不能不用“象”并且“重象”,说宋人不懂形象思维并不符合实际。
宋人的好诗,是既有意,又有象的,而且也并不乏情。苏轼有些诗很富理趣,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说的是当事人易犯糊涂的道理,但你能说它没有形象吗?又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说的是人生短暂无定却到处留痕的哲理,之所以成为传世警句,系因其取象新颖,譬喻贴切。这不是运用形象思维的收获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所谓江西诗派一祖(杜甫)以外的三宗,每人都有这种既富形象又阐哲理的佳句佳作。像黄庭坚的《次元明韵寄子由》(其三):“想见苏耽携手仙,青山桑柘冒寒烟。骐堕地思千里,虎豹憎人上九天。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颜?”被后人极口称赞的中间四句,纯然是阐说道理的,大意是说俊才欲报国,恶人偏挡路,相信天总会亮,不必与小人争短长。但这些意思完全是用刻意寻觅而又刻意组成对句的形象比喻来表达,比喻和说理结合得十分妥帖。我们只能说宋人的形象思维有他们的独特之处,却不能认为他们不懂形象思维。刻意地炼意炼句炼字,力图在有限的字数内熔铸更丰富的含义,是黄庭坚、江西诗派,也是众多宋诗的典型特点,是他们区别于许多唐诗的重要特色。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其二),“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黄庭坚《登快阁》),“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复》),“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春雨中”(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都是经刻意经营而于凡常中寓奇警的佳句,最饶宋人意味,也最见宋人功夫,唐人中也许只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和堪与他比美的李商隐才能写出这样凝练浓缩的句子——可是只因杜甫、李商隐在前,黄庭坚们便只能屈居后学的地位。
在诗名比黄庭坚们小得多的,甚至标准理学家的诗中,也不是没有形象思维。朱熹的《读书有感》,其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大家熟悉的,不用说了,就是其二:“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阐发厚积薄发、豁然开朗的道理,也是十分精彩。再差一等,像吕本中的《海陵病中五首》(其一):“病知前路资粮少,老觉平生事业非。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像叶采的《暮春即事》:“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也都是颇具形象性和真情实感的好诗,不能因其含有理趣就否定了它的诗味——当然这诗味是宋理学家而不是唐诗人的,是一种与“春眠不觉晓”“床前明月光”不同的诗味。宋诗的滋味独特别致,就像新鲜而青涩的橄榄,可能有人吃不惯,但是不能就此否定其价值。诗艺上有集大成之誉的清人,就有一部分十分赞赏宋诗,甚至以为借助宋诗能够重振日渐衰落的诗运。可惜他们错估了时代,复古的努力终未成功,但这仍然不该成为贬低宋诗历史地位的理由。
要说宋人诗中少情,恐怕只能说他们把“情”分了一大块给词。艳情和爱情本是唐诗中很重要的题材,是唐诗很见彩、很吸引人的所在。宋人将其放到词中去表现,而在诗中则多写重大题材,发正大议论,标崇高主旨,从而使宋诗一定程度地淡薄了情味,消减了游戏娱乐色彩。如果我们承认词在本质上也是诗,把宋诗和宋词加在一起来计算,我们无论如何也得不出宋人诗歌少情或宋人不懂形象思维的结论。
但历来文学史往往赞美宋词,而轻慢宋诗。一说起来就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谓之“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云云。此说抓住中国文学史文体变迁升沉的某些现象,突出不同时期文坛的主流文体,对文学史作出简洁的概括,有提纲挈领的好处,但也明显地有片面之弊,如若强调过份,比如造成唐惟有诗,而唐以后则无诗之类错觉,就会造成对文学史的莫大误解,故需清醒对待。
三
应该说,唐宋诗在诗歌史上基本是双峰对峙的状态,两个高峰一前一后,这不成问题,但是否有高低,又孰高孰低呢?于是便引发了绵延至今的唐宋诗之争。我的看法是,二者各具特色,也各有存在价值。唐宋诗的差别,主要是时代的差别,时代由唐至宋,国家情势、社会生活和各阶层人们(特别是文人士子)的遭际命运都发生了种种变化,有的变化幅度之大,前后不啻有天壤之别。时代的变迁不能不带来诗人心态的演变和关注点的转移,也就不能不导致诗歌内容和情调的种种差异——要求宋人再按唐人的风格和调子继续唱下去,实在是既不合理,也办不到。于是,唐宋诗歌风格总体上显出了颇不相同的色彩,然而本质上是一致的,表现上各有千秋,水平却不相上下,犹如人的长相性格和衣着打扮不同,但归根到底,仍然是人,而且两个都是美人。唐宋诗是前后继承发展的关系,是一幅相映生辉的双美图。
如上所述,时代——诗人——诗风,像一条链索,前者之变引发后者之变,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在这里起的是核心作用。但诗人是否完全被动,生活在哪个时代便必然或只能写出哪种风格的诗呢?并非如此,每个诗人自身的体性素质不同,这内在因素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决定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