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从“玄奘”到“唐僧”:对文化圣徒的美学颠覆
作者:潘知常
对于玄奘形象的颠覆,是阅读《西游记》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口。《西游记》写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西天取经”的故事。在西天取经的故事里,唐僧是真正的主角。当然,在历史上,他不叫唐僧,而是叫玄奘。玄奘是我们国家的四大译经家之一,也是唯识宗的开创人。为了向当时的西方——西天印度学习,27岁的他于628年从长安出发,西行5万里,历时17年,到了印度。645年,45岁的他凯旋归国,回到长安,带回经书657部,后来他又花费了17年,在其中选择译出了75部(1335卷),还写了玄奘版的《西游记》——《大唐西域记》(十二卷),记录了他西游过程中亲身经历的110个国家以及听说的28个国家的山川、地邑、物产、习俗等等。我看到有一副对联这样评价他:
西天取经万里孤征功勋第一
东土翻译一言三复事业无双
这个“第一”,他当之无愧!可是,非常引人深思的是,玄奘取经是不带助手更不带打手的,他就是孤身一人。但是在后来的《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却要带三个助手,也可以说是三个打手。这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中国人的文学想象真的就这么差吗?当年玄奘一个人去取经就已经成功了,而且没有凭借任何外在的力量。这也就是说,历史已经证明,凭借着对某一种东西的坚定不移的信仰,就可以实实在在地走向成功。可是在以后的千余年里,人们竟然还是半信半疑。他们总是觉得:怎么可能呢?一个人仅仅带着爱上路就能够成功吗?一个人仅仅凭着信仰就能够成功吗?人们对此深表疑惑。结果,在写小说的时候,就提出了一种新的取经模式:这是一种凭借暴力、凭借外在的力量的取经模式。本来明明凭借这爱与信仰就可以做到的事情,现在却被重写,成为只有凭借暴力才能够做到的事情;本来一个人就已经做到的事情,现在也被改写,必须要一个团队——而且一定要是一个类似“敌后武工队”一样的武装集团才能够做到。你看,中国人的集体想象是不是让人震惊?
更令人震惊的是,玄奘在取经中的主角地位,也被孙悟空取代了。《西游记》中的八十一难,每一难都要靠孙悟空出面解决。玄奘取经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后来在南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元代的《西游记杂剧》里有了“猴行者”,我估计,当时主要的考虑可能是:人物多些才好写也才好看吧。可是那时孙悟空并没有喧宾夺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有偷蟠桃的事情,但那只是在师徒对话中捎带提到的,《西游记杂剧》共24出,孙悟空在第9出才出场。可惜,在《西游记》里就完全不同了:孙悟空成为不折不扣的主角。
我们看几个具体的例子。
取经的路上,有禅师送了佛教经典《心经》,并且告诉唐僧:“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可是唐僧还是不开窍。“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倒是孙悟空无师自通:“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
还有一次,前面遇见一山挡路。唐僧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可是孙悟空怎么说呢?“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遗憾的是唐僧太愚笨,还是不开窍,又勒回马道:“我当年奉旨出长安,只忆西来拜佛颜。舍利国中金象彩,浮屠塔里玉毫斑。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逐逐烟波重叠叠,几时能勾此身闲?”于是,孙悟空又点拨说:“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第32回)
还有一次,又是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见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密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还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性,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第85回)
我们看到,唐僧真是“僧是愚氓”啊,竟然连路都搞不清楚,到哪儿都要倒过来问徒弟往西天的路怎么走。可是你看看孙悟空怎么样呢?他是在一边儿冷笑:“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总之,在《西游记》里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儿的在路上都是孙悟空在教诲唐僧。这实际上也就是说,我们中国人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精神出路,根本就不需要唐僧这样从西天取经回来的“教条主义者”的指导。“西天”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孙悟空批评唐僧的那句“你不知就里”,恰恰代表了中国人之所以排斥玄奘与之所以要把玄奘改写为唐僧的心声。
玄奘的千年孤独
所以,《西游记》实际上是写了一个中国人想象中的西天取经的故事。这一点,我觉得是《西游记》这本书最值得讨论和思考的地方。玄奘本来已经取经成功了,可是中国人仍旧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宁肯在《西游记》里把取经故事再重新书写一次。在他们看来,只有孙悟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也只有孙悟空这样的人才可能取到真正的经。而唐僧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可能取到真正的经。而且,在南宋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面,“猴行者”的角色还是一个秀才,并不是一个凭借暴力的打手形象。因为从中国到印度的路途虽然险恶,但是那主要是人与自然的矛盾,而不是人与人的矛盾,尤其是并非所到之处根本没有一个好人,人人都是敌人,都是要加害于他。可是到了《西游记》里面,孙悟空却完全变为一个凭借暴力的打手。这无疑是因为在被“狼外婆”故事熏陶出来的中国人的想象里,所有的生人都肯定就是坏人,都肯定是要加害于自己,因此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一定要“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意味着在中国人看来,只要走出家门就到处都是“狼外婆”,而面对“狼外婆”的唯一方式,就是暴力。只有凭借暴力才能跋涉千山万水,也只有暴力才有力量,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僧仅仅凭借着爱就想跋涉千山万水,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因为,面对“狼外婆”的时候,爱恰恰是最没有力量的。
玄奘为什么会变成唐僧呢?其实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玄奘在佛教里找到了爱心,找到了慈悲为怀。但是当他把这些真正具有世界意义的思想带回来以后,在中国——我可以想象——却是普遍地被拒绝的。玄奘之所以历经千年孤独,就是因为他所取回来的经事实上一直都是被“拒绝在国门之外”的。因为他从印度取回来的经,就是爱之经。可是在以后的一千年里,中国人却始终不屑一顾,不但始终不屑一顾,而且甚至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从印度取来的经实在是有点太傻乎乎了。
忘记玄奘是可悲的。但是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历史实际上就是一个逐渐淡忘玄奘的历史,也是一个逐渐改造玄奘的历史和一个逐渐取代玄奘的历史。这个历史就最真实地反映在我们所看到的《西游记》里面。结果,我们吃惊地看到:如果没有《西游记》,玄奘的事迹本来也可以流芳千古,但是在有了《西游记》以后,玄奘的本来面目反而逐渐被人们淡忘了,玄奘的形象成了唐僧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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