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从“玄奘”到“唐僧”:对文化圣徒的美学颠覆
作者:潘知常
“御弟”历史上的玄奘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可《西游记》里的唐僧却不是。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宗教,只要它是真正的宗教,就必须有一个终极关怀。任何一个宗教信徒,都应该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他都必须相信爱在前,光明在前。在玄奘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我们看一下唐僧,就会发现,这个人物毫无终极关怀。大家都记得,玄奘是一个出逃者,也就是说,他是一个现实世界的出逃者,当时的唐朝是全面封闭的,任何人都不能出境,出境就是杀头的罪。在《西游记》里面,唐僧取经的意图是什么呢?是“愿圣王皇图永固”。这也就是说,唐僧取经是为了给李世民帮忙。结果,玄奘的一个很高、很高的精神追求的行为,就变成了唐僧的一个很低下、很低下的现实的努力。这就是我们在《西游记》里看到的一个令人痛心的变化。
我们首先来看唐僧自身,玄奘一个人赤手空拳到印度去取经,凭借的是信仰与爱的支撑,他是一个有信仰、有爱心的文化英雄。他的成功已经证实:信仰就是力量,爱也就是力量。但是,我们看到,《西游记》对此却持明确的怀疑态度,在它看来,信仰不是力量,爱更不是力量。看看《西游记》里面的唐僧:“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王皇图永固。”(第13回)信心不可谓不大,而且,在师徒四人中只有他是肉身凡胎,但是他却敢于西行,足见他的虔诚。可是,一旦面对取经的实际困难,他却如此懦弱、无能,一看见妖魔鬼怪,就“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第28回)一听说徒弟被妖精一口吞下肚了,就“唬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如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第75回)弄得孙悟空非常看不起他,干脆说:“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第15回)
我们再看一下唐僧取经的目的。《西游记》写唐僧西去印度取经的缘起的有三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还寿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禹正空门》、《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像化金蝉》,都可以与《水浒传》的楔子参看,仍旧是“皇权大于天”的那一套。唐僧取经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帮李世民还愿。因为李世民在阳间杀了人、犯了错误,寿命马上就要尽了,于是他就赶紧到阴间拉关系、走后门儿,结果又增了几十年寿。胜王败寇,到了阴曹地府也仍旧是“一招鲜,吃遍天”啊。而为了感谢这增寿的天大人情,他决定派唐僧去取经。我们的唐僧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取经的。这与玄奘那种为追求真理、追求爱、追求人类最伟大的理想的精神已经完全不吻合了。唐僧到西天去取经只是为了帮助李世民。玄奘出去的时候是个逃犯,所以,他回来的时候要先请罪。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李世民接见他的时候问的却基本上是风土人情,根本没有问唐僧所带回来的那些经卷,而且建议他不要再在佛教界工作了,而去他的政府部门当个高官。或许,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玄奘的褒奖。相比之下,玄奘真是很伟大,他宁肯闭门不出,就是全心全意翻译西方的经典,翻译了十七年,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去。可是唐僧就不同了,小说里增加了一段关于他出身的描写,所谓的“江流儿”故事。为了什么呢?原来,把他的出身弄得曲曲折折,就是为了最终和李世民扯上关系,然后才好和李世民成为拜把子兄弟。而唐僧在取经路上一口一个“御弟”,也说明了他对这种关系的看重。结果玄奘取经的伟大的精神在《西游记》里被改造为“奉旨取经”。他的目的也不再是为了取回信仰与爱的经典,不是为了使中国人的终极关怀有个归宿,而是变成了为了皇帝的江山永固和皇帝本人延年益寿。“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第12回)唐僧动辄挂在嘴上的这些话,你还能听出救万民于水火,度黎民出苦海的意思吗?完全是“文死谏武死战”的另一种版本,也完全是一个红尘中人,有点像大唐政府的对外联络部部长啊。
我们再看看别人的看法。别人对唐僧的看法是什么呢?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唐僧肉”这个看法。我们在看《西游记》的时候,一个很典型的印象就是“唐僧肉”,人们普遍认为“唐僧肉”好吃,这反映了什么呢?反映了我们中国人的一种很有中国特色的宗教心理,就是:我们是因为有求于宗教,所以才会信教。要高考了,要治病了,我就去烧三炷高香,你一定要保佑我考上,保证我身体平安,我如果能考上、如果身体平安,那我来年给你再塑金身。如果考不上呢?那我可就要来踢你的馆了。“唐僧肉”反映的正是这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宗教在中国人的眼睛里,无非就是能够给他以现实帮助的一种东西。例如,“唐僧肉”可以使他长生不老,而不是能够在精神上推动他向前、向上的一种力量。鲁迅后来批评中国的宗教心态是吃教,这一点,我们在唐僧变成了“唐僧肉”的事件中,已经完全可以体会到了。
我们再看看神仙。《西游记》里的神仙也是很有问题的。本来神仙应该是神圣的代表,但是《西游记》里的神仙一个个都像现实世界里的人一样坏。第四十二回小说里写,“菩萨也大怒”,明朝时候有一个大思想家叫李贽,他就在后面评了一句,说:“菩萨也大怒,大怒便不是菩萨。”菩萨也动不动就要报仇雪恨,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是什么菩萨呢?更值得注意的是唐僧到西天以后去拿经书的时候,那几个神仙竟然跟唐僧索要小费,说:“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第98回)唐僧到佛祖那里去告状,可是,我们听听佛祖怎么回答:“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第98回)这些都是让我们大开眼界的,说明在中国人心目中,连天上的神仙也并不神圣。中国人对宗教的看法就是这样的糟糕。难怪唐僧会满眼垂泪道:“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第98回)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唐僧那里,爱是没有力量的,只有现实的权力才有力量。取经要借助于皇权的力量,要借助于现实的力量。这些力量都比爱更有力量,都比信仰更有力量。正因为如此,在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时也就不是凭借着爱,而是凭借着权力,凭借着阴谋诡计。我们看一看玄奘变成了唐僧以后,在取经路上的面目是多么的龌龊。
师徒取经:不可思议的
“暴力”为“爱心”开道玄奘是一个爱的圣僧,可是唐僧不是。玄奘是凭借爱的力量和信仰的力量取经成功的。在《西游记》里,唐僧表面上还是颇具爱心的人,“微生不损,见苦就救”(第72回)、“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第14回)。而且,在书中其实真正有生命危险的就是唐僧一人,可是恰恰也只有他并不设防。而且反对杀生,并且一再告诫:“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第27回)可惜的是,从玄奘开始的这一优良传统,到了《西游记》,却已经完全成为被嘲弄、被批判的对象。我想,或许是因为有了中国特色版的“九九八十一难”,中国人因此在现实中尔虞我诈和斗来斗去,爱的哲学,从未诞生,“斗争”竟然成为“哲学”,于是每一个人都只有通过消灭对方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正是因为上面这个原因,中国人就觉得,像唐僧这样不主张暴力又怎么能成功呢?结果,在《西游记》里,对唐僧这种做法就每每大加讽刺。因此,唐僧从玄奘的正面形象、成功的形象,变成了一个被中国人集体讽刺的形象。所以,唐僧的形象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就简直是个傻瓜。遇到意外后“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只是呆呆怔怔,翻白眼儿打仰”(第23回),这整个儿就是个傻瓜形象。而且,玄奘所推崇的爱,在唐僧那里也变成了一种手腕。坚定的爱的圣僧玄奘变成了假仁假义的唐僧。你看,他不让猴子乱杀人是为什么呢?他说,在农村杀了就算了,人家也看不见,到了城里,你要杀了人就躲不了了。“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第27回)“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第14回)你看,是不是假仁假义?是不是道貌岸然?光明正大的圣僧玄奘是不是已经成为假仁假义的唐僧?
雨果说:“他们在哪里?沉没在黑夜里的水手和船长?”(《海洋上的黑夜——于索姆河畔的圣瓦莱里》)我越来越觉得,玄奘就是一个“沉没”在中国文化的千年“黑夜里的水手和船长”。而且,他一“沉没”就是千年。从玄奘到唐僧的美学颠覆,就蕴涵了《西游记》所有的成功和缺憾。要读懂《西游记》,就要从这个角度入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花枝已尽莺将老,桑叶渐稀蚕欲眠。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村垆沽酒谁能择,邮壁题诗尽偶然。方寸怡怡无一事,粗裘粝食地行仙。
(黄公度《道间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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