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A.彼得罗夫斯基
吉奥凡·佗米尼哥·康帕内拉(出家为僧以后改名为托马斯·康帕内拉),1568年9月生于当时西班牙人统治的卡拉布里亚区斯提罗城附近的斯坚亚诺村。早在童年时代,他就表现了不平凡的才能;十三岁时就能写诗。康帕内拉在一位多米尼克派僧侣的指导下接受最早的教育,跟这位僧侣学习逻辑,十五岁时在这位僧侣的影响下进了修道院。后来,他的开阔而复杂的世界观把他引出了修道院的狭隘天地,但他在青年时代,曾把修道院的环境看成是完美的,后来又不止一次地对它表示过失望。进修道院的决定是和他父亲的愿望相反的,因为他父亲原想把儿子送到那波利附近的一位法学家的亲戚那里去学习法律。
康帕内拉在普拉卡尼卡(位于尼卡斯特罗附近)的多米尼克派修道院里钻研了哲学和神学,他研究的主要是作为经院哲学的两大柱石的大阿尔贝尔特(1193—1280年)和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年)的著作;同时,他也熟悉经过经院哲学家注释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
为了受完教育,康帕内拉被派到圣·吉奥吉阿去。
在那里,发生了一件好象成为他生活中的转折点的事件。事件是这样的:科森察的圣芳济派僧侣挑起一场教义辩论,多米尼克派本来要派一位年长的僧侣去参加,但这个人临时病了,于是派康帕内拉代替他去。康帕内拉原是一位极年轻的僧侣,几乎只是一位沙弥,所以谁也没有料想到他能在这场教义辩论中有出色的表现,但他却出色地反驳了他的敌手,令人信服地和非常成功地驳倒了敌手的一切论点和证明,终于被公认为胜利者。当惊讶的听众看到这种出乎意料的辩论结局时,都认为特列佐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了。显然,这次辩论的成功对康帕内拉起了很大的作用,鼓励了他去从事他所希望的活动。那时,这位年轻的僧侣已经对那些统治修道院的中世纪的权威表示不满了;他开始怀疑由中世纪注释家间接介绍其学说的亚里士多德。而特列佐的声誉,是他在这次辩论以前还不知道的。这时这种声誉曾促使他竭尽全力地去钻研特列佐的著作(有一位康帕内拉的传记作者说:“他不是一般地读了,简直是狼吞虎咽地读了许多书”——“Librosvoravit potius quam legit”)。关于这一段生活,康帕内拉在一份我们今天还保存的材料里写道:那些众所周知的权威当时已经不能再使我满足,因此我自学了柏拉图、老普里尼、格林①、斯多噶派哲学家②和德模克里特③主义者的许多著作,但主要是自学特列佐的著作;同时我也直接研究作为认识源泉的自然本身。在研究特列佐的著作以后,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广阔的眼界,促使他重新提出关于存在和认识的问题。
①格林(约130—200年),罗马的医生和自然科学家。——译注
②纪元前第四世纪末山塞浦路斯岛基齐昂城芝诺所创立的学派,“斯多噶”一字由他的信徒的集会地点、雅典的一个画廊而得名。早期的斯多噶派有若干唯物主义的倾向。——译注
③德模克里特(约纪元前460—370年),古希腊唯物主义大哲学家。——译注
科森察的教义辩论使一些人对康帕内拉表示不满,因此,他不能公开表示拥护特列佐,否则就会受到修道院长的迫害。所以他也就不能和这位哲学家结识,尽管后者的学说曾在他后来的一切创作中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只是到了1588年特列佐逝世时,康帕内拉(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才公开表露他对特列佐的仰慕。
一位康帕内拉的传记作者基普利安写道:“整个僧侣界都极端仇恨这位拥护特列佐、反对亚里士多德的康帕内拉,——这是不足为怪的,因为,特列佐的著作是在教会的‘禁书目录’(‘Index libro—rum prohitorum’)中占显著的地位的,而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则是僧侣们喜欢用到基督教教义方面的。”
因为在1587年出版了一位并不著名的意大利哲学家兼法学家雅各·安东尼·马太用整整十年的时间所写的一本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反对倍尔那狄诺·特列佐学说原则的堡垒》的书,所以康帕内拉也出版他的第一部著作。康帕内拉用七个月的时间写了这本驳斥马太的书《感官哲学》,他曾在书前的序言里提出这样一个论点:必须根据感觉到的材料来说明自然。他在这本书的正文里发挥了这个论点,因而他显然是倾向于感觉论的。他很有根据地详细地驳斥了他的敌手,不仅表现了博学多识,而且显示了进行独立研究工作的能力;同时,他用威胁的口吻结束他的书说:如果马太敢于再站出来反对特列佐,他就立刻再写一本书加以驳斥。
康帕内拉带着自己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来到那波利,并于1591年在那里出版。他在那里住了两年,写了一本新著:《论物质的感觉》(《Desensurerum》),在这部著作里他已经放弃特列佐的教训,因为他正热衷于研究所谓“自然魔术”和占星术,而占星术却是特列佐反对的。很明显,这部著作是受了一位那波利学者波塔的影响而写成的,波塔曾写过一本论“自然魔术”的书,并创立过“自然奥秘研究院”。但是他在那波利写的另一本书里,又追随着特列佐;这就证明,在这几年中在他的复杂的世界观里包含着非常矛盾的一些思想。
康帕内拉的自由思想不仅表现在他的著作里,而且也表现在他的行为上: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不经教皇同意就利用修道院图书馆的藏书,并且对于因此而开除教籍的威胁表示满不在意。后来有人告密,因而把他逮捕起来押送到罗马;在那里他初次尝到宗教裁判的滋味。但这一次他总算得到宽大处理,虽然受到严重的嫌疑,但终于恢复了自由。
在恢复自由后的几年中,康帕内拉漫游了意大利的一些地方。他经过弗罗伦萨、波伦亚,旅行到威尼斯和帕多瓦。在帕多瓦时,他住在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积极地从事学术工作,同时,整理了他的一部分手稿,这些手稿曾被波伦亚的多米尼克派的修道院院长所扣留,并且被送到宗教裁判所去审查。这时,他的敌人继续迫害他,又对他提起两件新的宗教诉讼。其中第一件是关于侮辱大主教的案子,这件案子的罪名还比较轻,而第二件却严重得多,而且会引起严重后果:有人控告他是《论三个骗子》一书的作者;还有人告他,说他没有揭发其一个有犹太教倾向的、否认耶稣是救世主的异端分子。除了这些控诉外,还有人告密,说讽刺耶稣的诗集也是他写的,说他对德模克里特等人很崇拜。也许是第一个诉案告得太荒唐,竟把康帕内拉出生前就写成的书说成是他写的,所以帮助他摆脱这一次的厄运;但更可能的是,某些有势力的庇护者帮助他获得了自由。因此,康帕内拉此后的两部著作:《论基督教的君主国》①和《论教会执政》必须给宗教法庭一个良好的印象,在这两本书里他是作为一个反对宗教改革、拥护教皇权力的人出现的;他主张教皇应该把全体基督徒统一在他的权力下,他不仅应当是教会的首脑,而且应当是国家的首脑。拉发格说:“康帕内拉所以要求这样一种宗教和政治的统一,只是为了想结束分裂状态,为人间带来和平和幸福。”康帕内拉的符合于他所处的时代条件的这些意图,往往是用神学的形式反映出来的,所以,天主教会的保护者们有时会把他看成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①这部著作没有保存下来。
恢复工作以后,康帕内拉不仅从事哲学著作,而且写了政论性的《告意大利公爵书》,在这部书里,他号召摆脱西班牙人的统治,来建立一个世界君主国;在这个君主国里,教皇统辖下的意大利将起领导的作用。无论在这些《书信》里或后来写的《论西班牙君主国》里,康帕内拉都提出了建立一个统一的世界国家的思想,照他看来,这种思想的最终目的是反对一切现存的政府,特别是西班牙政府,尽管人们曾预言作为世界上基督教最盛行的国家的西班牙将夺得世界霸权。
1597年,康帕内拉二十九岁时,离开罗马;后来他在那波利住了半年后,又借口因流浪生活而患病和疲劳,回到他的故乡斯提罗城。但流浪和痛苦的生活并没有损害他不知疲乏的精力。他根据神的启示和占星术的预言得出一个推论:世界大转变的时期已经来临,因此,他认为将容易推动在西班牙难以忍受的压制下受苦受难的卡拉布里亚人民的起义。很可能,尽管康帕内拉尽了极大的努力,但他的这种思想并没有为自己的听众完全理解,因为他也曾向他们预言现在世界的末日和“黄金时代”快要到来。但是,关于反抗令人憎恨的政府的起义的思想,还是不能不在人民群众中获得实际的反应。
热烈的鼓动家展开了广泛的鼓动工作。听他指挥的,既有擅长辞令的人,例如他最亲密的同谋者,僧侣季奥尼斯·庞斯,也有实际的活动家,其中最杰出的是和康帕内拉共同主持密谋的马弗利佐·迪·利纳里基。参加密谋的有把起义传播到整个卡拉布里亚的僧侣,有不满西班牙统治的贵族,也有卡拉布里亚的强盗,甚至还有土耳其人。密谋者曾对改信伊斯兰教的意大利人巴夏·席南·奇卡拉所指挥的土耳其人的舰队寄予很大的希望。
起义是预定1599年9月10日开始的。但是出了两个叛徒,事先向西班牙当局告密。密谋者立刻遭到逮捕,一部分被害,另一部分被投入了监狱。土耳其舰队在约定的时间开到卡拉布里亚岸边,但找不到任何一个密谋者。康帕内拉本人想化装逃往西西里岛,但中途被捕,根据教皇的命令被囚在那波利的监狱。
康帕内拉之所以没有立刻被害,是因他不但被控为政治犯,并且被控为宣传邪说,而宣传邪说的罪是西班牙当局无权裁决的,必须根据教皇的敕令才能裁决。康帕内拉虽然免受死刑,但他却受了那样可怕的刑讯,经历了那样艰苦的囚禁生活(肉体上所受的折磨,更不用说了);他在整整二十五年的囚禁生活中一直保持的那种罕见的意志力,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据他在《胜利的无神论》一书的《前言》①中说,他坐过五十处监狱,受过七次残酷的刑讯,而且最后一次刑讯约达四十小时之久,最后,在血肉模糊和濒于死亡的状态下被人抛到一个坑里。关于这些刑讯的情况,康帕内拉曾在他的诗篇和《太阳城》里谈过。他说:“他们(即太阳城的居民)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一个人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据说,有一位他们最敬仰的哲学家,尽管受敌人最残酷的刑讯达四十小时之久,但由于始终坚持沉默而没有说出敌人要他承认的半个字,所以,那些从远方慢慢地起作用的星辰,并不能迫使我们违反我们的决定。”
①在《胜利的无神论》一书手稿本中有这个“前言”,但刊印本缺少这一“前言”。
由此可见,康帕内拉试图从言论过渡到实现他的思想的行动,所得到的只是一个悲惨的结果;他成了犯人,在他一生最美好的岁月里过着凄惨的生活,从一个监狱转送到另一个监狱。
康帕内拉虽然遭受这一切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但并没有放松他的创作活动。当残酷的监狱生活的痛苦稍稍减轻,有可能看书和进行写作时,他就思构他的一些最重要的著作。今天我们对他的若干重要著作很难确定一个准确的写作年代,但很可能,他的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论西班牙君主国》是在监狱里思构和写成的(尽管他冒称是在以前写的)。在这部著作里康帕内拉表现为一个真正精通政治和历史的人物。在早期的监狱生活里,还写成了他的那些最优美的诗篇。
康帕内拉的《太阳城》也是在监狱里写成的,这是后来发现的他所写的一切著作中最著名的一部著作,尽管篇幅不多,但恐怕是他著作中最卓越的一部了。
我们不论拿起他的哪一部著作,例如,《论西班牙君主国》,《占星术》或《胜利的无神论》,都可以看出(尽管表达的方式不同)他表达了这样的一种思想:一次巨大的社会变革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这种思想,因在他的其他著作里要论述理想的基督教君主国而变得模糊了,可是,在那有名的乌托邦里却公开地表达出来了。
1602年秋,康帕内拉被判处无期徒刑。
康帕内拉曾屡次要求释放,甚至想越狱,但是越狱的准备被人事先发现,并且把他解到另一个监狱;康帕内拉曾把自己比做被囚的普洛米修斯①,把那个监狱称为他的“高加索”。
①希腊神话中巨人之一,人类保护者,他曾盗出神的火传于人世。据神话所传,他因而受宙斯处罚,被锁在高加索的悬岩上,鹰啄食他的心肝。后来,赫尔斯克释放了他,歌德、拜伦、雪莱等人的作品中都采用了普洛米修斯的形象。——译注
在整整这一段时期内,康帕内拉并没有消沉下去,他的精神是非常爽快的。他不仅进一步深入研究他的哲学,修订和增补他的一些早期著作,而且还写了一系列新的著作。我们不准备详细评论他一生的这一段时期内所写的著作。只消谈一谈以下的情况就够了:很多人对他的著作很感兴趣,——顺便还要提一下的是,甚至他的典狱官也认为了解这位著名囚徒的思想方式是很重要的。这一情况便利了这位囚徒,——准许他能接见他的朋友和那些想结识这位坚强不屈的多米尼克派僧侣的人。
而且,在这一段时期内,康帕内拉结识了路德派新教徒托庇亚斯·阿达密,因为他们都对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学说发生兴趣。虽然康帕内拉并不认为哥白尼的体系是无可争辩的真理,因为他正在力图创造一种他自己的天文学体系,但是,当1616年公开讨论哥白尼体系问题的时候,他却坚决捍卫了伽利略,从而捍卫了学术研究的自由。在这个问题上康帕内拉表现了不屈不挠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是他的某些著名的同时代的人所不能坚持的,因为他们害怕遭受象这位英勇的囚徒所遭受的那种迫害。康帕内拉写了一篇详尽的论文《捍卫伽利略》,在这篇论文中他同意伽利略学说的原理,并从自然、哲学和神学的观点证明伽利略学说的正确性。
后来,康帕内拉和阿达密的友好关系由于一次激烈的辩论而破坏了。这次辩论是因康帕内拉在给自己拥护者的一些信中反对路德的信徒而引起的,结果,他们十年的友好关系终止了。
只是到了1626年,即经历了二十五年多的牢狱生活以后,康帕内拉的命运才稍有好转。教皇乌尔朋八世从他反西班牙政策的利害关系出发,要求把这位囚犯引渡给教会当局,因此康帕内拉被押送到罗马。但他并没有获得自由,只是允许他(当然是在经过教庭的检查之后)公开发表自己的著作。教皇之所以庇护康帕内拉,除了由于从政治上的考虑以外,还因为这位天主教会最高首脑的个人兴趣。教皇乌尔朋八世是一位占星术的热烈的拥护者,因此很想找到象康帕内拉这样一位占星术的行家。天主教会虽然没有直接摧残过占星术,但无论如何还是怀疑它的,因为占星术曾导致对自由意志的否定,并促进了命运论的成就和加尔文教神学所特有的理论的成就。尽管这样,但个别天主教会的代表人物,例如教皇保罗五世,红衣主教黎塞留①等还是相信占星术的,他们虽然正式反对占星术,但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却应用占星术。其实,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们曾把托勒玫②看作是这方面的主要权威,天主教会曾把他与哥白尼和伽利略体系对立的天文学体系看作真理。另一方面,必须指出,那时许多著名的学者也都相信占星术。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当时处于过渡性的时代,而这种时代的过渡性必然会使最进步的思想家的思想发生矛盾,——这种情况在康帕内拉的世界观里就表现得十分明显。教皇对康帕内拉的占星术知识的赏识大大帮助了他。在他写完《人如何能避免星辰所预示的命运》这篇论文以后,终于获得了自由。
①黎塞留(1585—1642),红衣主教,法王路易十三的宰相,1624年起成为法国的实际执政者。——译注
②托勒玫,见本书后注第[123]。——译注
但是,尽管教皇的庇护使他能继续从事自己的学术工作,可是,康帕内拉的心情并没有感到安静。正是使他得到教皇好感的占星术的知识,又给他带来新的烦恼。1629年,康帕内拉的敌人既不通知他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出版了他的著作《占星学》。他的敌人利用这本书来作为他的迷信和不服从教会的新证据。不久以后,即1632年,开始对伽利略的宗教裁判,康帕内拉又一次热情地捍卫他。因此,康帕内拉的处境日趋恶化。最后,又有人控告他再度密谋反对西班牙,因而使他几乎陷于生命的危险。但是,由于他亲近法国作家瑙窦,主要是亲近法国驻罗马公使诺阿以埃而帮助了他。当他获悉情况危急时,请求诺阿以埃帮助他逃出了险境。
康帕内拉在打算到威尼斯去隐居的计划失败以后,只好永远离开他的祖国,逃到法国去了。
法国政府把他看作一位西班牙的敌人,殷勤地接待他,因而他终于摆脱了饱经忧患的生活而得到休息。他的朋友们,其中包括著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伽桑狄①,尽量设法妥善地安排他的生活和保障他的物质需要。但是,虽然周围的人们给予同情和爱护,康帕内拉的生活仍然是很困苦的。经过长期的交涉以后,罗马当局才准许他出版自己的文集。但是,1639年5月21日康帕内拉逝世了,那时只出版了他的文集的头几卷。
①伽桑狄(1592—1655),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以反对亚里士多德而著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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