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反杜林论》以外,拉拉杂杂谈一些与《反杜林论》有关的根本问题。现在,再来按《反杜林论》各章节次序,略加评论。
(一)引论部分——关于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是黑格尔用来称呼非辩证的世界观的。
恩格斯在引论中历数形而上学的毛病,你的信里,也谈到甚至现代的自然科学家也一概都是“形而上学家”。然而我要对此提出异议。
1、“形而上学”,即对于自然的研究,采取分门别类的,一项一项“孤立”地深入钻研下去,而不综合,不在其发展运动中观察的那种方法,不仅在世界科学史中是必不可缺的阶段①;而且,中国人正因为没有这个笨劲,所以中国有天才,而没有科学上系统的步步前进,不停滞、不倒退的前进。中国人善于综合,都是根据不足的综合。你读一下《老子》、《大学》、《中庸》就知道了。中国人是天生的辩证法家,可是辩证法把中国人坑害苦了。
我从前说过,中国传统没有“逻辑学”。我说的“逻辑”是形式逻辑;也不妨说成中国没有形而上学,因此,中国没有精密科学。
①
可以读一下周建人译的《物种原始》。如果没有植物和动物分类学的积累,进化论是产生不出来的,远远不到分类学精密程度的《本草纲目》,从中肯定产生不出进化论来。
2、我不同意现在的自然科学家都是形而上学家之说。
如果这种说法,不自觉地暗含了自然科学家都不免是反“唯理主义+神学”的,那我倒同意这个意思。但是,总的说来,自从达尔文进化论以来(或者如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指出的科学三大发现以来),自然科学早已超出了形而上学的阶段了。《费尔巴哈论》写成以来又80多年了。这80多年自然科学的发展,超越了过去的3000年。原子物理学、电子学、控制论、生物科学、实验天文学、宇宙航行,哪一门都不是局限地考察一个小局部,哪一门都联系其他学科才能有进展,哪一门的新成就都在不断改变人们对于宇宙的总看法(即所谓世界观)。不仅如此,本世纪初期,人类对于自然的探究,一般还限于了解自然,充其量只限于“了解、控制,以为人类造福”这个观念。现在人类发现,人的活动对于自然的改变,对于自然界自身的循环运动的影响,已经不是可以忽略的了。于是发生了环境问题,能源问题,甚至宇宙医学问题等等。
所以,自然科学早已超出了形而上学的范围。自然科学早已从发生发展,亦即从自然史方面去研究自然了。说现在的自然科学还处于形而上学阶段,是绝对的时代错误。
自然科学超出形而上学阶段,与黑格尔没有关系。现在的自然科学是自然史的科学,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则是:“不承认自然界有任何时间上的发展,任何‘前后’,只承认‘同时’。……黑格尔体系……把历史的不断发展,仅仅归于‘精神’。”(《反杜林论》1970版第10页)
也许所说的自然科学家是形而上学家,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辩证法吧。但是,近代自然科学是实验科学(注意黑格尔称为应验科学,恩格斯称为实证科学,自然科学家则自称为实验科学),他们所需要的方法是“实验逻辑”,辩证法对他们全无用处。相对论的发现者爱因斯坦,远不是一个偏隘的物理学家,而是一个具有广阔眼界的科学家,他就否认辩证法对他的科学事业有过任何用处。
相反,在辩证法盛行的中国……
当然,科学家不专不能有所发现发明。专了,总不免眼界狭隘,以偏概全。以偏概全,是书呆子的通病,这并不可怕。新闻自由、出版自由、言论自由、批评自由、学术自由,天然地成为消除片面性的解毒剂。有这些自由,自然而然会形成一种综合的世界观。《十万个为什么》对你的综合的世界观有帮助没有?我看有帮助,比什么辩证法的说教的效果要大得多。
3、西方科学技术的猛烈发展,是因为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之故。
“辩证法”作为批判的即“破”的武器,是有巨大价值的。一旦它成为统治的思想,他的整体性的真理,它的“一元主义”,都是科学发展的死敌——对不起,我说得也许太愤慨太严重了一些。然而,历史明显地证明,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亦即辩证法未成为统治的思想)之处,科学技术发展十分迅速。
这是偶然的吗?不是。举几个实例就可以知道。罗素的新实在论、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原子主义、控制论和基本上承袭亚里士多德以来的逻辑原则的辩证法是抵触的,然而它是电子计算机的哲学基础。苏联先是骂,后来采用了电子计算机。但是,只要辩证法继续是教条,苏联永远不可能成为电子计算机这类划时代发明的故乡。
再举一个例,玉米、高粱、以及一切植物的品种改良,现在盛行一种新技术,叫做什么杂交,所依据的是孟德尔-摩尔根理论,辩证法加以指斥、拒绝、有过一个20年代的苏联科学院院长为此送掉了命。现在又默默地引入这种新技术了。然而哲学问题不解决,永远只能引入而不能创新,永远不会有“自主性的创造性”的学术研究。
这样的例子还多着呢。
所以,我认为,假如真正的科学家,读了《反杜林论》而抛弃他原来习以为常的办法,而来彻底改造思想,成为辩证主义者,那么,他的科学生命也就完蛋了。
4、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各有他自己的方法论与世界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所说的“理论”对于科学研究的重要性是夸张。
事实上,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都各有自己的“方法论”,方法论是在他自己的工作中摸索出来的,不是“承袭”得来的。举例说,居里夫人为了发现铀,炒了十吨以上的沥青矿,提炼出来几克铀,费了七八年(?)或者更多的时间。这种提炼过程,势必要应用已知的一切化学方法;或者,已知的方法还不够,还要创造出新的化学提炼方法。已知的方法中哪种方法或哪些方法是适用的;如果要用新的方法,如何推陈出新;这是方法论问题。这种方法论问题只能由她自己来解决,书本和老师没有告诉过她。当然,她摸索前进的道路,前人已经做过许多工作。比如,归纳法,归谬法,她在学校里已经念过;正如她会说话,这种语言能力是从前人那里承袭来的一样。但是,切合这个特殊发明的具体方法,是从旧材料中推陈出新来的。就这个意义上说,新的科学发现,同时也是一种新的方法论的创造。
方法论就是哲学。我上面这些话,无非是说,第一个人(当然不是泛指芸芸众生)有他自己的哲学。
所以,唯有多元主义而不是一元主义,才是符合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求的。
再说,凡在科学上有创造发明的人,虽然他的创造发明,对揭示大自然的秘密来说,不过是“人类知识宝库中的一粒沙子”(居里夫人语),然而他总会陶醉于他的成就,总会以偏概全。他既戴上了他自己制造的有色眼镜,他自然会有一种通过这副眼镜所见的世界——世界观。这并无害处。以一个人而论,是以偏概全;多少人的“偏”凑合起来,也就接近于全了——不过要求新闻、言论、出版等等的自由。
人类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偏(偏来偏去、颠颠拐拐)中蹒跚行进的。
假如上面说的不错,那么黑格尔有他自己的眼镜,马克思、恩格斯也有他们自己的眼镜,对不对?
人各有自己的眼镜,那很好。可怕的是,有一种钦定的眼镜,限定一切人全得戴上,否则……
马克思、恩格斯的眼镜,从人类历史来说,不过是无数种眼镜中的一种,是百花中的一花①。唯理主义者总以为他自己的一花是绝对真理;或者用另一种说法,理论(即唯理主义的理性)对于科学总具有指导意义。可是这种指导总不免是窒息和扼杀,如果这种理性真成了钦定的绝对真理的话……
① 马克思地下有知,肯定会赞成我这种说法。参见马克思全集第1卷论出版法的文章。又参见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引埃斯库罗斯剧本普罗米修斯的“台词”(见本书“《希腊的僭主政治》跋”)
(二)第1篇第5-8章——自然哲学
《费尔巴哈论》的副标题叫做《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本文内又正式宣告“自然哲学就是最终被清除了。任何使它复活的企图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一种退步”(见该书第4章)。我相信,这是恩格斯跟杜林啃酸果,写他的《自然辩证法》(那分明是不想发表的草稿)以后得出的结果。真的,自然界如此浩瀚广阔,丰富多彩,你能添一粒沙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妄想用一种什么哲学体系来一以贯之,那简直是梦呓。黑格尔写他的大逻辑和哲学全书,本来就是梦呓;杜林跟着效法,更是梦呓。恩格斯跟着啃酸果,一半是不得已,当然不能否认,他也还想要搞出一种指导科学的哲学来。到《费尔巴哈论》,他宣告这是“一种退步”,那算是他的宣言了。
把《自然辩证法》从草稿里硬挖出来,而且大事鼓吹的是德波林,那是一场悲剧。德波林从这种“后退”的逆流,是想抬出恩格斯增进哲学的权威,要用哲学来指导一切。斯大林不能忍受这分狂妄,把哲学武器没收过来成为“斯家政治”的工具,其结果就是《联共党史》中有名的那份《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幕,已经是喜剧了。
这幕喜剧,在中国排演了而未上演。曾经有过关于“板田模型”的尝试,这是一种包罗自然哲学体系在内新哲学体系的酝酿,为此,还曾指定专人组织对自然辩证法的研究。你读了杨振宁与记者的谈话了吧?这种新哲学体系,现在大体收场了,不想演出了。这幕不会演出了的喜剧,更是喜剧化的喜剧。
托尔斯泰说得对,人的自视是分数中的分母,分母值愈大,分数值愈小。居里夫人说“沙子”,我实在不由得敬仰她!
(三)第1篇第3、4、11、12章——辩证法,先验主义和世界模式论
这几章是很有兴趣的,因为其间包括了严重的自相矛盾。让我从坦率地指出自相矛盾开始。
恩格斯说,杜林是先验主义。先验就是超越于经验,就是不可以用经验来验证的意思。说杜林是先验主义,就是说杜林的哲学体系不可以用经验来验证。这一批评很中肯,很好。
不过,请问:质量互变,矛盾统一,否定之否定,这三个辩证法规律,是可以用经验来验证的吗?
恩格斯说能,理由,这是唯物辩证法,是客观世界的辩证规律在人脑中的反映。
但是,根据我们对于归纳法所作过的透视,凡是你从客观世界观察得来的规律,总不过是或然的规律,决不是必然的规律。你哲学家有多大能耐,你曾经观察过宇宙上下古往今来一切事变,你能超过这个或然性,主张你有权“创造”——不对,按照唯理主义,应该说“发现”,至于“创造规律”则是唯心论了。——好,就说“发现”吧,再问一句,你根据多广泛的观察,说你已经发现出来绝对的普遍的规律了?
这是哲学的质问。
再来一个科学的质问。质量互变规律。你怎样解释,现在物理学定义逐渐有全归于数量化的趋势——光波、声波。电波、燃点、熔点、氧化点、温度、压力、光谱分析、天体的光谱分析等等。物理学定义数量化≠质量互变规律。
同样的质问可以适用于另外两个辩证法规律。
已经指出过,恩格斯这三个规律,其实是他所指责为黑格尔的世界模式论的逻辑学的三个部分,存在论、本质论、理念论的精华。他指斥说,这种世界模式论是先验主义,他反对这种先验主义。然而一转身,他又把这种世界模式论的精华撷取过来,称之为辩证法,称之为客观规律,后来又称之为自然辩证法。这不是自相矛盾又是什么呢?
这种自相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恩格斯所反对的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至于黑格尔的唯理主义则全套接受下来了。这就是《资本论·跋》所说的头足颠倒,加以改造的意思。
然而,唯理主义的理性推理(Reason)是人的一种心里能力。你怎样才能够唯理主义而不唯心主义呢?
真正的,首尾一贯的唯物主义,必须是经验主义的。即一方面承认人的头脑(心智)可以通过观察、直观、实验、推理等等一切方法来了解事物的过程,作出各种各样的假设,这些假设的妥当性限制在哪个范围,其或然率是高是低,唯有事实才能加以验证。
而且,近代科学鉴于观察实验的环境条件,所用工具、方法、对于实验结果都有影响,所以“科学定义”应该说“操作的定义”,即说明实验操作过程的哪种定义。这样,就可以使“经验”的主观影响,对于实际结果所引起的误差,都成为可以计算可以控制的。
这是近代科学飞跃进步所用的方法(我所知太少,不能描摹于万一)。假如近代科学死守住辩证法三规律,它老早就停滞不进了。
(四)书末“导言”——反对不可知论,非借重唯理主义不可
让我们跳跃一下,跳跃到书末,反对赫胥黎的“导言”上去。
仔细读这篇导言,可见那是在反对赫胥黎的。然而其立论很奇怪,它是从“不可知论者不肯肯定回答没有神”开始的。这也许是一个便当的着手方法。
当时的英国不可知论者如赫胥黎发现猴子变人为了不进一步得罪教会,也许仍像康德那样把上帝保留起来,这诚然是一个缺口。不过,请注意,狄慈根公然把逻辑(他说的逻辑=辩证法=世界模式论)等同于神学,这也是缺口啊!
至于不可知论者是唯物主义者,只是他坚持经验主义的立场。坚持他所知的事物的特性,是这些特性对感官产生的印象,而不肯进一步认为,这是“绝对真理”,这对严肃的科学工作来说,有什么不好呢?科学家说水,可以有无限多种定义。润我的口,使生命得益产生的元素,H2O,又进一步可以在原子物理学意义上定义,每一种定义,都可以附加操作条件——即这一定义是在哪一种感官印象上,如何操作,所发现的特性。这样,每一个定义都等于自觉地生命,它没有穷尽该事物的全部特性。——是的,这是拒绝承认它是绝对真理,可是这一拒绝,不是为继续发现可能发现的无穷无尽的真理留下了余地了吗?这有什么坏处呢?
是的,布丁的证明在吃。可是倘若吃掉一样东西,就说证明了这样东西的话,人类对于可吃的东西的科学知识不是就会少得跟原始人一样了吗?而人类现在吃得比原始人好得多,精美得多,分明是因为它并不满足于吃的证明。他对吃的证明写下了一个操作性定义,说这样东西吃起来我的感官印象如何。该物其他特性,我从吃中未有所见云云。这确实也犯下了不承认绝对真理的罪名,可是确实也给科学进步留下了余地。
“导言”也好,《费尔巴哈论》也好,反驳不可知论的又一途经是“重新制造出来”。可以重新制造就算穷尽了真理了吗?不再该留下一点余地了吗?有机合成诚然是巨大进步,有机合成就算是人类掌握自然的顶点了吗?我不相信。我坚信我这不相信是正确的。
所以要反对不可知论是另有原因的——是唯理主义者的一种哲学原因。唯理主义者,尤其是革命家们,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唯有坚持“理想”是唯物的,有根据的,同时又是绝对正确的(或者谦虚一些,是组成绝对真理的某个重要成分),他们才心有所安。他们唯有坚持真就是善,才能理论与实践一致地勇往直前。这是一种道德哲学的原因,本来应该为之肃然起敬的。
我自己也是这样相信过来的。然而,今天当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成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
〔《反杜林论》第一篇有三章关于道德和法的,这确实需要专门研究,这里就姑置不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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