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文集

顾准《顾准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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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法与神学 一、《反杜林论》以外

(一)《反杜林论》以外的关于辩证法的论证和解释——一个对照

我这里想就《反杜林论》第1篇来探索一下辩证法问题。不过先摘录两段《反杜林论》以外的著作,也许是有意义的。

一段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写于1888年,比《反杜林论》的写作时间1878年晚10年。

黑格尔哲学……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真理是包含在认识过程本身中,包含在科学的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而科学从认识的较低阶段上升到较高阶段,愈升愈高,但是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就再也无事可做了。……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做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这种辩证哲学推翻了一切关于最终的绝对真理和与之相应的人类绝对状态的想法。在它前面,不存在任何最终的、绝对的、神圣的东西;……除了发生和消灭、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上升过程,什么都不存在。

另一些,摘自狄慈根的《辩证法的逻辑》。马克思在《资本论·跋》里提到过它,并赞许过它。列宁也十份重视这本书。

除万有(all)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神,是真理和生命。

那么,这究竟是逻辑还是神学呢?

是逻辑,也是神学。……所有的大逻辑家,都很注意神和神德,而所有的忠实的神学家,都试图把他们的主张安放在某种逻辑程序上。逻辑按照它的整个的性质,是形而上的……

……企图否认神的领域(celestial region)与理性的领域(rational region)之间不可避免的关系……〔那些人 〕都是所谓的形式逻辑的信徒。……

形而上的逻辑(按,狄慈根此语,系指辩证逻辑或辩证法而言。所谓形而上,是指超乎仅仅物理的东西以上〔Metaphysics,非黑格尔用来指形式逻辑的A=A那种呆板特点的——作者)的目的是要把它的领域扩大到永生之界,连天上的逻辑程序都要寻求,连一切知识的最后的问题它都谋求解决……

……你应该注意,真理的学说的显著的无产阶级的性质。它使人民有逻辑上的依据,好去否认一切教士主义(clericalism)和神秘主义(mysticism),并在这神圣的真理所居住的那个世界中谋求他们的解放

狄慈根此书,写于18801883年,原名为《论逻辑书——特别论民主主义的无产阶级的逻辑》。他把辩证法看做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神学,从来没有受到过反对,不仅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中译者柯柏年(我所据的是1949年中译本,此书最早译本出版于1929年,再版于1939年)亦然。

《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那段话,是彻底“反神学”(?)的,至少,就措词来说,和我那个《一切判断都得自归纳》笔记完全一样。狄慈根公开把辩证法等同于神学,但是未受“斥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神圣家族》——指责逻辑泛神论

原来,狄慈根不加掩饰地,甚至是更加公开地袭用黑格尔的“原意”。而黑格尔的原意,马克思曾经一度指责它为逻辑泛神论,然而不久又回到了黑格尔,这就是所谓“费尔巴哈倒脏水,连孩子都不要了,而马克思则批判地保存了黑格尔的合理内核”的意思。狄慈根的那些话,确实是黑格尔的内核,马克思在《资本论·跋》中用另一种用语说了同样的话。不过,既然马克思是保留其内核而又加以改造,用语就不能像狄慈根那样随便。所以,哲学家们赞许狄慈根的时候,必定还要加上一个保留,狄慈根用语不精确。

现在,让我们先来考据一下“逻辑泛神论”是什么意思。

马克思指责黑格尔,一生中几乎只限于写《神圣家族》那个时期,亦即《费尔巴哈论》里所说的"我们一下子都成了费尔巴哈派"的那个时期。在这个极短的时期中,马克思几乎完全否定了唯理主义,几乎完全跟后来恩格斯称之为机械唯物论的英法唯物论走。《反杜林论》篇末“导言”摘录了一段马克思对英法唯物论的赞美之词,初见于《神圣家族》。还有一件极其有趣的事,边沁,这个英国的所谓激进派头子,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把他骂得极不象样的,在《神圣家族》里也被马克思戴上一顶“唯物论”的桂冠,1892年恩格斯在“导言”中终究没有把这段赞美之词摘录进去。

那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逻辑泛神论,究竟何以是“泛神”的呢?按照我的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分别说明几句,

1、黑格尔的逻辑学,不仅仅是研究思维规律的科学,而是整个世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总和(这还不太确切,下另有说)——的秩序和规律的"科学"。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辩证的,所以黑格尔的逻辑是辩证逻辑。

2、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什么呢?(一)质量互变(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一部“存在论”的根本特点);(二)矛盾统一(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二部分“本质论”的根本特点);(三)否定之否定(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三部分"理念论"的根本特点)。

3、作为以上三个规律的基础的,还有两条主义:(一)真理不可分主义。这就是说,你研究局部事物的真理,因为它是整体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孤立研究是发现不了它的真理的。唯有从森林学去研究树木才能懂得树木的真理。这也就是我们反对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那条原理。(二)事物真理性的一元主义,而不是多元主义。这也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是不行的。这也就是恩格斯以客客气气的方式和赫胥黎争论不可知论是不对的(《反杜林论》书末所附“导言”是针对赫胥黎写的),列宁脸红脖子粗地斥责卢那卡尔斯基(《唯物论经验批判论》)等人的“相对真理论”所本的那条主义。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的“逻辑泛神论”,始终也没有批判我上面所说的三个规律和两条主义。他批判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例如“概念”比具体高,例如黑格尔的“推论”是“木质的铁”等等。马克思按其本性是唯理主义的。革命的理想主义者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然而当马克思跟费尔巴哈一起反对醉醺醺的思辨的时候,也有一阵子曾经赞美那位认为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的哲学是反动的,主张彻底的经验主义的培根。而且,无论他所指的逻辑泛神论,具体地指黑格尔学说的哪一部分而言,反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确确实实如狄慈根所说,这既是逻辑,也是神学。唯理主义者本质上不得不是神学家,因为正如狄慈根所说,理性的领域与神的领域之间,不可避免地是联系着的。

(三)马克思的哲学是培根和黑格尔的神妙的结合

所以,《神圣家族》时代的马克思,几乎是反对唯理主义的,而就本性而言,马克思这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则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果然,《神圣家族》才写完,马克思通过《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从否定黑格尔回到了黑格尔。

《手稿》直到本世纪30年代才被发掘出来,列宁未及见到。《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生前从未发表,查苏利奇等俄国革命军曾指名想读此书手稿,恩格斯不给看(参见《回忆马克思》一书)。《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一直到1888年《费尔巴哈论》发表时附在篇末发表。可是,恩格斯写《费尔巴哈论》的时候,真可以说竭尽了一切力量来遮盖“逻辑=神学”的性质,简直把辩证法写成了进化论,把黑格尔写成了马克思+达尔文,把马克思写成“反对不可知论的培根”了。

甚至你把《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作极粗略的对比,你也能发现这一点。比如说“按它(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在《反杜林论》中特别着重;在《费尔巴哈论》中,不仅没有这样明示的文字,连这样的精神,都不可能在《费尔巴哈论》的字里行间里找出来,唯有极细心地读《费尔巴哈论》,体会那里论“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篇章,才可以知道那里在反对不可知论,亦即在十分委婉地主张唯物主义。原因很简单,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科学(不是黑格尔自称的那种科学,黑格尔的科学其实是神学,这里所说的“科学”是黑格尔轻蔑地称之为经验科学的科学,《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用孔德的名词称之为实证科学,其实马克思是很反对这种名称的)发展十分迅速,神学式的唯理主义愈来愈不行时,恩格斯也得注意这种风尚……

而且,事实上“撷取了黑格尔合理内核”的马克思的哲学,也确实是黑格尔和培根的神妙的结合。

马克思取自黑格尔的,是他的唯理主义。略为说得具体一些,是黑格尔的“真理是整体”,黑格尔的一元主义,以及“能思维的人”,“其思维,最终说来是至上的和无限的人”,是客观世界的主人,亦即“神性寓于人性”之中的黑格尔加以哲学化了的新教精神。人是世界的主体,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这个世界是一元地被决定的,真理是不可分的,这对于革命的理想主义确实是不可少的。

马克思对黑格尔加上了及其重要的培根主义的改造。黑格尔那一套,全是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的。马克思根据培根主义的原则,要把这一套从思辨中拉到实践中来进行,在实践中完成。这就是说黑格尔的哲学命题是哲学地解决了的。——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异化”的秘密,他认为不可能在哲学中解决异化,要在经济学中解决异化。这就是《资本论》的哲学前提。价值,商品拜物教,剩余价值,剥夺者被剥夺,这就是在经济学中解决哲学上提出来的异化的道路。

黑格尔那一套既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所以黑格尔主义有三条极重要的后果。 第一,既然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而寄寓了神性的人性,又表现于人的思想、人的精神之中,那么,人认识真理,就是认识至善,真与善是一元的,至善的即至真的,至真的也必是至善的(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恩格斯那么反对康德的真善二元论)。 第二,黑格尔也讲实践,不过他的实践是思辨的实践,黑格尔的真善一元论,表现为“理论与实践一致”这个命题,不过他这个命题,只是“理论与思辨的实践一致”,这等于是一句废话,做起来当然不难。第三,在思辨实践上达到真善一致,其实际的道路也是铺得十分平坦的。——赞美法国大革命的黑格尔,只要在《法哲学》上论证普鲁士王国的秩序合于大革命的原则,“真善一致就达到了

附带说说,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上论到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那两句名言的时候,给黑格尔涂上了大量的脂粉。只要读读黑格尔的《法哲学》,读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就可以知道,这位所谓内心蕴藏“革命愤火”的哲学家,其实不过是普鲁士王室的有学问的奴仆而已。

马克思对于黑格尔上述那三条,都接受过来,又都加上了革命的改造。

第一,真善一致,即理论与实践一致,接受过来了,不过从此,理论与实践一致就是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情,可不是空谈所能达到的了; 第二,实践,在培根,基本上是生产的实践,马克思是革命的实践,“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2条),可不是纺纱的骡机、蒸汽发动机和电灯电话之类的真理性,而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真理性——请注意,这里用上了“自己思维的此岸性”这几个字,要其意味着异化的消灭而言,翻译成“在地上实现天国”,应该确未歪曲马克思的本意; 第三,岂但普鲁士王国并未体现真善一致,迄今为止的历史都不足以体现“真善一致”。就建立真正真善一致的人类世界而言,迄今为止的历史,不过是人类的史前史。——这几句话,见于《反杜林论》一书,你如果拿来与《费尔巴哈论》对比对比,又可以体会出两者实在不是一个调子。

(四)这一结合的后果

这一结合的后果是异常巨大的。从政治上来说,它赋予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革命以神圣性。从哲学上来说,到此为止的唯物论几乎都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则是唯心论的。现在唯理主义和唯物论结合在一起了。不是称做唯物辩证法或辩证唯物主义吗?按照上面我们对辩证法本性的描摹,把它译成唯理主义的唯物论,显然是顺理成章的。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你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读,可以体会出上述的意思来。

(五)马克思本人坦然承认的辩证法——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

马克思凡写到他的哲学的时候,他都坦率承认这一点。他的最晚的哲学著作,正式发表的是1873年的《资本论第2版跋》(见于中译本第1卷卷首)。在那里,他自认是黑格尔的门人,自认“卖弄”辩证法。在此《跋》中,辩证法究竟是什么,他自己没有回答,他引了一个俄国人的书评所写的他的方法论,这也可以算是他自己所作对于辩证法的定义。这个定义,请注意,和《反杜林论》第1篇第1213两章是不一样的,不过,《反杜林论》马克思是同意的,所以《反杜林论》可作《跋》的补充。

另外,列宁再三强调过《资本论》方法论中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这一点,确实体现于《资本论》全书。不过,我们还应该再来琢磨琢磨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一)历史按照逻辑的必然性而发展:(二)这里所说的逻辑,不是什么A=A、判断、推论之类的“思维规律”,而是中国人所谓的“道”。“大道之行也”的“道”,是先验的东西。①下列一段话要作为上述意思的正面证明微嫌不足,不过也可以嗅出“道”的强烈气味来:

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资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一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跋》)

① 中国人所谓“道”,外国人也有现成的名词,叫做罗各斯(Logos),和逻辑(Logic)差一点点。神化的逻辑既是Logos。《新约》的“约翰福音”首句“泰出有道,道与上帝同在。”这个“道”,英译本是Words,不知希腊文原文是什么字。我猜测还是Logos

(六)“破”与“立”,体系与方法

历史的与逻辑的一致,按字面解释,也可以释为“历史发展,合乎我的理论;我的理论,说清楚了历史发展的规律”。这不是曲解,唯理主义者之所以是唯物主义者,只因为他们坚持了这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所指出的黑格尔的方法和体系的矛盾,不免也要见于一切唯理主义者,马克思也不免。

“方法是革命的”,也即意味着,它在破旧方面是锐利的。

可是体系呢?黑格尔固然在体系上是保守的,马克思如何?

让我们摘录《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几句话:

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真的,“破”旧是为了立“新”,马克思是有新可立的。他要立的,是相对于公民社会(个人主义的社会)的社会化了的人类,亦即“集体英雄主义,民主集中主义……”的人类。

可是,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把概念看得高于具体事物,亦即把共性看得可以优于、超越于、可以淹没个性(见《神圣家族》)是不对的。还有一位哲学家(罗素)说,亚里士多德以来,有一派哲学家一直把概念看得比个别具体事物高,其实在各个人头脑里,某类事物的概念,不过是他心目中这类事物的最优型而已。

再说,社会化的人类我们也见过,经历过了。你是承认今天“社会化了的中国人”是中国人整体的无条件的共性,还是认为这实质上是恐怖主义的手段所强加于中国人整体的虚伪的共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复活(见最近《参考消息》),复活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破”的一面。它的“立”的一面后人固然有歪曲它的地方,然而它本质上是黑格尔主义的,那是无可讳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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