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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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李维和塔西佗



  随着波里比乌斯历史思想的希腊化,传统就转移到了罗马手中。它在罗马所得到的唯一有独创性的发展来自李维,李维拟定了一部从开头以来的完整的罗马历史的宏伟构思。波里比乌斯著作的大部分是按照公元前5世纪的方法,与他在西庇阿①圈子里的朋友们合作写成的,这些人在建立新的罗马世界这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阶段。只是波里比乌斯叙述的序论部分,不得不用剪刀加浆糊的方法而有赖于早期权威们的著作。到了李维那里,重心已经变了。用剪刀加浆糊所构成的,不仅仅是序论,而且是他著作的全体。李维的全部任务就是搜集早期罗马历史的传说纪录并把它们熔成为一篇单一的连贯的叙述,即罗马史。这是第一次所曾进行过的这类工作。罗马人严肃地相信他们自己对其他一切民族的优越性以及他们垄断着配得上称作唯一的德行,他们认为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唯一值得叙述的;因此像李维所叙述的罗马史,在罗马人的心目中就不是许多种可能的特殊历史中的一种,而就是普遍的历史,就是唯一真正的历史现实的历史,即普世的历史,因为罗马这时就像亚历山大的帝国一样,已经就是全世界李维是一位哲学的历史学家;他的哲学性无疑地不如波里比乌斯,但是远远超过了任何后代的罗马历史学家。因此他的序论值得极其细致地加以研究。我将简单地评论其中的几点。第一,他把他著作的科学主张的调子定得很低。他不要求有什么独创的研究或独创的方法。他进行写作,就仿佛他从一群历史学家之中脱颖而出的机缘主要地是靠了他的文采;而他的文采,正像所有他的读者都会同意的,确实是很突出的。我不需要引证像昆体良②那样有资格的批评家的称赞了③。第二,他强调他的道德目的。他说他的读者无疑宁愿听说有关最近过去的事,但是他要求他们去读遥远的过去;因为他希望在他们面前高举早期的道德典范,那时候罗马社会是纯朴的和清廉的,并且希望向他们证明罗马伟大的基础是怎样建立在这种原始道德之上的。第三,他很清楚历史学是人文主义的。他说,认为我们起源于神明可以阿谀我们的自高自大;但历史学家的事业不是要阿谀他的读者的自高自大,而是要描绘出人类的行为和风尚。

  ①西庇阿(scipioAfricanus,公元前237—183,ScipioAemilianus,公元前185—129),两人均为罗马大将。——译音

  ②昆体良(Quintilian),公元1世纪罗马作家。

  ③见《讲演术原理》。——译者

  李维对他的权威们的态度有时被人误传了。像希罗多德一样,他常常被指责是极其粗率的轻信;但也像希罗多德一样,是错误地被指责的。他竭力采取批判态度;但是为每一个近代历史学家所运用的那种方法论上的批判当时还没有创立。这里只有一大堆传说;他对它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要尽可能地决定它们是否可靠。他的面前有三条路:重复它们,承认它们实质上的准确性;拒绝它们;重复它们,但谨慎地不肯定它们的真实性。这样,李维在他的历史的开头就说,关于罗马建立以前的种种事件的传说,或者不如说关于直接导致罗马建立的种种事件的传说,勿宁说是寓言而不是可靠的传说,它们既不能加以肯定也不能加以批判。所以他谨慎地重复它们,仅只是说它们通过神的力量和人的力量的混合表明了一种要美化这个城市的起源的倾向;但是只要他一谈到罗马的建立,他总是大量接受像所发现的传说。这里还只有历史批评方面的非常粗糙的尝试。这位历史学家提出了大量的传说资料并接受了它们全部的表面价值;他没有试图发现这种传说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并且通过什么样的歪曲媒介而传给了他;所以他就不可能重新解释一种传说,也就是说,不可能把它解释为意味着某种与它所明白表示的不同的东西。他只能是相信它或者抛弃它,而且大体上,李维的倾向是接受它并且诚心诚意地在重复它。

  罗马帝国并不是一个朝气蓬勃的进步思想的时代。它简直没有做出什么来推进希腊人所已经开辟的各条道路上的知识。它曾有一个时期维持了斯多噶派和伊壁鸠鲁派的哲学但没有发展它们;只是在新柏拉图主义里它显示了某种哲学的独创性。在自然科学方面,它没有做出任何东西超过希腊化时代的成就。甚至在应用自然科学方面,它也是极端贫弱的。它采用了希腊化的筑城术、希腊化的火炮和部分是希腊化的、部分是凯尔特族的艺术和技术。在历史学方面,它的兴趣虽然保存着,但是没有生气。没有一个人再继续李维的事业并试图把它做得更好。在李维之后,历史学家们不是模仿他,就是退缩下来把自己限于叙述最近的过去。就方法论而言,塔西佗已经代表衰落了。

  作为一个历史文献的贡献者,培西佗是一个巨人;但是应该容许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他仿效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人的狭隘观点而不汲取他们的优点。他被罗马事件的历史迷住了,却忽略了帝国,或者只是通过足不出户的罗马人的眼光的折射来观察帝国;而他关于这些纯粹罗马事物的观点也是极端狭隘的。他公然偏袒元老院的反对派;他把对和平政府的轻蔑和对征服与军事荣誉的崇拜结合在一起,而这种崇拜又被他对战争现实的惊人无知所蒙蔽。所有这些缺点都使得他出奇地不适宜作一个帝政早期的历史学家,但它们在根本上只不过是一种更严重和更普遍的缺点的征候。塔西佗的真正错处是他从来也没有思索过他的事业的基本问题。他对历史的哲学规划,态度是轻率的,而他之接受那种流行的、有关历史学的目的的实用观点,与其说是一个严肃学者的精神.倒不如说是一个修辞学家的精神。

  他标榜的写作目的是要为后代揭橥可憎恨的或可赞美的政治上的罪恶和美德的典范事例,哪怕是通过他唯恐由于其千篇一律的恐怖而会使得他的读者们感到厌倦的那种叙述来教导他的读者们:好的公民们可以在坏的统治者之下生活;不仅仅是命运或偶然事故的篇章,而是个人的品格和心性,庄严的节制和持重,——是这些东西在危险的时刻最能够保卫一个有地位的元老不受人伤害;在危险之中不仅是挑战者的一方,而且几乎往往还有阿谀奉承旨的另一方,在事件的过程中乃至在君主可能的心血来潮时,都可以被击破①。

  ①傅尔诺,《塔西佗编年史,卷Ⅰ—Ⅳ》为学校编用,牛津版1886,第3—4页。

  这种态度导致塔西佗系统地歪曲了历史,把它描述成本质上是被夸大了的好人与被夸大了的坏人之间的冲突。历史是不可能科学地被写出来的,除非是历史学家在他自己的心灵中能够重演他正在描述其行为的那些人的经验。塔西佗从来没有试图做这件工作;他的人物不是从内部以理解和同情来加以观察的,而是从外部仅仅作为是善或恶的表象。我们很难在读他对阿古利科拉②或图密善③的描写时,而不回想起苏格拉底对格劳孔所想象的十足好人和十足坏人的形象的嘲笑:“听我说,格劳孔,你是多么精力过人地把他们装饰成雕像那样去参加竞赛奖的!④

  ②阿古利科拉(37—93年),罗马大将。——译者

  ③图密善(51—96年),罗马皇帝,81—96年在位。——译者

  ④柏拉图:《国家篇》第361页。

  塔西佗由于刻绘人物而为人赞扬;但他刻绘人物所依据的原则却是根本有害的并使得他的人物刻绘损害了历史的真实。无疑地,他在他当时的斯多噶派和伊辟鸠鲁派的哲学中找到了它的根据,这一点我已经谈过了:从好人不能征服或控制一个邪恶的世界这一假设出发,这些失败主义的哲学就教导他如何保全自己不受它那邪恶的玷污。个人的性格及其社会环境之间的这种虚假的对立。在某种意义上是要证明塔西佗的方法是正当的;这种方法展示一个历史人物的行动仅仅是出自他本身的个人性格,而不承认一个人的行动可能部分地被他的环境和仅只部分地被他的性格所决定的那种方式,也不承认性格本身可能由于环境使一个人屈服的种种势力塑造出来的那种方式。事实上,正如苏格拉底所反驳格劳孔的,个人性格孤立于环境之外而加以考察,就是一种抽象而不是一种实际存在的事物了。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取决于他是哪一种人。没有一个人能反抗他环境的各种力量。不是他征服世界,就是世界将征服他。

  于是,李维和塔西佗就并肩而立,成为了罗马历史思想荒原上的两大纪念碑。李维尝试一种确实伟大的事业,但是在这上面他失败了,因为他的方法太简单了而不能应付其材料的复杂性;而他关于罗马古代史的故事又过分渗透着寓言的成分而不能列入历史思想的最伟大的著作之中。塔西佗曾尝试一种新的探索,即心理说教式(psychological-didactic)的探索;但这并不是历史方法的一种丰富而实际上是一种贫困,并且标志着历史诚实性标准的衰落。后来罗马帝国的历史学家们并没有克服难倒了李维和塔西佗的那些障碍,甚至于从没有能匹敌他们的成就。随着帝国在继续下去,历史学家们开始越来越使自己满足于可怜无补的编辑工作,以一种毫无批判的精神来积累他们从早期的著作中所找到的材料并且毫无目的地加以排比,充其量也不过是着眼于启发或是其它某种宣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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