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生物学基础)
我们必须将文化的理论建立在所有人类属于同一动物物种这个事实之上。人作为机体必须存在于不仅能保障其生存,亦能使其进行健康和正常的新陈代谢(metabolism)的状态之下。只有群体持续而正常地更新,文化才能继续存在。相反,文化会明显地随着群体的不断萎缩而逐渐消亡。因此每个人类群体以及群体内的每个个体都受某些起码最低条件的制约。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事实来定义人性(human
nature):即无论居于何处及实践何种文明,人们都必须吃喝、呼吸、睡觉、生育,并且从机体排泄废物。
因此,我们所讲的人性,就是指内在于每个文明及其中所有个体的生物决定因素,即执行诸如呼吸、睡觉、休息、营养、排泄和生殖等躯体功能。我们可以将基本需求定义为群体和个体为了生存而必须满足的环境和生物条件。事实上,两者的生存都要求维持以保持为文化表演所必须的起码健康和活力,并保持为防止人口逐渐减少所必需的最低数量。
我们已经指出,需求的概念仅仅是理解组织化人类行为的第一步。我们曾多次提到,即使是最简单的需求,或甚至最不受环境影响的生理功能,都不能被认为完全不受文化的影响。尽管如此,仍有某些活动生物为环境物理和人体结构所决定,并且总是被纳入每个文明类型。
让我用图表的形式来阐明这一点。下表列出了一连串的关键序列(seguences)。每个序列都被分解为三个连贯的阶段。其中有主要由机体的生理状况所决定的冲动(impulse)。比如,我们能看到呼吸暂时受阻时所发生的机体状况。我们从自身经验都知道这种感觉。生理学家可以使用机体的生物化学过程、血液循环功能、肺的构造、氧化过程和一氧化碳等术语来界定它。与消化过程相关的冲动或食欲也能使用依据内省或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人类心理学术语来陈述。然而客观地讲,这方面的科学陈述应该依赖于生理学家,特别是依赖于饮食专家(dietitian)和消化过程专家。一部性生理学教科书能参照人体解剖学和生殖生理学来定义这个本能的欲望。显然这同样适用于疲倦,即暂停肌肉和神经活动的冲动;适用于膀胱和结肠压力,或许还适用于嗜睡,适用于锻炼肌肉和神经的运动冲动,也适用于避免直接机体危险的冲动,如:避免撞击或从高处或陆坡坠落等。避免疼痛也许是一种与避免危险相关的普遍冲动。
所有文化共有的持久关键序列
(A)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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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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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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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冲动、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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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进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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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除组织中的一氧化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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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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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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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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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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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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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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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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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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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释(detumesc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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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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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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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肌肉和精神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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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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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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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怠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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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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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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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恢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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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胱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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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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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除内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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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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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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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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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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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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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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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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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效行动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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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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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第二栏列出了相应于每种冲动的生理表现。这或许是整个系列中最少受任何文化或动机影响的变量。实际的吸气或进食、交媾的行为、睡眠、休息、排尿或通便等现象,都能用解剖学、生理学、生化学和物理学术语来描述。或者更准确地讲,我们在此能对每个过程做出解剖学和生理学的最低定义,尽管即使在这里也存在某些文化的修正。
我们在最后一栏列出了与原初冲动相关的生理活动的最终结果。这里我们再次看到,通过中间一栏所列的活动,人体里发生了变化,组织中产生了可以由内省来感受的特定状态,如:放松、消释和满足。从可观察行为的角度看,我们必须将它们定义为机体的平静或向正常的持久性活动的回归,如呼吸,而排泄之后则是其他任务的恢复。相应于性冲动而出现的则是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通常描述的消释状态。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这里的交媾既是本能的重要表现和当事双方的暂消释,在特定条件下又是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生物过程的开端。有效的交媾会导致两个机体中的某一方怀孕。这里我们就有了又一个复杂的生物序列:一个新机体开始形成。它先是在母体中,然后通过与母体分离的动作而出生并开始其部分独立的个体发育过程。无论在母体之内还是后来的个体,其发育过程也是一个生物事实,伴随着一系列冲动和需求,因而也必须被列为文化的生物决定因素之一。但是,我们在这里不能将发育置于冲动这一栏目之下,尽管成长确实意味着一系列的附加冲动,尤其是婴孩时期。并且,它也确实与发育各阶段中某些冲动的出现相关。我们会在下面界定冲动或驱与需求的关系时对此略加讨论。
以上论点旨在确立“人性”这个表达法的意义。我们已经显示:生物决定要素强加给人类行为某些不变的序列,它必须被纳入每个文化,无论其是如何精致或原始,复杂或简单。我们一直强调的事实是所有这三个阶段发生于每个文化之中,并且它们的连锁关系就像每个阶段的最低生理性质一样恒久不变。对于机体的生存而言,这个三阶段关键序列中的每一个都必不可少,而对于事关共同体延续的交媾和怀孕而言,情况就更是如此。这些过程的解剖学、生物学和物理学方面显然不是文化的科学的首要关注。然而,文化研究者大有必要重视文化的这一根本生理基础。出于理论和实践的原因,人类学,以及文化理论研究必须与那些能对我们的难题提供具体答案的自然科学建立更密切的合作。例如,在研究与食物生产、分配和消费相关的不同经济制度时,饮食学家或营养学家所关注的难题与人类学研究深切相连。营养学家能根据维持人类机体健康所必需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矿物质和维生素而提出一个最佳食谱。然而,这个最佳食谱又必须参考一个给定文化来确定。因为只有在参考肌肉和神经的活动量、任务的复杂程度,以及特定文化形貌对其成员的潜在紧张和努力的要求时,这个最佳食谱才可被界定。同时,如果我们不参考环境供应力,生产体系和分配上的可行性,营养学家提供的这个理想方式,就不会有任何理论和实践意义。
让我在此概括一下我在国际非洲语言和文化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Afril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几年的工作中所涉及的的研究类型。当非洲劳工受雇进入欧洲企业——矿山、农场或工厂时,相对于他们必须付出的劳动强度而言,人们经常发现这些工人营养不良。在非洲不同部落进行的专题研究也发现,在种种文化变迁所造成的新压力下,他们过去原本充足的食物供给变得不足。因此,即使在实践和应用人类学里,此处提出的分析也已超出纯粹的想象(desideratum),而进入了实际研究阶段。
然而,这一问题的理论重要性可能导致生物学家与文化研究者在所提问题与所给答案之间做出轻微不同的互换。对于我们的人类组织化行为的比较研究而言,我们有必要向研究人类比较解剖学和生理学及其环境场景的专家们请教如下问题:什么是人类机体保持满意工作秩序的界限?什么样的进食、供氧、温度范围、空气或直接触及皮肤的温度才能保证它?什么才是生育、代谢、抵抗微生物,以及与必要相符的起码物质环境条件?关于生存一点,即人口衰减,或一些原始种族和文化或快或慢的消亡以及其他一些种族和文化如何生存的难题,乃是科学的人类学不能推卸的。在此,纯粹的妇产科研究甚至纯粹的生育生理学理论都不够充分。有关整个机体,尤其是神经系统的活动与“生存愿望”(will
to live)和“生育愿望”(will to produce)之间的关系,这问题已经有G·H莱恩-福克斯、皮特-里弗斯(G·H·Lane-Fox
pitt-Rivers)等研究者以及一些体质人类学家开始涉足,但仍无确定答案。
然而,就目前的分析,我们只需指出,前表所概括的关键序列必须首先予以生物学意义的界定。这一序列与文化的关联首先在于对冲动的重新定义,同时也在于下述事实:一个冲动与文化相关,或如某些行为论者所说,驱力的强化乃是一个恒常的心理学和生理学要素。它通过由传统所决定的范围广阔的活动控制着人类行为。我们将能清楚地看到,这个整体的,高度复杂和分化的文化活动,无论其处于原始或高度发展的水平,都无不或多或少地与此处列举的关键序列直接相关。这当然并不是什么新观念。事实上,作为支配原理,文化哲学或人类行为普通阐释中最有影响的一两个体系,已经选定了我们提出的关键序列中的一两项,并已经尝试证明那就是整个人类的原动力。马克思的体系意味着饥饿→进食→满足这个序列就是人类所有动力的最终基础。唯物主义对历史的阐释部分地强调营养基本需求,部分地强调物质文化即财富,尤其是其生产阶段的重要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则将我们谨慎地列为性欲的驱力延伸为性冲动这个有些形而上的概念,并试图将社会组织、意识形态、甚至经济利益的多数阶段都归因于婴儿时期的性冲动驱力(libidinous
drives)的固化。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还包括了结肠和膀胱的活动,因而将人类的原初动力的发生缩小到人体腰部以下的区域和过程。然而,事实仍然是人类机体在解剖和生理上虽有差别,但不同的冲动的自主性仍保持不变。每个驱力都控制着一种特定的表现类型,而每个关键序列在很大程度上都独立于其他序列。
至此,形态(fom)和功能(function)的问题,我们只能够证明两者都可以在分析的层次上确定。我们的关键序列中的每一项,都有其确定的形态。每一种都可以从解剖学、生理学和物理学上加以描述。什么是源于冲动并导向满足的有效行为?我们在此的最低陈述必须是一种依据于自然科学的陈述描述。这也正是此种关键序列的形态的定义。至于功能,对生理学家而言,它首先是指行动前的机体状况,行动所带来的变化,以及它所导致的宁静和满足(quiescence
and satisfaction)的正常状态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在人类行为的这个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面,功能可以定义为以适当行动获得对某项机体冲动的满足。显然,形态与功能两者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我们不可能讨论一个而不考虑另一个。例如,在呼吸过程中,关于人体的“形态”也许看上去只是吸进空气。但如果周围的空气氧气不足,或充满一氧化碳或某种有害气体,其效果就会与吸进新鲜空气大为不同。在此我们能说同样的形态显出不同的功能吗?显然不能。在我们对形态的定义中,我们不仅包括了关键序列的主要行为本身,同时也涵盖了机体的最初条件、环境状况,以及行为的最后结果,并以机体在与其环境因素的互动中所产生的变化为着眼点。当有害气体进入肺部时,其微生理过程(micro-physiological
processes)的形态显然不同于氧化过程。换言之,我们在此处所看到的功能会有所不同,因为整个过程的形态已被改变。这里,相应于外在行为的形态,所显现的不是机体呼吸一段时间后,由于氧气的更新而达到的正常满足,而是晕倒的状态。因而整个活动和组织的状态方面就绝然的不同。我们可以说与形态方法相对应的是对关键序列的观察和记录的陈述,而功能则是用从物理学、生化学和解剖学抽取的科学原理对已发生之事的再陈述,即对机体和环境事件的全面分析。由于这两个概念对应不同的观察方法和操作程序,对两者加以区别就合情合理。正如前表所列任何一项关键序列所显示的那样,对人类行为的分析不能忽略两个概念中的任何一个。
人类学家研究的各种冲动不限于物理学和生物学提供的最低定义,而是业已纳入文化之中的各种机体行为状态。另外,他必须重新定义形态和功能这两个概念。两者对于他都呈现出格外的复杂性,并且呈现出某种需要求证的(less
self-evident)价值和效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