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八年春,弗莱德里希·尼采写出他最后一本书《强力意志》的序言。他在自己这部代表性杰作的开头写道:
我谈论的是今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它形式到来的事物:虚无主义的降临。这部历史目前就能加以讨论;因为必要性本身已经出现。未来正以一百种迹象倾诉着自己。……因为眼下我们整个的欧洲文化正在走向灾难,带着几个世纪积压下来的磨难和紧张,骚动着,剧烈地向前,像一条直奔向干涸尽头的河流,不再回顾身后的一切,也害怕回顾。
对尼采来说,这种虚无倾向的来源是理性主义和精密计算,它们的本性是要摧毁“缺乏反思能力的自发思维”。假如尼采能找到一个单一象征体来总结虚无势力的话,这个象征体便是现代科学。
在尼采看来,历史的巨变已经摧毁了传统,那条不自觉而无疑“维系着世代和谐和持久意义的纽带”。不但如此,“我们目前已到达相反的地步;我们真地期望抵达这一步:即极端的意识,以及人透视自我和历史的能力。”与大地相连的生命纽带,“不可剥夺的天性”已经断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业化文明。尼采谈到了时代的分裂:“报纸代替了每日祈祷、铁路、电报,以及大量不同兴趣的高度集中,逼使人的灵魂变得强硬而又多变”。
尼采的有关思想,在他一八七○——一八七一年写作的第一部书《悲剧的诞生》中已有体现。当时他只有二十六岁。苏格拉底是他心中最伟大的鬼魂和意识的妖魔。那位“恶霸一般的逻辑学家”,他那“独眼巨神的目光里”从不“闪烁艺术家的神圣幻想”,他的“声音总是在劝别人打消己见”。苏格拉底开创了对文化的破坏和损害,他的方法是引进距离和质问,启发人们去怀疑狂热和梦幻。苏格拉底是“理论人”的伟大楷模,他具有“对知识的无法满足的欲望”,他“发现自己的最大快乐在于揭露事物的过程,并从中证实自己的力量。”
由此看来,虚无主义正是理性主义的瓦解过程。它反映出人的自我意志要摧毁自己的过去,控制自己的将来。这也是极端形式下的现代心理。尽管虚无主义建立在形而上的基础上,它如今已盛行于整个社会,也必将摧毁它自己。
在西方宗教史上,还有一种对虚无主义的不同解释。它由约瑟夫。康拉德在现代文学中表现出来。康拉德在尼采发狂的时期开始写作。他将文明看作是一层微薄的保护物,以抵挡无政府主义冲动和生活中的返祖趋势,这些暗流在生存表层之下巡梭往返,不时会冲决而出。尼采声言,人只有靠强力意志才能获救。可在康拉德看来,恰恰是强力意志威胁着文明。
“康拉德认为”,J·希勒斯·米勒写道,“文明是从黑暗向光明的过渡。它是将一切未知、无理和含混事物加以认定和清理、使其为人所用的改造过程。”文明自身有两层意义。首先,“为了安全”,文明人必须热衷于直接而实际的工作,具备像维多利亚时代那种工作激情。康拉德同卡莱尔一样,把工作视为抵制不健康的多疑或神经性意志瘫痪的有效保障。”文明的第二层含义是忠诚,即对他人必要的信赖。对康拉德来说,文明“既是社会理想又是人生理想。这理想社会建造在同舟共济的人际关系上,就好比一条秩序井然的轮船,等级森严,下层服从上层,全船团结得像一个有机整体”。
然而,康拉德认为最为关键的事实是,社会不是自然撮合物,而是一个人造结构,它有一套专横规则来调节自己的内部关系,以免文明的薄壳遭到挤压破坏。在这一机构内,社会从上到下,从左翼到右翼,分享着一种保持现有规则的默契,以便它所有的成员,从“大人物”、小官僚直到谋反的激进分子都能采取相应立场,穿越时局变化,按传统程序扮演自己的剧中角色。社会因此而成为一种神秘的仪式。
这正是康拉德有关虚无主义的一部说服力很强的小说《特务》的主题。该书在世纪之交写成,作者对当时的无政府主义恐怖活动深有所感——诸如炸弹事件和在街头滥杀“富人派头”的行人。与小说中的暴行相比,六十年代激进分子的大范围恐怖活动也显得黯然失色。
由于社会如此脆弱,一个举动,一颗炸弹,便能把文明撕成碎片,摧毁所有规定,将人剥得只剩下本能。这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有关行动〔die
Tat〕的一贯思维公式,他们相信浪漫行动能一举改造社会。但康拉德对上述思想的全面分析是围绕小说里俄国使馆一等秘书展开的。这个反动人物掌握着推动事态发展的主动权。他对维洛克说,必须用一次破坏性行动“表明你们决意扫荡整个社会现行制度”。要做到这一点,就应该“朝着人类常情之外挥拳猛击”。普通的炸弹事件引不起哄动,人们会当它“仅仅出于阶级仇恨”。但是,他继续说:
“假如你来一次破坏性暴行,干得荒谬绝伦又不可思议,像是疯人所为,那才能真正让人害怕,因为没有人能够安抚疯狂,不论用威胁、劝说或贿赂都无济于事。”
行动的概念因此得到了发展。“我是个文明人,”一等秘书接着说,“我决不想指导你进行一场纯粹的屠杀,也不指望从屠渎杀中得到我想要的那种结果。杀人对我们来说是常事,它几乎已经制度化了。这次的暴力示威必须针对常识与科学进行破坏。但也不是随意挑哪种科学都行。袭击行动本身必须造成无目的亵渎罪行的极大震惊效果。”结果确定了计划去炸毁格林威治天文台的第一子午线和时区分划装置——目的是消灭时间,这在象征意义上也就是摧毁历史。
当然,小说的结局是那个携带炸弹的青年对行动不甚情愿,他错过时机,炸死了自己。但从康拉德小说的个人情绪和象征意义上,可以看出虚无主义的恐怖本质,即无意义行动[actegratuit]——或疯狂。这也是作者对未来的恐惧,如果不是预言的话。
虚无主义作为科技理性的逻辑发展,或作为一种要打倒所有传统习俗的文化冲动力的最终产物——是否正是人类注定的命运呢?上述远景摆在我们面前,还有各种其它预兆。然而我期望能驳倒这些诱人而简单的设想,提出一种复杂得多而又经得起经验验证的社会学论点。
我相信,我们正处在西方社会发展史的一座分水岭上:我们目击着资产阶级观念的终结——这些观念对人类行动和社会关系尤其是经济交换都有自己的看法,——过去的二百年中,资产阶级曾经靠着这些观念铸成了现代社会。我相信,我们已面临现代主义创造力和思想统治的尾声。作为一场文化运动,现代主义在过去的一百二十五年中曾经主宰了所有艺术,塑造了我们的象征性表现方式。在阐释我的论点的过程中,极有诱惑力的做法是从那些广有影响的文学概念入手这些概念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它们把问题戏剧化了,或者引述其它类似的理论,诸如布克哈特和施本格勒的思想——他俩都被当作新时代的预言家受到过欢呼。可我不想这样做,倒不是嫌其理论虚妄,而是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歧路。
尼采和康拉德在这一问题上各执一端,合成了一面折射镜,显示出社会瓦解的重复可能性。他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都从文化领域里抽取其思想和意象。但他们的理论既非史学,又非社会学,容易误人子弟。他们关于世界和社会变革的观点是宗教天启式的[apocalyptic],这可以追溯到《圣约翰启示录》和“末日”概念,后来经由奥古斯丁对罗马帝国衰亡的反思,又得到了强化。
不论我们如何执迷于天启神示,稍后又热衷于革命,但社会结构本身——包括生活方式,社会关系,规范和价值系统——是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颠倒过来的。权力结构可以迅速变革:新官到任,新的晋升道路很快开通,新的指挥基地转眼建成。可这种剧烈转变大多只限于权贵的循环。社会结构的改变要缓慢得多,特别是风俗习惯和约定俗成的传统。我们对天启的迷恋妨碍了我们对世俗的认识:例如经济与社会的交换关系,工作与职业的特性,家庭生活的意义,以及调节日常生活的传统行为模式,等等。甚至当政治秩序遭受战争或革命破坏之后,重建新社会的长期艰巨任务也要求人们去利用旧制度的砖瓦材料。既然任何科学的目的都是要向人们揭示表面现象之下的实际结构,那么我们就应当认识到,社会变革有它自己漫长的时间幅度。其演变过程,比起天启式观念宗教的或革命的所标榜的那种剧烈更变,要复杂困难得多。
如果说,影响我们认识的第一项障碍是历史时间的扭曲,那么第二项问题就是把社会视为磐石一块的整体观。十九世纪的中心意识是把社会看成一面大网文学里的生动幻象是一张蜘蛛网。用较抽象的哲学术语表达,如黑格尔所述,每一种文化,每一历史“时期”,以及与它们相应的那个社会,都是一个结构严密的整体,由某种内部原则束扎成型。这种内部原则,对黑格尔来说是内在精神[Geist],对马克思来说是决定所有社会关系的生产方式。于是历史的或社会的变革被确认为本质上不同的单项统一文化——从希腊,罗马,到基督教时代——的连续过程,其中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时代”意识,或特定的生产方式——奴隶制、封建制和资本主义——每一种文化又分别依赖不同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依据这种观点,历史是辩证的,新方式不断地否定着旧方式,并为更新者的来临创造条件,而在上述变革中起着潜在维系作用的正是理性自身的意念[telos]。
总之,在每一时期,在每一文化阶段,这种单一的“内在精神”都制约着从道德、艺术、政治体制到哲学的全部形式在文化史上,这导致了后来有关时代“风格”的理论;要不就是,社会的每个方面,直接或间接地,都由主导的经济模式所决定,不论它是封建领主和农奴构成的等级关系,还是正规的、由金钱买卖调节的自由商品交换制度从货物到文化均可现金交易。
这种蛛网式内在联系的看法,在十九世纪小说里发展为一种强烈的意象,尤其在力图反映社会各阶层生活的现实主义巨著中表现突出。在狄更斯小说《荒凉山庄》里,正像理查德·洛克指出的那样,当“伦敦警察局的交易行督察官把质问他的女主人会带到象征着英国中心的所在——伦敦贫民窟里一座漆黑的墓地”时,剧情便构成了——从那儿,“天花传染病和一张封死了的、由法律和色情结成的大网向四周延展开去,就像泛着泡沫的臭水坑,把整个英国社会陷在其中。”斯蒂芬·马柯斯也发现,“到处都可找到这种蛛网的概念。它存在于狄更斯后期的小说里,存在于乔治·艾略特的所有作品中—特别是《米德尔马奇》,它还是达尔文《物种起源》的中心思想。这一概念因而似乎成了社会学潜在的结构意识,把社会也当作网状联结体了。”
不管这种蛛网概念以往是否有理,我认为目前它已站不住脚了。西方历史上可能有几次——例如在基督教中世纪,或资产阶级上升时期——曾经存在过统一性的社会与文化模式。像宗教及其教阶等级观念,就曾反映在封建社会结构里,而宗教热情也溶合于当时的文化象征主义。资产阶级兴起时,亦可能曾有一种社会模式贯穿于所有领域,从经济关系到道德规范、文化观念和品格构成。同时,人们能视历史为一种人类征服自然、改变自己的进步过程。
如今这些都成了问题。历史并非辩证体。社会主义也没有取代资本主义。那些自称的社会主义国家几乎都产生于前资本主义或农业社会,而不属于发达工业世界。因而我想表明,社会不是统一的,而是分裂的。它的不同领域各有不同的模式,按照不同节奏变化,并且由不同的、甚至相反方向的轴心原则加以调节。假如读者想了解我有关千变万化的资本主义生活和现代文化如何陷入重大矛盾结局的理论,您最好首先把握我对社会本身的观点。
与社会统一观相反,我认为较有益的方法是把现代社会我此刻不管它与以往社会的继承联系看作由三个特殊领域组成,每个领域都服从于不同的轴心原则。我把整个社会分解成经济—技术体系,政治与文化。它们之间并不相互一致,变化节奏亦不相同。它们各有自己的独特模式,并依此形成大相径庭的行为方式。正是这种领域间的冲突决定了社会的各种矛盾。
技术—经济体系的任务关系到生产的组织和产品、服务的分配。它构成了社会的职业和科层系统,并涉及技术的工具化运用。在现代社会里,它的轴心原则是功能理性,而它的调节方式是节俭。从本质上说,节俭就是效益,即以最少的成本换回最大的收益。它强调最大限度,最佳选择以及对雇工和原材料混合的同样处置。它在成本和收益方面的对比通常以金钱形式反映出来。它的轴心构造是官僚等级制度,这种制度的产生是分工专业化和功能切割的结果,也出于工作协同统一的需要。经济体系有自己的测量尺度,即实际效用。它还有一条简单的变革原则,即不断更新产品或生产流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最佳效益,遵守少投入、多产出的生产要求。这一体系本身是具体化的世界,其中只见角色,不见人。它在组织图表上突出的是科层关系与功能作用。其中,权威经过职位传递,而不经人遗传。社会交换必须相互吻合的工作只在角色之间进行。人因而变成了物件或“东西”。这倒不是说企业本身缺少人性,而是因为任务的执行必须服从组织的目的。由于企业的任务具有功能性和工具性,企业的管理从本质上说也基本属于技术官僚[technocratic]范畴。
政治,作为社会公正和权力的竞技场,它掌管暴力的合法使用,调节冲突在自由主义社会则通过法律,以便维持社会传统或宪法有文字或无文字记载的所体现的公正观念。政治的轴心原则是合法性,在民主政体中它表现为被统治者授权于政府进行管理的原则。这种合法统治的暗含条件是有关平等的思想,即认为所有人在政治问题上都有发言权。可是过去一百年里,最初体现着这一原则的公民概念不断扩展,不但要求公众事务方面的权力,也包括了社会生活方面的权力——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民权平等,机会均等,甚至结果平等——以便让每个人都能作为完全公民参与社会。看起来这些要求颇拘泥于形式,可是不满的团体总是求助于这种方式来争取社会公正。政治的轴心结构是代表选举制或参与制:由几个政党或社会团体分别反映社会不同方面的特殊利益,作为他们的代表机构或参与决策的工具。政治体系的管理方式带有技术官僚倾向,而且随着技术性问题的增多,技术官僚化趋势将日益明显。然而,由于政治行动的基本目标是调和冲突和不相容的利益要求,或寻求复盖性条令及宪法允许的权威立场,政治决策因而主要依靠的是谈判协商或法律仲裁,而不是技术官僚的理性判断。
文化,我的第三个领域,其范围略小于人类学家对文化的定义指一群人特定的生活方式和人造环境,又略大于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1d,十九世纪末英国文化批评家]一类绅士学者将文化限定为个人完美成就的观点。我所谓文化——这里我追随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现代德国哲学家]的意见——指的是象征形式的领域。另外在本书讨论的范围内,它集中于“表现的象征主义”方面:像绘画、诗歌、小说或由祈祷、礼拜和仪式所表现的宗教含义,这些都试图以想象形式去开挖并表达人类生存的意义。文化的模式[modalities]为数甚少。它们来源于所有人类面临的生存环境,不受时代的限制,基于意识的本质:例如怎样应付死亡,怎样理解悲剧和英雄性格,怎样确定忠诚和责任,怎样拯救灵魂,怎样认识爱情与牺牲。怎样学会怜悯同情,怎样处理兽性与人性间的矛盾,怎样平衡本能与约束。在历史的意义上,可以说文化里渗透了宗教。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会变革有着不同的“节奏”,三个领域之间也不存在简单的决定性关系。技术—经济体系的变革是直线型的,这是由于功利和效益原则为发明、淘汰和更新提供了明确规定。生产效益较高的机器或工艺程序自然会取代效益低的。这其中的含义是进步。但在文化中始终有一种回跃[ricorso],即不断转回到人类生存痛苦的老问题上去。人们对问题的解答可能因时因地而异,他们采取的提问方式也可能受到社会变革的影响,或干脆创造出新的美学形式。但是其中确实没有一项清楚无误的变化“规矩”。波莱兹代替不了巴赫。新的音乐、绘画或诗章只能成为人类扩展的文化库存的一部分,丰富这一永久的储藏,以便其他人能够从中汲取养份,用新的风格重塑自己的艺术经验。
在概念上,我们可以区分变革的不同组织形式。在社会结构中,特别在技术—经济体系里,变革的方式最早是由爱弥尔·杜尔凯姆[Emile
Durkheim,法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阐明的。某一社会范畴的扩大,会导致较大的相互效应,这些效应随之又会引起新的专业化、相互调配和机构分割运动。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是经济企业。在企业内部,专业与机构区分是同外界变化的规模相对应的。可是文化领域中由社会分割或文化区域化所造成的相互效应只能导致异质合成现象[syncretism]——即同时信奉多种神祗的混杂状态,像康斯坦丁大帝时代那样,或者如同现代艺术中的大杂烩甚至可以比作中产知识分子家庭客厅里的五花八门摆设。异质合成把现代艺术变成了杂货摊上的叫卖品。它在表现宇宙空间的杰作中掺进了非洲部落面具和日本方字印刷,或将断了根的东方鬼神与西方宗教汇入现代的沉思意识之中。
现代文化的特性就是极其自由地搜检世界文化仓库,贪婪吞食任何一种被抓到手的艺术形式。这种自由来自它的轴心原则,就是要不断表现并再造“自我”,以达到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在这种追求中,它否认经验本身有任何边界。它尽力扩张,寻觅各种经验,不受限制,遍地掘发。
上述框架让我们看到了现代社会紧张局势的结构根源:它存在于官僚等级制的社会结构和郑重要求平等参与的政治体系之间,存在于依据角色和专业分工建立的社会结构与迫切希望提高自我和实现个人“完美”的文化之间。从以上矛盾中,我们可以洞察出许多潜伏的社会冲突,它们在意识形态上被称之为异化,非人化,以及“对权威的攻击”,诸如此类。从中不难发现领域间的断裂。
断裂观念是分析研究现代社会的一项基本理论方法。在目前阶段,可以比较方便地运用它来区分社会的技术、经济与政治体系。
工业化已将能源和机器投入大规模商品生产。美苏两国尽管各有不同,但都属于技术与工业社会。后工业化阶段,人们工作的种类将有所改变,即从生产到服务行业尤其是人力和专业化服务,同时,理论知识的集约也将在经济调整和决策方面增加比重。出于同样的原因,美苏两国都会变成后工业化社会。
资本主义是一种经济一文化复合系统。经济上它建立在财产私有制和商品生产基础上,文化上它也遵照交换法则进行买卖,致使文化商品化渗透到整个社会。民主,则是一种社会一政治体系,它的合法性源出于被统治者同意下的管理。只要政治舞台上有不同团体的竞争,自由就有了根本的保障。
虽然资本主义和民主在历史上是同时发展起来的,并且一直受到哲学自由主义的同样辩护,但是在理论上和实践上,二者均无相互锁合的必要。现代社会中,政治日益变得独立自主,技术—经济体系的管理,民主政体的规划,或经济的经营,都在逐渐脱离资本主义的影响。
苏联式共产主义,或者较准确地称之为官僚集体主义,是一种在国家指导下将所有领域溶为一体的制度,它通过党的渠道强制地规定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方向。在日趋分解的社会里,这个党如不扩大精英参与的决策圈,它是否能长久维持对全局的统一控制,这似乎越来越成为问题。
上述差别的形成有两项原因。第一,它们说明,从工业化社会进展到后工业化社会的问题,与从资本主义进展到社会主义或官僚集体主义的问题,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因为它们是沿着两种不同轴心发展的运动。后工业化社会的注意力集中在人们工作性质的变化虽然工人阶级的相对衰落也带有政治含义以及知识本身的重新组织上。至于一种社会制度究竟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还是资本或官僚集体主义,问题的关键在于经济管理方式和社会的精神风气[ethos]。第二,上述资本主义矛盾来源于经济领域所要求的组织形式同现代文化所标榜的自我实现规范之间的断裂。这两大领域曾在历史上合力筑成的一种品格构造——即清教徒及其天职意识——业已肢解。经济与文化领域的不同原则正引导人们走向相反的方向。这些矛盾主要产生在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共产主义世界在它追求效益和许诺个人实现的过程中,是否也会遇到这些矛盾,目前尚不清楚。让我们拭目以待,看苏联建成了消费社会之后会有什么变化。至于中国,他们将看到俄国人的前车之鉴。
如果我们丢下特征分析,转而讨论社会发展史,即能从道德风尚变化的鲜明对比中发现社会结构与文化间的这种断裂现象。
现代主义精神像一根主线,从十六世纪开始贯穿了整个西方文明。它的根本含义在于:社会的基本单位不再是群体、行会、部落或城邦,它们都逐渐让位给个人。这是西方人理想中的独立个人,他拥有自决权力,并将获得完全自由。随着这类“新人”的崛起,开始了对社会机构的批判这是宗教改革的显著后果之一,它首次把个人良知遵奉为判断的源泉,对地理和社会新边疆的开拓,对欲望和能力的加倍要求,以及对自然和自我进行掌握或重造的努力。过去变得无关紧要了,未来才是一切。
“新人”的发展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经济领域出现了资产阶级企业家。他一旦从传统世界的归属纽带中解脱出来,便拥有自己固定的地位和攫取财富的能力。他通过改造世界来发财。货物与金钱的自由交换,个人的经济与社会流动性是他的理想。自由贸易在其极端意义上就成为“猖獗的个人主义”。而在文化领域,我们看到了独立艺术家的成长。艺术家摆脱了教会和王室的赞助庇护,就开始按自己的意愿创作,而不再为赞助者工作。市场将会使他获得自由。在文化发展过程中,这种对独立的追求,以及要求摆脱庇护人和一切束缚的意志,都反映到现代主义和它极端的有关无拘束自我的观念之中。
企业家和艺术家双方有着共同的冲动力,这就是那种要寻觅新奇,再造自然,刷新意识的骚动激情。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以一种对资产阶级近乎赞美的语气写到:
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起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有这样的生产力潜服在社会劳动里呢?……
资产阶级除非使生产工具,从而使生产关系,从而使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革命化,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对艺术家来说,拜伦最能体现无拘束自我的虚浮脾性,他那冲动的浪漫主义给整个时代打上了烙印:
生活中最伟大的莫过于激情和狂喜——去感受自己的生存——甚至在痛苦中生存——正是这‘热望的空虚感’驱使我们去游戏——去厮杀——去旅行——去放纵自我,却又同时深感各种追求最主要的诱惑力,那就是与成功不可分割的激动。
这两利冲动力,从历史角度看,都起源于现代主义赖以形成的社会潮流。它们以猛烈的方式合力开拓了西方世界。然而违悖常理的是,这两股冲动力很快变得相互提防对方,害怕对方,并企图摧毁对方。资产阶级企业家在经济上积极进取,却不妨碍它成为道德与文化趣味方面的保守派。资产阶级的经济冲动力被导入高度拘束性的品格构造,它的精力都用于生产商品,并形成一种惧怕本能、自发和浪荡倾向的工作态度。在美国清教的极端统治下,曾制定了惩处放纵行为的有关法令。在美术和文学中,资产阶级的趣味也倾向于平庸无聊的英雄崇拜。
相反,文化冲动力——我以波德莱尔为例——却同时展开了对资产阶级价值的愤怒攻击。波德莱尔说,“在我看来,那种期望做一个有用的人的想法总显得令人厌恶。”功利、理性和物质主义是枯燥无味的。资产阶级自身既缺精神生活又少放纵。现代企业的楼房里充满了“残忍的、无法调换的正规”生产气氛,可它却声称:“机械化将会……使我们美国化,进步潮流将要让我们大获其益,包括我渎们整个的精神世界。……
引人注目的是,资产阶级社会一面把激进个人主义引入它的经济,不惜打碎其中所有传统社会联系,一面却害怕文化领域中现代主义的激烈实验型个人主义。从波德莱尔到韩波到艾尔弗雷德·杰瑞,这些艺术大师都乐意开创新的经验,同时又痛恨资产阶级的生活。如此敌对情绪是怎样产生的?这一社会学谜语的历史仍然有待人们加以描述。
资产阶级社会发展史上,一系列社会学“交叉现象”曾经剧烈改变了文化与经济领域。在文化上,有关个人的含义经历了从“物件”到“自我”的深刻变化。同样重要的变化是原有的自我约束逐渐消失,认可了个人冲动的正当性。经济领域也发生了工作动机的本质变化,它关系到人与工作之间的积极或消极关系。
古典哲学里有种玄奥的迷信,如洛夫乔埃所说,它相信存在[beings]之间有着相互流通的本质。柏拉图曾在《蒂迈欧》中写道,“‘好的’存在不受‘嫉忌’干扰。较完美的事物必然会导致或流为不太完美的事物,它本身难以‘自持’。”这是说美德也有其等级差别,由低到高相互汲取。可是现代意识中却没有这种共通的存在,只有自我。而对于自我的关注集中在个人的真实性[authenticity]上,集中在它独特的、不能削减而又不受约束的个性上。对自我真实性的强烈关心使得动机,而不是行动——即自我内在的冲压,而不是它对社会的道德影响——成为伦理与审美判断的源泉。
更大的变化是现代社会里的表现形式,它已从宗教岔入了世俗文化的道路。历史上的西方社会一直存在着放松与制约的矛盾。这在传统宗教里表现为敬神惧鬼,担心人性泛滥成灾。这些宗教都是些制约性宗教。十九世纪中叶宗教权威的破产引发了向着松弛方向的心理转变。结果是文化——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化——承接了同魔鬼打交道的任务。可它不像宗教那样去驯服魔鬼,而是以世俗文化艺术与文学的姿态去拥抱、发掘、钻研它,逐渐视其为创造的源泉。在争取艺术自治的喊声中,形成了以经验本身为最高价值的信念,它要求探查一切,容许所有试验,至少是那种不在生活中加以实践的想象。行动一旦合法,历史的钟摆不免朝着松弛放纵的一端移动,日益远离节制和约束。
现代主义是其中的诱惑者。它的力量正来自对自我的颂扬美化。它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认为生活本身就应当是艺术品,而艺术只能在同社会,尤其是资产阶级社会习俗作对的过程中表现自己。现代主义有时会同政治相关,象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这时它对现代社会具有颠复性,不管它表现在右翼人物如温德姆·刘易斯的攻击中,或是在左翼如布赖顿和超现实主义者的嘲讽里。
今天,现代主义已经消耗贻尽。紧张消失了。创造的冲动也逐渐松懈下来。现代主义只剩下一只空碗。反叛的激情被“文化大众”加以制度化了。它的试验形式也变成了广告和流行时装的符号象征。它作为文化象征扮演起激进时尚的角色,使得文化大众能一面享受奢侈的“自由”生活方式,一面又在工作动机完全不同的经济体制中占有舒适的职位。
回头看经济冲动力,又出现了道德方面的问题。因为,个人同时作为公民[citoyen]和资产者[boureis]的双重身份必然会引起冲突。个人的第一身份要求他对政治负有成员的责任。而他的第二身份又强调对私有利益的关切。杰拉米·边沁否认了群体的存在。他说群体是虚构出来的。但是在社会决策和个人决定的总和之间毕竟有着实在的差别。社会为了降低支付平衡赤字,可能会决定储存石油。可每个人都可能因自己的需要去大肆购买油料。同样明确的是,个人所需的相加最终会成为恶梦一般的庞大总数。因此的确有必要平衡个人欲求和公共责任。可到底该怎样平衡呢?
在资本主义发展早期,清教的约束和新教伦理扼制了经济冲动力的任意行事。当时人们工作是因为负有天职义务,或为了遵守群体的契约。破坏新教伦理的不是现代主义,而是资本主义自己。造成新教伦理最严重伤害的武器是分期付款制度,或直接信用。从前,人必须靠着存钱才可购买。可信用卡让人当场立即兑现自己的欲求。机器生产和大众消费造就了这种新制度,新欲望的不断产生、以及用以满足它们的新方法也促成了这一改变。
新教伦理曾被用来规定节俭的积累虽不是资本的积累。当新教伦理被资产阶级社会抛弃之后,剩下的便只是享乐主义了。资本主义制度也因此失去了它的超验道德观。有人争辩说资本主义是自由的基础,也是提高生活水平和消灭贫困的基础。很清楚,自由本身对特定社会的历史传统的依赖要大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依赖;而资本主义保障经济增长的能力在今天甚至也产生了疑问——既便承认这种观点,我们仍不难看出——一旦社会失去了超验纽带的维系,或者说当它不能继续为它的品格构造、工作和文化提供某种“终极意义”时,这个制度就会发生动荡。
资本主义的文化正当性如果不是道德正当性的话已经由享乐主义取代,即以快乐为生活方式。在自由主义风气流行的今天,文化意象的楷模已同现代主义冲动合二为一,它的意识形态原理就是把冲动追求当成了行为规范。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就在于此。现代主义的双重羁绊也因此产生。
“经济学”一词起源于希腊语中的oikos,即家庭。但古代人并不知道什么是经济,或者像我们如今这种以价格调节的独立市场系统。他们也不会用“经济”术语进行思考,或者说“核算”。他们生产仅仅是为了家庭的需求。这些需求来自生命本能——足够的食物、合适的住所和有效的卫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它管理家政所需的资产自有固定的限度。”
资产阶级社会与众不同的特征是,它所要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欲求超过了生理本能,进入心理层次,它因而是无限的要求。社会也不再被看作是人的自然结合——如城邦和家族——有着共同目标,而成了单独的个人各自追寻自我满足的混杂场所。霍布斯在《利维坦》的第一卷里这样描绘人的心理:人的欲望冲动正好同柏拉图理性精神的等差公式相反,他们受欲望驱使,追求满足时可达到凶猛的程度。现代社会里,欲求的推动力是增长的生活标准和导致生活丰富多彩的广泛产品种类。但这种炫耀习惯也造成不顾后果的浪费。不平等的心理,正像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精辟指出的那样,是当“孤独者”聚集在一起,发现他们中间最强健的人、最漂亮的人、最好的舞蹈者或最妙的歌手受到特殊的优惠待遇时发生的。此刻人的嫉妒心出现了。为了能像最漂亮的人或最能歌善舞的人一样,其他人便开始散开,并用化妆品遮掩自己的丑陋粗笨。外表于是比现实更显得重要。假如消费代表着人们对地位的心理竞争,那么可以说,资产阶级社会正是嫉妒心理制度化的结果。
当资源非常丰富,人们把严重的不平等当作正常或公正的现象时,这种消费是能够维持的。可是当社会中所有人都一齐提出更多的要求,并认为这样做理所当然,同时又受到资源的限制成本的限制超过数量的限制,那么我们将面临政治要求和经济限度之间的紧张局势。综观二十世纪后半段的西方历史,我们发现有五种因素共同从结构上改变了市场系统。
首先是对经济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的习惯性期待。在价值变化的潮流中,这种期待已经转化成普遍的“应享”[entitlements]意识。我们今天正面临一场不断高涨的应享革命。
第二,我们认识到形形色色的欲求之间存在着矛盾,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无法调和各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启蒙运动的哲学大师们曾经认为,每个单一问题都会有单一的答复。将这些回答统一起来,就能得到解决社会问题的合理方案。他们还认为,在形成答案时必须力求“客观”,减少因地方狭隘意识所造成的偏见,消除歧视和迷信,放弃传统和自私性,等等。要做到“客观”,就应当“净化”思想此乃“意识形态”这一奇怪词汇的原本含义。而要做到伦理上的合理,人们必须把自己的行为当作绝对的必需进行“普及”。然而,我们终于认识到,在自由和平等、效率和自发、知识与幸福等等价值之间存在着内在的不可调和矛盾。我们还从经验中知道,即使我们能计算出所有既定社会目标从一九五九年起,政府即成立了艾森豪威尔国家目标委员会,试图做此项工作所需的费用,我们也无法拥有足够的资源来同时达到这些目标。选择是不可避免的。
第三,我们承认经济增长有巨大的“溢出”效果。汽车数目的增加明显地给城市上空造成了厚重的烟雾。这还比较容易对付。更加令人伤脑筋的是,为增加农业收成而大量使用化肥它已为美国农业带来了世界上最高的效率,也导致了硝化物流入河流湖泊,形成水源污染。在食物和污染之间,或者比方说在分片采煤和农村大片地表破坏之间,我们如何交替选择呢?
增长的需求同时的集中,加上能力落后于需求特别是初级加工能力,如炼钢,以及资源费用的上涨更别提在石油价格方面的政治操纵了,这些导致了第四项变化因素,即全球性通货膨胀。我们开始发现,通货膨胀并非短暂的因素,而是现代经济的结构性成分。它主要来自对经济增长和充分就业的追求。然而问题是能否把通货膨胀“控制”在可以掌握的比例上。
第五项因素,是我们把有关经济与社会的关键决策逐渐集中到政治中心,而不再通过多种聚合性市场进行调节。这并不是思想转变的结果要说稍有不同的话,倒也有些不顾自己的政治态度,坚持并扩大政治控制系统的人,出面反对集中决策,例如艾森豪威尔和尼克松,而是西方政治的结构变化所致。
本世纪近二十五年的基本政治现实是国家指导性经济迅速扩展。这种扩展的首要目的是拯救大萧条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后来又因为战争经济的需要,以及军事任务的增大;最后是由于财政政策在影响消费水准和投资方式方面的战略性作用。最近二十五年来,我们逐步转向国家管理的社会[state-managedsocieties]。这种转向是因为大规模社会要求增加了如健康,教育,福利,社会服务,人们日益强调自己的应享。
后工业化社会的新型“阶级斗争”,与其说是经济企业中劳资之间的冲突,倒不如说是各种有组织团体间为了影响国家预算而进行的拔河比赛。只要国家支出达到国民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这是美国的一贯情况,而在北欧国家则要超过百分之五十,政治问题就变成为金钱分配和税收条令了。这就是我所谓“财政社会学”fiscal
sociology,原是熊彼得的用词的出现,它已变成现代政治经济学的主要特征。
“国家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涉及公共利益和私人要求的冲突。很明显,它将是未来政治的潜在问题。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经济和政治部门一直用来为个人服务并调节人际交换关系——这种倾向表现为:它在思想上把理性和法规当作是初级程序而不是为了解决本质问题。未来法学理论的一个主要任务将是运用“公共法”原则去优先考虑群体的要求,而不再以个人需要为出发点。
从社会学角度看,国家影响力的份量将会成为一个问题。国家资本主义体系能够轻易地改变为共有国家[corporate
state],而国家社会主义亦可变成一个在各种社会团体竞争下负重累累的制度,因为社会团体的竞争性要求将会限制经济的发展能力,给政治制度造成过多压力。然而十分可能的是,人们将不会欢迎在美国出现这种国家指导下的经济体系。大公司普遍厌恶政府调节,尽管这种来自管理权威的有效干涉确能维持它们稳定的利润收入。激进派日益怀疑政府计划认为它只给计划部门和官僚带来好处,尽管一遇问题他们便首先要求更多的“管理”,好像这个空洞词汇本身即同公众利益相联。另一方面,即将出现的国家管理将会是一个笨重而官僚气味十足的怪物。它在各种公司和民众团体要求补贴和应享权力的四方争夺之下被扭曲成一团,同时又吞食越来越多的政府专款,膨胀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利维坦[liviathan,霍布斯用以象征国家的一种力大无比的海兽]。
这里有两重困难:西方社会既缺少公民心[civitas]即乐于为公众利益作出牺牲的自发意愿,又没有一种政治哲学来证明社会优先和分配的常规原则的合理性。
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市场本身足以仲裁社会福利。在那里,各人不同的实际利益和各种商品的需求量将达到平衡,这将缓和欲望的强度以及高价抢购的冲动。经典马克思主义对社会相对公正的问题却有完全不同的答案,它认为竞争、嫉妒和邪恶都起源于物资匮缺,只有货物的大量丰富才能消除这些冲突。我们如今认识到,即使解决了资源问题,我们也无法克服匮缺。在后工业化社会如我在前一本著作中所论将会出现十九世纪乌托邦主义者难以料想的新的匮缺——信息的匮缺,它的生成原因包括技术知识增长及其普及要求,人们活动频繁所引起的“时间”增值,以及在政治程序中协调这些行动的需要。
经济学是一门向竞争者分配匮缺物资的艺术。马克思主义一度以为,共产主义将能“废除”经济学,因为那时无需再考虑有关相对特权和社会公正的问题。可问题是我们仍然少不了经济学的思想方式,可能会永远需要它。所以关键是我们能否得出一套规范制度,以便在“经济学”约束下保护自由,奖励成就,申扬社会公德。
本书中我提出了有关“公众家庭”的设想——它并非指普通家庭和市场经济之外的第三部门,而是囊括了前两者,力求尽可能地利用市场机制,同时又不超出社会目标的内在要求。“公众家庭”是一种自由主义概念,因为它相信个人应当作为公众社会的基本单位,而个人成就应该得到合理奖赏。但是我追求的目标是将政治自由主义同资产阶级社会分离开来。在历史上,这两者同出一辙,但并不相互依赖。政治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实际上一直受到侵害,因为它长期被用来为私人经济欲望和无限制的要求作理论辩护。“公众家庭”的任务就是要裁判群体间的纷纭要求,把它们当成是合理事物间的必然冲突,而不是举一方压另一方。它还要在个人权益之上强调群体成员的要求,平衡自由与平等,平等与效益的关系。它的出发点,我相信,只能是承认资源和需求不是欲求的公共性质,并在确定不同要求的合理程度时坚持适当差别的原则。上述这些正是本书讨论政治的主要章节的意图。
二十世纪最后二十五年里,经济与政治的权力结构将要发生重大变化。但这些变化是对民族国家而言,而不是指那些在制度竞争如资本主义同社会主义竞争中形成的国家政体。先进工业国家的力量在于它的高科技,它调动资本的能力,以及它在管理方面的胜任性。人们常会忘记,正由于上述因素,才导致了经济史上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大发展。从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七三年,世界工业产量暴增了三倍半,平均年增长百分之五日本超过世界平均数的一倍,而英国只有平均数的一半,——两者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如同《经济学家》杂志所指出,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几乎所有工业国家都兴旺发达起来了。这股投资热浪实际上也为七十年代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通货膨胀打下了结构性基础。
能源危机暴露了西方工业社会的虚弱。它们对石油过分依赖,因为油价低廉得诱人。苏联未受影响,是因为它的共产主义制度,还是由于它拥有足够的原油和天然气供应?石油说收引起的资本迁移揭示出以美元为主体的世界经济的弱点。
然而,以此抹杀西方经济实力,目前尚为时过早。七十年代末,西方国家对中东原油的依赖将大大减少,同时会出现不同种类的新能源。在一段时间内可能会有大量资本向中东国家迁移。但西方在高科技和管理方面所拥有的决定性领先地位终将发挥出它们的影响。七十年代的国际经济事件反映出政治意志对付经济危机的失败。这是国际秩序不稳定的另一令人不安的方面。
我谈论七十年代的事件,目的是要揭示围困着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化危机。从长远看,这些危机能使一个国家瘫痪,给人们的动机造成混乱,促成及时行乐[carpe
diem]意识,并破坏民众意志。这些问题都不在于机构的适应能力,而关系到支撑一个社会的那些意义本身。
欧文·克里斯托曾说过,资产阶级社会在道德和思想上都缺乏对灾难的准备。一方面,自由主义气氛使人们惯于把生存危机视作“问题”,并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亦是理性主义者的看法,认为每个问题都自有答案。另一方面,乌托邦主义者则相信,经济这一奇妙机器如果不算技术效益也一样足以使人获得无限的发展。然而灾难确已降临,并将不断袭来。
以往人类社会对于灾难是有所准备的,即有着从经验中积累起来的稳定信仰,这为人们提供了关于现实的某些超时代概念。传统上的稳定信仰就是宗教。正如克利福德·吉尔茨指出的那样,宗教能“把人类行动调整到可预见的宇宙秩序上来,并把它投射到人类经验的水平上。”现代社会却用乌托邦取替了宗教——这里所谓的乌托邦不是那种超验的空想,而是一种靠了技术的营养和革命催生、通过历史进步、理性与科学来实现的世俗理想。
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不时兴的语言来说,它就是一种精神危机,因为这种新生的稳定意识本身充满了空幻,而旧的信念又不复存在了。如此局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由于既无过去又无将来,我们正面临着一片空白。虚无主义曾经是思想性很强的哲学,就像巴札洛夫那一类人的思想,它的任务是要摧毁某些东西,并且用另一些东西来取而代之。可今天有什么旧的东西仍需要加以摧毁,而且谁又能寄希望于未来呢?
人们企望从文学艺术中寻求刺激和意义,以此顶替宗教的作用。这种努力已使现代主义变成了当今的文化模式。然而现代主义也已衰竭。各式各样的后现代主义它们以幻觉拓展意识的无穷疆界仅仅是在对个性的抹杀中努力地分解自我。革命的设想依然使某些人为之迷醉,但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人们将发现革命的社会本身日趋官僚化,或被不断革命的动乱搅得一塌糊涂。
假如世俗的意义系统已被证明是虚幻,那么人依靠什么来把握现实呢?我在此提出一个冒险的答案——即西方社会将重新向着某种宗教观念回归。韩波在他的《预言篇》里说,“我知道,人应当耳聪目明,洞察一切”。他所谓的“洞察”[Voyant]本领,意思是能够看到艺术和历史本身难以意识到的问题,那些其他人忽略了的,未能“加以精微地审视和谛听”的事物。
如果诗人所说的话真能预见未来,那么在俄国这样一个曾以现代诗歌最强烈地表达了人类痛苦的国度里——一旦政治的枷锁被打开,宗教就可能开出最旺盛无比的文化花朵。在无声中传阅着的隐密书籍里反复出现一个潜在主题,那就是通过传统信仰的复兴来拯救人类。
宗教能够重建代与代之间的连续关系,将我们带回生存的困境之中,那是人道和友爱的基础。但我们无法人为地制造出这种连续性。文化革命也不是靠人来发动的。连续性来自人对生活抱有的悲剧意识,而这种意识只有生活在有限和自由的刀口上的人才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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