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春秋:《忆别》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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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吉〔双调·雁儿落 带得胜令〕
殷勤红叶诗,冷淡黄花市,清江天水笺,白雁云烟字。游子去何之,无处寄新词。酒 醒灯昏夜,窗寒梦觉时。寻思,谈笑十年事;嗟咨,风流两鬓丝。 带过曲是散曲中小令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将音律相近的两支或三支小令连结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以抒发某种感情和思想。开始只有北曲的 小令中有,后来南曲也加以仿效,于是有北带北、南带南、南北兼带三 种情况。乔吉的散曲雅俗兼备,生动活泼,出奇而不失之怪,婉丽而不失之弱,与张可久齐名,世称“乔张”,后人把他们的散曲合编为《乔 张乐府》。明人王骥德把他们比之于唐代的著名诗人李贺和李商隐,说: “乔(吉)张(可久)盖长吉、义山之流”(《曲律·杂论》),李开 先甚至说:“乐府之有乔、张,犹诗家之有李、杜”(《闲居集·乔梦 符小令序》)。这样的评价,虽不免有些偏颇,但却说明他们在散曲中 的地位是很高的。
这支散曲是写一个少妇思念她的情人之词。全曲没有出现一个“忆” 字,而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相思之情、别离之苦,使读者深深地感到那个 少妇的一腔哀怨、万种愁思,都在“如怨如慕”的“相忆”中倾诉出来, 感情又是那样的细腻、真挚、炽热、奔放,从而在心底深处产生共鸣。 而这种共鸣,几乎和曲中主人公感情的发展是同步的,所以具有极大的 艺术感染力。曲的开头四句,用了两个“合璧对”的句式,把过去的情 思和眼前的孤寂,少妇的离愁和游子的薄幸含蓄地表达了出来,用典用 事,恰到好处。自然而不堆垛,典重而不板滞,是质朴与典丽的统一, 故能使读者沉浸在美妙的艺术意境中。“殷勤红叶诗”,是运用刘斧《青 琐高议·流红记》的故事。说是唐僖宗时,于祐偶于御沟中得一红叶, 其上题有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月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后来于祐在河中娶得一被遣散的宫女韩氏,原来就是那个题诗的美人。 元代著名的戏曲家白朴把它敷衍成为《韩翠苹御水流红叶》的杂剧,李 文蔚也用这个题材,写了《金水流红怨》的剧本,从此“红叶题诗”就 成了男女定情和合欢的典故。诗人在这里正是要把曲中女主人公的离情 别意、闲愁幽怨,通过这个动人的故事,充分地表现出来。“冷淡黄花 市”,是说他们在劳燕分飞之后,连龙山登高、东篱把酒的兴致也消失 了。史正志《菊谱》云:“菊,草属也,以黄为正,所以概称黄花”。 宗懔《荆楚岁时记》云:“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所 以重阳佳节,饮菊酒,会亲友,对黄花,佩茱萸,是当时的风俗人情。 每逢这个佳节,飘泊在外的游子,独处闺中的少妇,就要感慨万端,悲 从中来。李白不是有“九日龙山饮,黄花哭逐臣”(《九日龙山歌》) 的诗么?李清照不是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 花阴〕)的词么?热闹的佳节,而偏说是“冷淡”,不正是因为秋已深, 人未还,曲中的女主人公的主观感情的流露么?“清江天水笺”,是在 女主人公孤独寂寞的情景中,情不自禁地要拈起彩笔,铺开花笺,把自 己的满腔哀怨,万缕愁思向对方倾诉出来。清江,是古代产纸的地方, 所以贯云石有“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双 调·清江引〕)。“白雁云烟字”,是活用“雁足传书”的故事,当她 看到云烟中一行行的归雁,排成“人”字或“一”字的队形,却没有见 到意中人的一个字,于是由希望变成失望,正像传为李白所写的《菩萨 蛮》词云:“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 也无”。白朴在《庆东原》中说:“寒雁儿呀呀的叫天外,怎生不捎带 个字儿来?”这里的弦外之音,也寄托了曲中女主人公的这种痴情。她 自己想修书,没有情思;她整日望雁书,没有消息,这就进一步增加了 她的怀人思远的惆怅之情。下文转入〔得胜令〕,继续缘着这根抒情的 线索,淋漓尽致地抒发她无穷的幽恨。“游子”的踪迹,既不得而知; 思念他的“新词”,也无法投递。“郎心”是否似“妾心”,“誓言”是否成“戏言”,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愁结”。于是只好以酒浇愁, 想借此来忘记过去,忘记现在,谁知“酒未到,先成泪”,“梦方醒, 情更切”,对着那一灯如豆,万籁无声,半窗寒月,孤枕独眠,更加难 以为怀。于是那如烟的往事,褪色的欢情,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自己的脑 子里,诸如花下谈心,柳边系马,剪烛共话,对月结盟,都是那样的值 得留恋和回味,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可是现在呢?“人不见, 水空流”(秦观《江城子》),“携手处,今谁在”(秦观《千秋岁》), 于是情不自禁地“嗟咨”起来。这“嗟咨”是别有滋味的,它包含着对 薄情郎的希望和失望,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自怨和自艾。过去是绿鬓如云, 秋水横黛,而今是徐娘已老,两鬓如丝,怎么不产生虚度韶华的愧悔之 情呢?这“风流两鬓丝”,正好概括了这个少妇的此时此地的复杂感情。 这句话是从白居易的“还有愁同处,风流满鬓丝”(《久不见韩侍郎戏 题四韵以寄之》)中脱胎出来的,但移植到这里,却有更加丰富的艺术 容量,更加耐人寻味的审美情趣,因而更能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共鸣。
(选自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88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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