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马致远杂剧的思想倾向与艺术特色




  在元代杂剧作家中,马致远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他一生写了十五 种杂剧,除了散佚的,现存《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江州司马青衫泪》、《半夜雷轰荐福碑》、《西华山陈抟高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马丹阳三度任风子》六种。另外,《开坛阐教黄粱梦》一种,是他与 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集体编写的。
  对马致远杂剧的评价历来都是很高的。元代的周德清在《中原音 韵·序》中“关、马、郑、白”并提,最早尊马致远为元曲四大家之一。 元末明初的贾仲明为《录鬼簿》补作的挽词,对马致远赞誉道:“战文 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同样认为马致远在元代杂剧作家中的地 位是很高的。明代的戏曲理论批评家对马致远的评价更高。朱权在《太 和正音谱》中,列马致远于元曲家的 187 人之首,认为“马东篱之词”, “有振鬣长鸣,万马皆瘖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 哉”。这位封建藩王已经把马致远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了。他们的评价 公允吗?符合戏曲历史的真实吗?这是值得今天的戏剧研究工作者重新 来推敲的问题。这些封建时代的评论家受到自己的世界观和美学观的局 限,又往往着眼于剧作的曲词和音律的技巧,他们对马致远的赞誉之词, 很难看作是对马致远杂剧思想与艺术的全面和正确的估价。我们应该努 力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历史观和美学标准,对马致远的杂剧作出崭新 的评价,让这位杂剧作家的作品能够获得它们应有的历史地位。

  (一)

  贾仲明在《录鬼簿》中给马致远补作的挽词里提到:“《汉宫秋》、《青衫泪》、《戚夫人》、《孟浩然》,共瘐白关老齐眉。”他认为这 四种杂剧是马致远的成就较高的作品;有了这四种作品,马致远就可以 同庾无锡、白仁甫、关汉卿并驾齐驱了。《戚夫人》、《孟浩然》已佚;《汉宫秋》、《青衫泪》在马致远现存七种杂剧中,的确成就较高。尤其是《汉宫秋》,思想上、艺术上光彩焕发,不愧为马致远的代表作, 也确实可以列入元杂剧的佳作之林。臧晋叔选为元曲第一,是有眼力的。
  《汉宫秋》所写的王昭君故事,从西汉到元初,经历了一个漫长的 演变过程。昭君和亲事见于正史,《汉书》的《元帝纪》和《匈奴传》,《后汉书》的《南匈奴传》都有记载。大致谓西汉竟宁元年,元帝以宫 人王昭君(嫱)赐呼韩邪单于为阏氏。昭君入匈奴,生二子。呼韩邪死, 昭君从成帝勅令,复为后单于阏氏。元帝时,汉强匈奴弱,昭君和亲是 西汉帝国羁糜政策的表现,也是民族和睦的一个象征。
  汉代以来,笔记小说和文人诗篇也屡屡提及昭君故事。对后世影响 大的当数晋代葛洪的《西京杂记》。葛洪的记载,增加了画工图形,以 及毛延寿、陈敞、刘白、龚宽、阳望、樊育诸画工,因受贿同日弃市等 事件。《西京杂记》比《后汉书》成书还早,画工贪污舞弊可能是民间 传说,为正史所不采。以后,在昭君故事流传的过程中,又逐渐把贪污舞弊的画工,集中到毛延寿一人身上。唐代李商隐咏昭君的诗就说:“毛 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这也是昭君故事发展中很重要的一 点。
  稍后于《西京杂记》的石崇《王明君词》,傅会乌孙公主远嫁,“令 琵琶马上作乐”事,让出塞的昭君也借琵琶来抒发自己的哀怨。孔衍的
  《琴操》又从封建贞操观念出发,描写昭君不肯再嫁后单于、吞药而死。 这些描写对昭君故事的发展,都有一定的影响。
  唐代,昭君故事在民间已广泛流传。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一 诗(见《全唐诗》),就说明在当时的四川,已经有女艺人在民间讲唱 昭君故事了。敦煌的《王昭君变文》,还提供了这个故事在唐代的发展 面貌。《王昭君变文》上卷前半残缺;从后文描写透露出有画匠图形, 单于按图求索的情节。现存的变文叙述昭君到匈奴后,思念乡国,愁肠 百结,单于为她举行盛大的歌舞和大规模的出猎,也未能取得她的欢心, 终因愁病身亡。《王昭君变文》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即把昭君远嫁 的原因,归之于匈奴的强大,所谓“漂遥(嫖姚)有惧于检■(猃狁), 卫霍怯于强胡。不稼(嫁)昭军(君),紫塞难为远(运)策”。与正 史记载大异。盛唐以后,唐帝国国势日颓,外患频仍,肃宗、代宗朝, 都以公主和亲来缓和异族的侵扰。影响所及,昭君故事在民间也起了质 的变化。一个宫人的不幸遭遇,也打上了整个汉民族受屈辱、被压迫的 时代烙印。
  牛僧孺的《周秦行纪》,用封建正统思想和大汉族主义思想,对昭君形象作了极其歪曲的描写。但是,这篇传奇文在昭君故事的发展中, 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马致远的《汉宫秋》,集中了上述历代笔记小说、文人诗篇、民间讲唱文学的成果,又作了新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个方面:第一, 它承续《王昭君变文》的写法,把汉元帝时的民族关系描绘成汉弱匈奴 强;第二,它采用了毛延寿贪污舞弊的情节,但把毛延寿的身份由画工 变为中大夫,并且增写了毛延寿的献图叛国;第三,改《琴操》的昭君 吞药而死,为昭君出塞行至黑河,投水而死。马致远把昭君故事写成一 本杂剧,并且这样来处理这个故事,是有时代原因的。《汉宫秋》创作 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八(1291)年以前,当时的中国人民对蒙古灭金记忆 犹新,元人灭宋更是他们目击的历史悲剧,有爱国心者莫不悲愤填膺。 许多身受压迫、蹂躏的汉人和南人,往往把自己的遭遇与昭君的命运联 系起来。比如作俘虏的宋宫人郑惠真,就有“琵琶拨尽昭君泣,芦叶吹 残蔡琰啼”的哀叹(《知不足斋丛书·宋旧宫人诗词》);文天祥被俘 北去,也有“俯头北去明妃痛”的悲怆(《指南后录·和中斋韵》)。 在这种时代气氛下,马致远作为一个失意的汉族知识分子,借昭君故事 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很自然的事。
  《汉宫秋》着意点染了匈奴的强大,不仅写呼韩邪单于“久居朔漠, 独霸北方,以射猎为生,以攻伐为事”;而且写匈奴的一个使臣,意然 当面逼勒汉元帝:“特差臣来,单索昭君为阏氏,以息两国刀兵。陛下 若不从,俺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这实际上是对 13 世纪 历史的写照。金宣宗时,成吉思汗围中都,金王朝被迫以歧国公主和亲; 元世祖时,伯颜丞相率兵包围临安,向南宋王朝强索大批宫女。从这些记载里不难看出,《汉宫秋》汉弱匈奴强的写法是有所寄托的。也由于 这个被规定了的戏剧的典型环境,马致远才能借古喻今,对当代的政事 作了尖锐的抨击。
  《汉宫秋》里的毛延寿,“百般巧诈,一味谄谀”,是一个被皇帝 宠信的奸佞贪鄙的近臣;但是作家把画工毛延寿变为中大夫毛延寿,主 要不在揭发他的贪污舞弊,而在谴责他的献图叛国。由奸佞贪鄙而卖国 求荣,这个形象在元初是有现实的批判意义的。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帝召宋降将问曰:‘汝等何降之易邪?’对曰:‘贾似道 专国,每优礼文十而轻武臣,臣等久积不平,故望风送款。’帝谴董文 忠语之曰:‘似道实轻汝曹,特似道一人之过,汝主何负焉?正如汝言, 则似道轻汝也固宜!”(《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三)这些降将的无耻, 与叛国的毛延寿在实质上并无什么区别。马致远不仅斥毛延寿为“奸邪 逆贼”,并且让毛延寿得到斩首祭献明妃的惩罚。叛臣降将得到这样的 结果,是作家的想象,也是当时人民的愿望。
  马致远还借汉元帝之口,对以尚书令五鹿充宗为首的文武大臣,作 了沉痛而尖锐的斥骂。“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 你们乾请了皇家俸,着甚的分破帝王忧。”“恁也丹墀里头,枉被金章 紫绶;恁也朱门里头,都宠着歌衫舞袖。恐怕边关透漏,央及家人奔骤, 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 “像这样的曲子,《汉宫秋》第二折、第三折共有九支之多,可见作家 心情的激动。这是对当时怯懦、妥协、不敢抵抗外侮的汉族臣僚的严厉 指责。元代初年,它们响彻歌台舞榭,是能震撼人心的。
  在《汉宫秋》中,马致远还一变历来诗歌咏叹昭君个人命运的角度,从政治着眼,歌颂了昭君的爱国精神。写昭君在匈奴陈兵边境,满朝文 武束手无策的情势下,自请和番。写昭君出塞以前,换上胡服,留下汉 家衣着,“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的明确态度。特别写昭君以投水 自杀来抗议异民族的压迫、欺凌,更显示了汉民族的尊严。《汉宫秋》 对昭君自杀的描写,用爱国精神代替了《琴操》所颂扬的贞操观念,这 也是时代激情对马致远驱使的结果。《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三载,元世 祖至元十三年,宋主显及太后被押赴上都,从行朱夫人、陈才人俱自缢 死,留题于裙带曰:“誓不辱国,誓不辱身。”《元诗纪事》卷四《巴 陵女子行》附注云,巴陵女子韩希孟,被俘后投江自杀,也在衣带上题 有诗句:“妾心坚不移,改邑不改井;我本瑚琏器,安肯作尿皿。”《汉 宫秋》中的昭君形象,已不是正史所写的负有和亲使命的昭君的再现, 而是当时千万妇女不可屈辱的意志的概括。昭君投黑河自杀,是“誓不 辱国,誓不辱身”的形象体现。这与当时某些吟咏昭君的奴才文学,诸 如“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春秋”(虞集《道园集》),“人生 正有新知乐,犹胜昭阳赤凤来”(王恽《秋涧集》之类,是多么鲜明的 对比。可惜的是,由于杂剧体制一人主唱的限制,《汉宫秋》中的昭君 形象是刻画得很不充分的。
  不可否认,马致远的爱国精神与忠君思想是统一在一起的。所以, 他在《汉宫秋》中既批判了汉元帝,又十分同情汉元帝的遭遇。马致远 对皇帝刷选室女,不理朝政,任用奸佞,从而招致外患,很不满意;但 是他不可能有超乎封建制度的国家观念。《汉宫秋》以汉元帝为主角,并且用很大篇幅描写了汉元帝对昭君的爱怜、依恋、怀念。所谓“锦貂 裘,生改尽汉宫装”,“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在马致远的笔下, 汉元帝是一个多情、善良的帝王。在作家看来,皇帝虽然软弱、昏庸, 总还是国家社稷的代表,这表现了马致远的阶级局限。至于马致远在写 汉元帝对昭君的依恋、怀念时,流露出来的感伤主义情调,那更是作家 人生观中消极部分的反映。马致远这样的封建知识分子,远离群众斗争, 把一片爱国热肠寄托到昏庸、怯懦的君王身上,的确是难以找到出路的。
  《汉宫秋》在激昂地表达了被压迫者的悲愤和抗议时,又流露出来感伤 主义的情调,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汉宫秋》到底不失为一部优秀的 具有强烈时代精神的剧作。
  《青衫泪》是一部爱情戏。作家以白居易《琵琶行》为构思的起点, 敷衍出一本描写妓女与士子、商人相互关系的杂剧。这样的题材在元杂 剧中是常见的,而且作家的态度总是偏袒士子,批判商人,同情妓女的 遭遇。《青衫泪》的倾向也是这样,裴兴奴与白居易的爱情,虽经浮梁 茶客与老鸨的破坏,两人还是在浔阳江头重会,而卒获团圆。作品集中 刻画了裴兴奴的形象,写出来她对白居易的真挚感情,写出来她嫁茶商 后的寂寥生活;特别写老鸨逼嫁时,裴兴奴的满腹怨愤,更是真切感人。 “少年的人,苦痛也天。狠毒呵娘,好使的钱。你好随的方、就的圆, 可又分的愚、别的贤。女爱的亲,娘不顾恋;娘爱的钞,女不乐愿。今 日我前程事已然,有一日你无常到九泉,只愿火炼了你,教镬汤滚滚煎; 碓捣罢,教牛头磨磨研。直把你作念到关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边。” 这是对娼门生活的诅咒,同时充满对一个妓女不幸遭遇的同情。这些方 面,表现出来作家思想中的进步因素。只是作品最后用皇帝的圣裁,来 使裴兴奴与白居易的团圆合法化,就不免显得虚假了。
  与《汉宫秋》、《清衫泪》不同,《荐福碑》的主导思想是消极的。
  这个戏的故事出自宋代僧人惠洪的《冷斋夜话》。原故事述范仲淹镇鄱 阳,助某穷书生拓荐福寺碑文,纸墨已具,碑文忽被雷电击碎。所谓“时 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意在宣扬穷通得失,皆由命定。马 致远抓住这个思想核心,增饰穷书生张镐两次投荐书失败,又被人冒认 吉阳县令官职等情节,更强调了原故事穷书生命蹇福薄的内容。《荐福 碑》从总体来说,无疑是一部坏作品。但是,马致远却借助剧中人张镐 的遭遇,倾吐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 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 富。”“问黄金谁买长门赋,好不值钱也,者也之乎。我平生正直无私 曲,一任着小儿簸弄,山鬼揶揄。”这样的曲子,在他的散曲中也能见 到。它们写出来元代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处境和牢骚。“沉抑下僚,志不 获展”,“屈在簿书,老于布素”,“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 声歌之末,以舒其怫郁感慨之怀,盖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胡 侍《真珠船》)不过,《荐福碑》的不平之鸣,多从知识分子的穷通得 失出发,社会意义不是很大的,而且它并未改变作品消极的主导思想。
  马致远还写了一批“神仙道化”戏和“隐居乐道”戏,现存的就有《黄粱梦》、《岳阳楼》、《任风子》、《陈抟高卧》四种。其中的“神 仙道化”戏写神仙度人,往往是一个被度化者起初依恋尘世生活,经神 仙点化而悟道,再遍历酒色财气诸魔难,最后得成正果。概念化、公式化,而且涂满宗教迷信色彩。《陈抟高卧》着重描绘的,也是陈抟不受 利禄和美色诱惑的隐逸畸行。马致远通过这些神仙度人和隐逸畸行故 事,主要宣扬了浮生若梦的思想,要人们一空人我是非,逃避现实斗争, 去寻仙访道,归隐林泉。[三煞]“身安静宇蝉初蜕,梦绕南华蝶正飞。 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直睡的陵迁谷变, 石烂松枯,斗转星移。长则是抱元守一,穷妙理,造玄机。”[二煞]“鸡 虫得失何须计,鹏┅逍遥各自知。看蚁阵蜂衙,龙争虎斗,燕去鸿来, 兔走乌飞。浮生似争穴聚蚁,光阴似过隙白驹,世人似舞瓮醯鸡。便博 得一阶半职,何足算,不堪题。”《陈抟高卧》中这两支曲子,典型地 表明了马致远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和他悲观厌世的人生观。
  马致远的这种思想,在元代知识分子中很有代表性。它是一种人生 态度,既对现实不满,又不敢用斗争来改变现实,于是企图从神仙、隐 士的生活中来寻求安慰,以摆脱人世的苦闷。这于世事好像很达观、超 脱,其实是消极逃避。马致远的“神仙道化”戏和“隐居乐道”戏,在 当时和后代有一定影响,主要就因为它们能吻合一部分失意知识分子的 思想感情。
  至于马致远一再选择“神仙道化”的题材,却与全真教的流播是分 不开的。全真教兴起于宣和之后,盛行于金、元时期。它的阶级基础主 要是我国北方的汉族地主阶级。它的创始人大多出身于“家世业儒”的 豪门望族,教徒多为河北、山东等地的宋、金遗民。吹嘘者描绘他们的 形象是:“其逊让似儒,其勤苦似墨,其慈爱似佛,至于块守质朴,澹 无营为,则又类夫修混沌者。”(《甘水仙源录·陕州灵虚观记》)所 似,全真教名为新道教,实为儒、释、道之合流。元代统治者推崇、利 用全真教,实际上表现了一种与北方汉族地主阶级的合作态度。蒙古太 宗十三年(1242),秦志安撰《金莲正宗记》,全真教遂初备教史。这部 教史除掉载入王重阳、马丹阳等七真事迹,并且附会神仙故事,于是有 了全真教传自锺离权、吕洞宾的说法。《黄粱梦》、《岳阳楼》写锺离 权度吕洞宾,吕洞宾度柳精;《任风子》写马丹阳度任屠;失传的《王 祖师三度马丹阳》写王重阳度马丹阳,都是当时北中国人民熟悉的神仙 故事和七真异迹。马致远选择这些故事编成杂剧,是考虑到这个因素的。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上的合拍。全真教与南渡以前的道教是不同的, 它不以飞升炼化,祭醮禳禁诞夸,而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 垢,苦己利人”为宗旨(《甘水仙源录》)。所以金、元之际,教徒中 有很多“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士人。马致远悲观厌世 的人生观与全真教的教义自然容易结合。这是他借助全真教的神仙故事 和七真异迹,在杂剧中抒发自己思想感情的真正原因。
  马致远的杂剧思想倾向比较复杂,有积极的作品,有消极的作品, 也有积极因素与消极因素杂糅在一起的作品。虽然如此,我们从他的这 些作品中仍然可以找到贯串的思想线索。作为一个被压迫的汉族知识分 子,他对现实不满,遂有《汉宫秋》、《青衫泪》之作,以及《荐福碑》 的不平之鸣;由于世界观的作用,他从不满现实出发,却得出来错误的 人生结论,于是《黄粱梦》、《岳阳楼》、《任风子》、《陈抟高卧》 诸作同时出现在他笔下。因此,对这样一个作家的创作思想也还是可以 理解的。而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正确区分他作品中的精华与糟粕,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

  (二)

  马致远的杂剧,在整个艺术风格上和语言风格上,都有自己的特色。 从艺术风格来看,作为杂剧家的马致远,仍然具备着抒情诗人的气质。 马致远若与戏剧诗人关汉卿比较,两人恰成鲜明的对照。在关汉卿的杂 剧中很难找到作家的身影,在马致远的杂剧中则处处可见到作家在说 话。王国维论元人作剧:“彼以意兴之所致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 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 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 其间。”(《宋元戏曲考》)这用来说明马致远的艺术风格,也是十分 恰当的。马致远借杂剧体制,敷衍各种故事,无非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 与自己的人生见解。《汉宫秋》的尖锐抨击,《荐福碑》的不平之鸣, 莫不如是。即使“神仙道化”戏、“隐居乐道”戏,也没有离开这种写 法。《岳阳楼》第二折,吕岩与郭马儿在岳阳楼上问答时,所唱的〔贺 新郎〕一曲:“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 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 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 我觑你一株金线柳,犹兀自闲凭着十二玉栏干。”其实就是作家自己的 人生感怀。这段剧曲与他的散曲《秋思》:[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一 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 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 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 腰里折,魏耶,晋耶?┅┅”是可以相互媲美的。这种“借他人手中酒 杯,浇自己心中垒块”的写法,也常见于元杂剧创作。岳百川的《铁拐 李》,在一个神仙度人的故事里,插入对元代黑暗吏治的无情揭发与控 诉;宫天挺的《七里滩》,通过历史故事,也对元代朝政的污浊作了痛 快淋漓的暴露和批判。他们很可能都受到马致远的不同程度的影响。
  从抒情这个方面来看,马致远更擅长悲剧性的抒情。贾仲明说《黄粱梦》四折戏,“都一般愁雾悲风”,扩大而形容马致远全部杂剧的艺 术风格,也是可以的。马致远的杂剧,情调总是凄凉的、怆伤的、悲愤 的、这是抒情的技巧与感伤、厌世的人生观结合的产物。最能代表这种 艺术风格的,是《汉宫秋》第四折,描写汉元帝闻雁的几支曲子:
  (雁叫科)(唱)
  [白鹤子]多管是春秋高、觔力短,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轻。待去后,愁江南网罗宽; 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
  [幺篇]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 三叠阳关令。
  (雁叫科)(云)则被那泼毛团叫的凄楚人也。(唱)
  [上小楼]早是我神思不宁,又添个冤家缠定。他叫得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和尽寒更。 不争你打盘旋,这搭里同声相应,可不差讹了四时节令。
  [幺篇]你却待寻子卿,觅李陵。对着银台,叫醒咱家,对影生情。则俺那远乡的汉明 妃,虽然得令,不见你个泼毛团,也耳根清净。

  写了秋夜的短暂梦会以后,又借孤雁的叫声,尽情抒发了汉元帝的孤独 心境和离愁别绪。雁声、人情融为一体,正是“一声儿绕汉宫,一声儿 寄渭城”,十分凄楚动人。这一段悲剧性的抒情描写,感情十分浓郁。 手法十分巧妙,自然也充满了感伤的味道。
  马致远的语言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吴梅在《曲学通论》中谈家数, 认为元曲有三端,一宗汉卿,一宗“二甫”,一宗东篱。这样的分法是 能说明问题的。马致远的杂剧中,也有些接近本色的语言,比如《黄粱 梦》的一些曲词;但是综观他的全部杂剧,如朱权所说,“其词典雅清 丽”(《太和正音谱》),又区别于以关汉卿为代表的本色派。列之于 文彩派中,也不同于王实甫、白仁甫的绮丽纤秾,而别具丰貌,独成一 家。《任风子》第二折,写任屠带醉去杀马丹阳:[正宫·端正好]“添 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俺一方之 地都食素,单则是俺这杀生的无缘度。”略施文彩,又语语明白如话, 其风格显然有异于关汉卿与王实甫、白仁甫。
  马致远的语言风格极接近陶渊明,如苏轼评陶渊明所谓的:“外枯 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比如《青衫泪》第二折,裴兴奴受茶商欺骗, 准备改嫁以前唱的几支曲子:
  [叨叨令]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 立尽吹箫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你元来死了也么哥, 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现。
  [一煞]兴奴也你早则不满梳绀发挑灯剪,一炷心香对月燃。我心下情绝,上船恩断, 怎舍他临去时舌奸至死也心坚。到如今鹤归华表,人老长沙,海变桑田。别无些挂恋,须 索向红蓼岸绿杨川。
  [二煞]少不的听那惊回客梦黄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白 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 却索共渔火对愁眠。
  写裴兴奴对白居易的悲悼、怀念,不事藻绘,纯用白描,就刻画得非常 饱满,非常真实。
  作为一个抒情诗人,马致远极善于运用凝炼、准确、形象的语言,来表现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比如他的名作[天净沙]《秋思》:“枯藤 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信手写来,寥寥数笔,而意境无穷。作为一个戏剧诗人,马致远也善于 运用凝炼、准确、形象的语言,来刻画剧中人的思想感情。比如《汉宫 秋》第三折,汉元帝在灞桥送别昭君以后唱的两支曲子: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回野悲凉,草已添黄,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 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 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 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 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这里没有什么深奥难解的语言,而是对口头语言的提炼。可是,作家采 用一种“顶针续麻”的手法,把汉元帝的思念昭君,以及因为思念昭君, 客观世界在他眼中都为之改变颜色的心情,描写得多么淋漓尽致。特别 是这样的句子:“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在运用语言的技巧上已经达到绝妙的境地。作家最充分地调 动了语言艺术的力量,也最鲜明、生动地表现了汉元帝那种不可能不思 念昭君的感情。马致远的剧曲与他的散曲一样,语言看来好像不费推敲, 自然流出,其实功力很深。“典雅清丽”的风格,是长期锻炼的成果。 对马致远杂剧的思想内容上的糟粕,我们应该严格地给予批判;但是, 对马致远的写作技巧,特别对他所掌握的语言艺术的技巧,我们却是应 该肯定它,并且学习它的。
  马致远杂剧的语言,也并非没有缺点。作为戏曲语言,他的语言的 性格化是不够的。抒情诗人的主观色彩很浓,着意去描写剧中人的性格 就相对削弱了。另外,由于文人的陋习,他的曲词和宾白,喜欢引书用 典。这一类的语言,艺术上往往也是十分平庸的。
  (原载《戏曲研究》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