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元剧略说




  我讲这个题目,须要晓得宋词、元曲的分别究竟在那里。原来这曲子的起源,并不是凭空生出来的,是从宋朝的大曲变成来的。宋朝大曲, 现在留传下来的,不过七八套,都是文人墨客弄笔头的把戏。内中名目, 倒也不少。什么叫做〔水调歌〕咧,〔道宫薄媚〕咧,〔逍遥乐〕咧, 我们但把曾慥编的《乐府雅词》一看,便都知道了。但是他的唱法段落, 完全与唱词的法子不同,差不多要费几十倍的辛苦。宋人的词,唱完一 首就算了事。他却是联串了许许多多,至少的一套,也要有八九只,而 且还要带唱带舞,所以觉得非常麻烦。《宋史·乐志》里头说:“春秋 圣节,三大宴,小儿队,女弟子队,各进杂剧队舞”,就是这种顽意儿。 但宫里的杂剧曲词,民间是不会晓得的,所以没有传下来。现在就将曾 慥编的几套,细细推究起来,知道就是元剧的根由来历。何以见得呢? 这种大曲虽是全用词牌凑拢来的,但是却有许多名目。一套里头,有散 序,有入破,有虚催,有实催,有衮拍,有歇拍,比较现在戏剧,什么 慢板、倒板、二六等名色,也算得是一样的。元剧里面,每出曲子,一 定有八九只,多的也许有十七八只,唱起来先慢后快,还有锣鼓按定拍 子,竟是同大曲一鼻孔出气的。我就决定元剧是宋朝的大曲变成的。
  这还是一个远因,我再讲一个近因出来。金章宗的时候,可不是有一位董解元吗?这位解元先生,叫做什么名字,实在考究不出,但是他 做的一部《西厢┅弹词》,至今还是完完全全的。为什么叫做┅弹词呢? 因为唱这种词的时候,口里念着词句,手里弹着三弦,所以叫做┅弹词, 又叫做《弦索西厢》,又叫做“诸宫调词”。这解元先生做了《西厢》 词,大家都弹唱起来,一时非常风行,不过都是坐唱,不能扮演出来。 于是王实甫就把他改做通行剧本,将全书情节,分做五大本,每本四出。 刚刚作完第四本,他不知为着什么,就搁笔起来。幸亏关汉卿再把这书 续了下去,才把第五本完工。这便是目下大家看见的《西厢记》。自从 这部书出来,戏场里都要扮演,大家觉得非常好看。同时一班词客,都 要仿他样子做些剧本,甲也做一本,乙也做一本,丙丁又各做一本,从 此元戏的风气,遂成了一种四出的短杂剧。
  此种短杂剧,做的时候,大概都用白话体,一切方言,都夹入在里头。如呼眼为“渌老”,呼孩子为“魔合罗”,名字颇多。读元剧的人, 往往到这种地方,就觉得有许多困难。我今天本讲不到元曲的方言,但 就这一点看起来,曲子的做法,是用不着词章话头,那就可以知道了。 实甫的《西厢记》,虽有词藻,然而通体本色的居多,如〔四边静〕云: “若能彀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小梁州〕云:“鹘伶渌老不寻 常。”〔搅筝琶〕云:“怕我道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休波省人情的 奶奶忒虑过恐怕张罗。”全部里面,却是非常的多,一时也引证不了。 即如他作《丽春堂》杂剧,亦多用白话,如〔满庭芳〕云:“这都是托 赖大人虎势,赢的他急难措手,打的他马不停蹄。┅┅则你那赤瓦不剌 强嘴,兀自说兵机。”〔耍孩儿〕云:“这泼徒怎敢将人戏,你托赖着 谁人气力。挣开你那驴眼,可便觑着阿谁。我便歹杀者波,也是将相的苗裔。” 照此看来,做曲子的法儿,只许用本色的话头。若如明朝人《玉玦》、《绣襦》、《香囊》、《浣纱》等南曲,句句用词藻,语语须渲染,岂 不是绝对的不合法么?不过填词的许多先生们,都是读书的,叫他用白 话做谐合音律的文字,觉得非常困难,所以词藻的曲子,到今日还是废 不掉。但是元朝几位曲家,却是不一定用词藻的。我既说明了这个原由, 就要讲曲家的小历史了。
  有人说,元朝人把词曲考试士子,这句话我可是不信他。臧晋叔《元 曲选序》,吴梅村《北词广正谱序》,都有这种话头,其实都是未曾考 订确实的。我今天讲不到此。总之元朝有没有词曲科的考试,实在没有 可靠的证据罢了。
  元朝的曲子,大概是北方人最擅长的。就《太和正音谱》说起来, 三处地方,要算得人才最盛。第一个就是大都,第二个是真定,第三个 是东平。其他若襄陵、平阳、杭州、嘉兴等处,也有几个作家,但不及 前三处的盛况而已。我且把各处曲家略略的讲一遍。(1)属于大都的,有 王实甫、关汉卿、庾天钖、马致远、王仲文、杨显之、纪君祥、费君祥、 费唐臣、张国宝、石子章、李宽甫、梁进之、孙仲章、赵明道、李子中、 李时中、曾瑞、王伯成。(2)属于真定的,有白朴、李文蔚、尚仲贤、戴 善甫、侯正卿、史九敬先、江泽民。(3)属于东平的,有陈元妄、高文秀、 张时起、顾仲清,张寿卿、赵良弼。别处地方,如襄陵有郑光祖,平阳 有石君宝、于伯渊、赵公辅、狄君厚、孔文卿、李行甫。杭州有金仁杰、 范康、沈和、鲍天祐、陈以仁、范居中、施惠、黄天泽、沈拱、周文质、 萧德祥、陆登善、王晔、王仲元。嘉兴有杨梓。
  照这样看来,人才之多,可以算得极盛的了。但现在所流传的剧本,却只有一百十六种。 现在,要进一步讲元剧的体裁。我们读到《朱砂担》和那《燕青博鱼》等剧,觉得有一种感想,见得元人何以描写社会上龌龊情形,竟是禹鼎铸奸,无微不至。我们设身处地着想,觉得照这种做法,完全是一 句做不出来。因为填词的人,都是念书的学者,所以摹写雅人口气,十 分周到,至于龌龊情形,不是不能写出,实是他没有知道。但是元人何 以能够知道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原来元剧的科目,有十二种,一切 剧中情节,都要消纳在里头。做戏剧的人,如认定一科,细细的研究, 俗语说得好:“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果能逐事细究,处处留心,那 有不登峰造极的?元人的剧本,就为这个理由,才能够出神入化的到了 个极自然、极紧凑、极真实的地步。我且把十二科写出来:(1)神仙道化 (2)林泉邱壑(3)披袍秉笏(4)忠臣烈士(5)孝义廉节(6)叱奸骂谗(7)逐臣 孤子(8)钹刀赶棒(9)风花雪月(10)悲欢离合(11)烟花粉黛(12)神头鬼 面。这十二科便是限定杂剧的题目。例如做游仙的话头,便归到神仙道 化科;做山林隐逸的话头,便归到林泉邱壑科;其他各科,可以类推。 再就现存的一百十六种内,分配这十二科,亦能各各吻合。如《汉宫秋》 归悲欢离合科,《黄粱梦》归神仙道化科,《杀狗劝夫》归逐臣孤子科,《单鞭夺槊》归钹刀赶棒科,《曲江池》归烟花粉黛科,倘将一百十六 种逐一分析,无一不可分类归科的。就是将许多不传的五百余种,按他 各种名目,分配起来,亦是都能一例的合拍。所以这十二科,差不多是杂剧分类的总目,实则世间事实,原不外这些科条。 再讲到杂剧中分配的角色。据明朝宁献王的说话,有九种色目:(引
  原文)
  (1)正末:“当场男子能指事者也,俗谓之末泥。” (2)副末:“执磕爪(或作瓜)以朴靓,即古所谓苍鹘是也。” (3)狚:“当场之妓者也,狚狷■之雌者,其性好淫,今俗讹为旦。” (4)狐:“当场之装官者也,今俗讹为孤。” (5)靓:“傅粉墨,献笑供谄者也。古称靓妆,故谓之妆靓色。今俗讹为净。” (6)鸨:“妓女之老者也。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虎文,喜淫而无厌。
  诸鸟求之即就,世呼独豹者是也。” (7)猱:“凡妓女总称也。猱亦■属,喜食虎肝脑,虎见而爱之,辄负于背。猱乃取虱遗虎首,虎即死,取其肝脑食焉。以喻少年爱色者, 亦如爱猱然,不至丧身不止也。”
  (8)捷讥:“古谓之滑稽,杂剧中取其便捷讥谑,故名。” (9)引戏:“即院本中之狚也。” 宁王为明初人,他所说九种,定是当时常见者,较宋朝五花爨弄,已是多了好几种了。我就九种中参核一番,知道正末即是正生,副末至今尚存,狚即正旦,狐即外,靓即净,鸨即老旦,猱即贴旦,捷讥即丑, 引戏即杂脚。就南曲中角目一一加以考订,便可恍然领悟了。不过照《西 厢》原本,单有末、旦、净、外的四名,(此照古本《西厢》,非近时 金人瑞批的)并且元人曲中,亦颇不一定,例如《任风子》剧,冲末扮 马丹阳;《碧桃花》剧,冲末扮张珪;《货郎旦》剧,冲末扮李彦和, 小末扮李春郎。可知正末、副末以外,尚有小末一种哩。又如旦有正旦、 老旦、大旦、小旦、贴旦、色旦、搽旦、外旦、旦儿等名。《中秋切脍》 剧,正旦扮谭记儿,旦儿扮白姑姑;《碧桃花》剧,老旦扮张珪夫人, 正旦扮碧桃,贴旦扮徐端夫人;《张天师》剧,搽旦扮封姨,旦儿扮桃 花仙,正旦扮桂花仙;《救风尘》剧,外旦扮宋引章;《货郎旦》剧, 外旦扮张玉蛾;《玉壶春》剧,贴旦扮陈玉英;《神奴儿》剧,大旦扮 陈氏;《陈抟高卧》剧,郑恩引色旦上;《误入桃花源》剧,小旦扮桃 源仙子侍从。各剧情节不同,所以各剧旦色也不同。此外又有徕儿、孛 老、帮老、卜儿等名目。如《货郎旦》剧,徕儿扮李郎;《潇湘雨》剧, 外扮孛老;《薛仁贵》剧,正末扮孛老;《朱砂担》剧,冲末扮孛老; 又《合汗衫》剧,帮老扮陈虎;《盆儿鬼》剧,帮老扮盆罐赵;《朱砂 担》剧,邦老扮白正;又如《金线池》剧,搽儿扮卜儿;《秋胡戏妻》 及《王粲登楼》剧,并老旦扮卜儿;《合汗衫》剧,净扮卜儿。可知各 色分配,并无一定目标,仅就剧中情节,略加区别,期勿溷观场者之目 光而已。但是徕儿,孛老,邦老,卜儿等名,究竟如何讲释呢?原来徕 儿是幼童的通称,孛老是老人的通称,邦老是盗贼的通称,卜儿是老年 婆子的通称。说出原因,却是很可笑的。徕儿即孩子的转韵,孛老即老 誖之意。元人以合伙行劫谓之帮,遂省作邦。卜儿之卜字,即娘字减笔, 元词多俗体书,娘作誖,遂省作卜。剧场名目,虽有匪夷所思的地方, 但是细加考察,终有线索可寻。我所以略说一番,供研究此学的一个方 法罢了。

  尚有方言一层,最是繁多,我暂且略过。总之,元剧的来历,现存 的剧数,作者的姓氏,命题的范围,角儿的名色,照上述数则,亦可以 供学子的研讨了。
  (原载《小说月报》第 17 卷号外《中国文学研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