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读《儒林外史》




  ----文人痛史 时代警示

  “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 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迟衡山

  (一)

  这几天我非常高兴,因为借到了一部《儒林外史》。温习了一遍之后, 又随便翻开看几段,简直舍不得丢,好像要留住一个好朋友不放他走似的。 这几天为了要陪这位老朋友,连那个长篇稿子都搁着没有写下去,好多要复 的信都没有复。
  我忍不住要对你谈起这个。一个人要是遇到了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遇到 了一个他心爱的人,总忍不住要跟人家尽谈,不管人家爱听不爱。
  这部书里的那些人物,老是使我怀念着,记挂着。他们于我太亲切了。 只要一记起他们,就不免联想到我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联想到我自己的一 些熟人。这在文艺律条说来,是不是要算犯规,我可不知道。我竟忘记他们 是头戴方巾,身穿玄色直裰的脚色了,似乎觉得他们是我同时代的人。后来 越想越糊涂,简直搞不清他们是书中的人物,还是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了。
  现在把书一掀开,那些老熟人就一个个登了场,我几乎要问问他们别来无恙。看到马二先生出现,我老实说有点兴奋。一看见他那高高的个子,黑 黑的脸皮,稀稀朗朗几根胡子,我就喜欢。他对我微笑,搀着我的手到文海 楼的楼上,把他的选本给我看,还用他那口处州腔谈了些举业的大道理。后 来我又跟着他去逛西湖,逛城隍山,又会见了许多老熟人。
  于是我想:
  “要是他们生在而今┅┅” 要是把古人作品里的人物移到而今,当然得使他们改改装。但问题还不这么简单。我想有些东西是无法移置的。
  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吧。要把他们写成现在的人,那不妨让一个穿上西 装,一个着上高底皮鞋,两家头也看电影,也逛公园,还写写“爱人啊”之 类的白话诗。可是除此以外,是不是就可以照《石头记》所写的那种情节原 原本本搬过来?——可是而今世界不同了。而今这姓贾的要娶那姓林的,娶 就是。贾母以至凤姐儿都阻拦不了的。如果再闹一出原书上的悲剧,那么这 双主人公就未免太泄气了。
  像贾宝玉那号人物,现在当然有。《石头记》作者是照当时的风气,拿 当时所能发生的事件,来表现出这些人物的性格的。一把他们生到现在,则 因风气不同,所能发生的事件也异样了。就得拿别的情节来表现他们的性格。
  《儒林外史》呢,那上面的各种人物,——不用说,而今他们还活着。 我是时常碰见他们的。
  至于书中所用以表现那些人物的种种情形,那可也不比《石头记》里所 写的那么难商量。我之所以觉得这部书所写的东西,特别亲切者,大概是这 个缘故。

  假若作者吴敬梓先生现在来重写这部书,那原有的故事多半不用另打主 意。不过原有的那些术语,是得改一改的。
  怎么改法? 我记起从前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们讲过的话,倒极可以做一个参考。那位老师说: “你们一拿到文凭,就是个秀才资格了。我希望你们都去进中学,中学毕业就是个举人,还希望你们都去进大学,大学毕业就是个进士。” 如此类推。
  (现在有些书上把外国的那些国家学会译为“翰林院”,实深得此旨。 前一向看见报上说蔼弗·居里(Eve Curie)小姐来到我国,我一想起她的太 夫人乃是法兰西的头一个女翰林,就觉得非常高兴。)
  于是乎马二先生现在就点点头: “┅┅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留洋。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 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不行了。”
  马二先生虽然说过“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但现在不用 这取士,我想他也不会怎么以为不好。
  各代人原有各代人的“本朝”,各有其“本期”的举业,各有其“极好的法则”:致力于此道,禄在其中矣。这犹如天造地设的一般,谈不到什么 同意不同意。比如造物主造出了我们,使我们去求生存,去求食,因为不吃 东西就得挨饿。难道我们对造物主定出来的这个“极好的法则”,会表示反 对或赞成么?
  一个读书人生在唐朝,当然就弄诗赋。生在宋朝,当然是理学。生在马二先生的本朝,当然是时文。此外都是杂学,要不得的。诗词歌赋之类,连 想也不能让后生们想到那上面去。要是生到乾隆年以后的清朝,诗也得考首 把,那么马二先生当然就也得做做诗了,倒要劝诱得后生们非想到那上面去 不可了。而到了我们这一代,马二先生就得教我们专读教科书,专预备功课, 像匡超人先生那么开开夜车。不可去看什么课外书,那尽是些杂览。否则就 拿不到文凭,“那个给你官做?”
  何也?——因为这“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
  (二) 这实在是马二先生的可敬处,他自己只进得一个学,连举也没有中一个。
  他却并没有因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而且他一点也不嫉妒那些已经吃 到了葡萄的狐狸们。他倒拿这挣功名的大事来鼓励后生们。人既生于斯世, 就应该这么做:这是天经地义。而做官,是为了行夫子之道。他好像是那种 最虔诚的和尚——为了真正信佛而修行的,做起佛事来也诚心诚意。
  然而他没有得到正果。 而那些已经得到了正果的和尚,倒未必有他这样的信念。他们不过是身为出家人,则只有这一手才博得施主们来随喜随喜,来广种福田,就这么做 做而已。他们非常切实。
  你看,跟马二先生同时代的那些翰林公,孝廉公,有几个像他马二先生 那么老实,像他那么想的?那衮衮诸公——难道都也是考虑到这“法则是极好的”,才去举业的么? 但他们自己既然已经吃到了葡萄,当然就说它是甜的。非吃不可。吃任何别的东西都不算数。施御史说得好: “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的出身。”
  对那些没有吃着葡萄的同类呢,他们当然是看不起的: “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中了去?” 这层道理实在颠扑不破,并且也很容易明白,就等于有人说: “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得了学位去?” 马二先生也正是这么一个不够有学问的脚色。要照我那位小学里老师的
  话算来,他才只有个小学毕业的资格。他连个中学文凭都没有拿到。他没有 什么官好做,只配在文瀚楼当当编辑,替书店里编几部最切用的书来。这断 不是“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因为而今是不作兴时文的了。而今马二先生 要编些“投稿指南”,“各科常识问答”之类了。
  他编得极其认真:“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到半夜,不肯苟且下笔。”无 非是要叫后生们有益,能够“读了这一篇,就悟出十篇的道理”。如果现在 有这么一条试题——“何谓悲剧”,他恐怕会规规矩矩从亚里士多德查起, 细细参考各家所定的界说,小心在意地斟酌出一个答案来。
  然而书店老板可不大中意这种编法。他们倒是更欢迎马二先生那位后辈匡超人先生些。 那位匡先生才不像马二先生那么迂哩。他听话得多了。书店里要货要得快,他出货就出得快。甚至于交货还比老板所预期的早几天。不过屈指十日之内,就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好马上去赶市场。广告上少不得仍是称 它做“精选”,因为文瀚楼书店少不得也是不惜工本,又并不为图利,而是 专门“为文化界服务”的。所出版的——那不用说,当然尽都是指导青年们 学习,为我辈后生非读不可的书了。
  老板高兴得不得了,着实嘉奖了匡相公一番:
  “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瀚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 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
  能够赶着发客,自然是“极好的”。
  书一出,匡超人先生立刻成了老作家,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道地老前辈: 他亲眼看见有人供着“先儒匡先生之神位”。那位马二先生也不在他眼内了:
  “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
  最糟的是——这马纯兄的选本不大行销。这又怎样能够服务文化界呢? “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
  都有的。” 这不足为奇。他比马二先生会做人得多。他能够赶市场,顾到销路,倒真是个现代化的脚色。他当然会行时。那个文瀚楼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真 一点儿也不错:
  “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 马二先生也是为了编辑费而编书。而且一方面也是为图一个名。这跟匡超人先生原是一样的。 所不同者,只是马二先生老实忠厚,干得认真不过。他一面靠编书吃饭,一面又要务使读者真正得到点益处,决不肯误人子弟。他这就活该落伍了。

  弄得书店老板都不喜欢他。 要是市面上多出现了几个匡超人先生那样行销的脚色,他老先生势必至找不到一碗饭吃,非改行不可。 幸而——匡超人先生虽然极其行时,可是一出了名,就把这个玩意儿一
  脚踢开,到京城里招亲得意去了。 倒是这位不大受欢迎的马二先生,还老是守着这个老行当。竟仿佛把这个当做他的终身事业似的。 至于别的大选家们,也没有谁看得起他。试听听那卫体善和随岑庵两位先生在胡三公子家里发的议论看。一提起马静——“那可正是他把个选事坏 了。”
  马二先生对后生们排斥了一辈子杂学,于文章讲了一辈子理法。而今倒 招得这位卫老先生说“他终日讲的是些杂学”,而“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 不知,一味胡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一看见他的选本,就“叫弟 子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他们自己当然了不起。他俩一唱一和地早就谈过。这个说,近来的选事 益发坏了。那个说:“正是。前科我两人该合选一部,振作一番。”
  只有他们两位才真是大批评家: “比如主考中出一榜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
  这么着,这两位先生就谈得满座都肃然起敬。 但马二先生不会来这一手。他没有研究过“文坛登龙术”。 从这些地方看来,那么马二先生即使做举业做成了功,乡榜中了,会试取了,做了官,可是——老实说,我也为他放心不下。
  他做起官来,要是老脾气不改,又像他选文章一样迂法呢?也许——时 常一个案子要办好久,不肯苟且下批。上要对得住朝廷,下要对得住子民, 还得处处合乎圣贤的法则。这样,则他的官运是不是好得过匡超人那号脚色, 那可就说不定。
  比如说吧,像王惠那样的历练——劝他的同年荀员外不报丁忧,以免耽误三年的前程。马二先生肯替人家出这样的主意么?那位王员外一补授了南 昌知府缺,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地方上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 略有些甚么通融”之类,因为做官原是为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马二先生会这样想么?
  后来那位王太守一出马就“置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再又较量了 两种板子的轻重,“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马二先 生肯这样干么?
  而王太守却是江西第一个能员,不久就升了道台。 要是他马二先生——你想想吧,可行? 他说不定也会落得个没趣。官场上的人也看他不起。人家一提到他,也许会像高翰林议论杜少卿的父亲一样: “他中了个进士,只做得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
  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 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 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三)

  总而言之,我们这位马二先生之为人——处处跟人家不同。人家也谈制 艺,他也谈制艺,然而他的跟人家的不同。人家也做举业,他也做举业,然 他的跟人家的不同。
  这部作品把那些做举业的许多人物——不管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都一 个一个拖上场来。有得意的,有不得意的。有半生潦倒而一举成名的。有登 了龙而又坍台的。作者剖出了他们的灵魂,判出了他们的命运,画出了他们 的脸嘴。他把他们嘲笑了一个够。
  可是半中腰里,忽然闪出了这么一位马二先生:一个忠厚长者,一个极 本分,极正直,极纯洁的人物。叫人看了又敬他,又想拉住他的手跟他亲热 亲热。
  可是这位先生一出场——又给描写得叫人笑不是,哭不是。 作者分明也调侃了这位马二先生。 这似乎太忍心了一点了。为什么一定要拖这么一个好人下水,把他也排
  到这队丑角里来呢? 马二先生要是不上场,我想谁都可以放放心心地去读这部书。即设我是有马二先生那么一副头脑,认为举业是“人人必要做的”吧。我也还是可以嘻嘻哈哈地读下去,十二分轻松。这里所写的那些脚色,诚然极其可笑,甚 至于不堪。可是我仍不妨把它看作事不关己。我可以对自己这么说:
  “那不过就是这几个人可笑,不堪而已。这并不能怪制艺本身有什么毛病。倒是这几个人把这个‘极好的法则’坏了。他们全不知道这个法则的真 精神。所以作者嘲笑他们。作者却不曾对制艺本身嘲笑过,抨击过。”
  然而马二先生一登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马二先生的见解,对我们的教训,以及他的行事等等,那确实是代表了制艺的精神的。 别人做举业,也许并不纯正,或者是拿这个来做敲门砖,或者是用它来做幌子,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干。而马二先生却干得极其严肃,一点不马虎,一点不随便。他是制艺的真正辩护人。所宣讲的又真是他由衷之言。他赤诚 地捍卫它,发扬它,极力叫世人认识它的真价值。并且他真是说得到就做得 到,以身作则,干上了一辈子。
  而今调侃了马二先生,就是调侃到了这制艺本身。
  一开首——你对马二先生那些说教不免要发笑。那你就是对制艺本身发 笑。
  作者似乎在那里说: “别的那些人物做举业,也许做得不顶真。他们是些假货色。可是现在——我让你看看这个道地的真货色。” 再呢,这惟一的真货色,这制艺主义的真代表——照道理说来,他应该早就高补过的了? 然而不然。别的那些假货倒已经功成名遂,一路顺风。他倒反而没有。 “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他说。 原来这个“极好的法则”,是要叫人碰运气的。遇不遇要靠个缘分。周进要是不补个廪,也许就以布衣终其生。范进要是不遇到周进来做学道,也 许就被他丈人胡屠户骂一辈子。读书人必须做举业,而当真做起来,前途却又这么把不定。要靠自己的本领么,那全然作不得凭的。所以只能凭一些别 的东西:例如一个考生的中式不中式——大焉者要看他究竟是不是天上文曲 星下凡,其次也要看看有没有什么鬼使神差,或是看有没有什么梦兆,诸如 此类。
  像我们马二先生倒不大谈这一套,因为这一套未免太荒唐了点儿。只是 他又不肯撒谎,这就老老实实说个“不利”——命也夫,命也夫!
  功名富贵,全是生就了的。 然则文章的“理法”云何哉?
  这里我又想起我读完中学的时候,有一位畏友恳切地对我讲过这样的 话:
  “你去投考大学,考不考得取——当然要看你的考运如何。好比搓麻将 一样,输赢全靠手气。但你要是简直的不会打牌,你就是上了牌桌也没有用, 手气好煞也不相干。考试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考试的诀窍, 那你即使命里注定有极好的考运,也糟蹋掉了。”
  接着他就谈了一点这诀窍。比如说,试卷上字要写得好。答题要做得开 门见山,而且不要答得太详细。又千万不要过于讨好,去发挥你自己的什么 心得。也不要答得深入,以免阅卷老师看了伤神。虽然你摸不着各位阅卷老 师的脾气,但总得摸清你投考的大学——还是喜欢古文呢,还是喜欢白话文。 你总得迎合他们的口味。他们要打倒旧礼教呢,你就骂骂孔子,他们要卫道 呢,你就骂骂新文化。总之,你要识相才行。
  要懂得了这些个,然后才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么马二先生之讲究投考指南,或者也不外乎这个意思了。 不过我那位畏友的意思,却又有点与那马二先生的各异。他只是为要应
  付考试而已。试卷上所写的,未必真是自己的文章,未必真是自己的作风。
  甚或不是自己所愿写,所要写的东西。反正不把它当做自己真正的成绩,管 它呢,就是一个最憎恶时文的人,考起来难道不也勉强作时文?就是一个最 反对这种举业的人,为了出路问题,难道不也是未能免俗,硬着头皮作它一 下?
  仅仅如此而已。
  即使那些考运极好,历科连捷的时文家——事实上也不免是这样,把它 当做一块敲门砖。功名之门一开,这砖头就扔掉。
  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尽敲敲不开呢?那就有两条路。或者老是不死心,老是敲下去。或者是拉倒,干脆摔掉这块砖头:改行。 马二先生则不然。他想进去的那扇门——没有敲开。而今他不再敲了。
  知道这对于他是无缘分的了。然而他可又死抓住这块砖头不放,一辈子小心 在意地捧着它,抱着它,说它是个“极好的”东西。
  但这种马二先生精神——明明是跟那“做举业”相抵触的。万万学不得。 所以,他就是讲究那么一点儿投考方法——这方法压根儿也就不对。一 味把这个玩意儿认真当作自己的文章事业,全不去揣摩人家,这怎么行?可笑他恳孜恳孜一辈子,连个此中诀窍都不曾理会得。 有一位高翰林讲过一些极中肯的话,值得我们后生紧紧记着的。当时迟衡山谈起马二先生——“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穷秀 才出身。可见举业二字,原是无凭的。”那位高翰林就说:
  “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 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 用的。”
  只有“揣摩”二字,这才是举业的金针。“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 也是不中用的。”
  故曰:“那马二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不中的举业。” 那马先生的全部生命力都抛在了这上面。但他生前的功名没有成就,即在做举业的同行中间,也没有被人看重。并且他那种选本又只行得一时,连 个身后名都没有博得。
  他老先生竟做了制艺的牺牲品。 而今你我都知道有个马二先生,那是因为他在《儒林外史》里给立了传。
  但作者虽然爱他,却又不得不忍痛调侃他。噙着一把眼泪来笑他,为的他是 代表了制艺的真精神的。
  这里,他更是做了制艺的牺牲品。 如果他的灵魂没有这么纯洁,为人没有这么可爱,或是他没有这么背时的话,则那个箍住了他一辈子的那个“人人必要做的”举业——读者对它还 多少可以宽恕一点儿。惟他是个忠厚长者,待人接物,处处是一片热忱,事 事认真不过,而他终身以之的那个大事业,他倒又没有“侥幸”过,这就使 你我更要笑他,又更同情他,忍不住要为他酸鼻。于是那“极好的法则”就 简直不可原谅了。
  (四) 这些做举业的人物,简直没有几个像样的脚色。大都酸溜溜,迂腐,甚至不近人情。而且多半是除了会几句八股之外,余者就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得。顶好叫他们不要发什么议论。他们一开口就得叫你长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思思念念的只想得到两件事——其实只能算是一件事——就是资格和官 位。
  马二先生虽然可敬可爱,又是个特出的脚色,比他们正经得多,——他读过《纲鉴》,还看了《春秋》——但他既然讲制艺,就不得不把他也算在 这一队人里面。
  可是同时,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队。那可是一批高人了。
  匡超人在家乡进了学,出外重游杭州,在船上遇见了一位景兰江先生。 一谈之下,他这才知道天地间——竟还有另外一种当读书人的办法。他问起 马二先生时,那位景兰江先生就有点看不起地说:
  “那是作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城诗 坛中,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
  诗坛中人不作时文,只作诗。 作诗有甚好处?
  “不过要破破俗”。例如芜湖的牛浦郎先生,自知读书做官没有他的份, 就学学诗。要稍微雅他一雅。
  儒林中这两队人,自不免彼此相轻。那一队人叫后生们不可沾上一丁点 儿诗赋气,而这一队人就笑那一队所干的尽是些俗事。蘧公孙跟鲁小姐新婚 燕尔之际,就闹得不大愉快。这正是雅俗二者的当面冲突了。新娘子出了个题目——“修身而后家齐”,要请教新郎一篇文章。不料新郎正要做两件雅 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
  然而诗人们之中,也不尽是布衣。也有生员。也有弄过时文来的。他们 或许也像马二先生一样“科场不利”。俗不出一个名堂,就丢掉那块砖头, 改行来当雅人。
  唯有马二先生固执,死也不肯改行。景兰江先生他们自然“不算相与” 的了。
  要是马二先生运气好,乡试会试都中了去呢?——这自然又当别论的 了。
  像范通政公呢,只要他老人家的船一路过这里,这些诗人们就巴巴地拥 到他船上去作了一天的诗。那位范老先生——连四川的苏轼到底是怎样一个 考生,他都没有打听过。但这不相干。他毕竟也是诗人们极相与的。
  蘧公孙的丈人鲁编修公,一看见女婿的文章——“都是些诗词上的话, 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像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就十分不高兴。 至于那位编修公自己有没有作过诗,那更无从打听出来。但这也不相干。鲁 老先生是他们的诗友,极相与的。
  这不用说。马二先生之所以不算相与,实在是不能怪马二先生的作时文, 而只能怪马二先生的作文章而“不利”。
  要是一经“利”上了,那么马二先生的无论哪一方面,无论学问道德——就猛地从不及格而升到甲等了。人也会陡然一下子雅了起来。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人人如此的。比如前次世界大战时的一个奥国下士,
  本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后一做了德国的所谓元首,就忽然无所不通。文章经济自不消说得。就连哲学呀,艺术呀,人类学呀,什么什么呀——只要你叫 得出一个名目,他都是精通的,而每一句话都成了经典。
  马二先生自然不是一个人类的例外。只要他一抖了起来,毫无疑义地是个诗友。即使他忙于替朝廷做事,没有功夫去结交景兰江先生他们,他们自 也会找上门来结交他的。就是从没见过面也不要紧,仍然是——
  “这位马公是小弟最相与的了。”
  (五) 可见得要做个雅人,也有个一定的做法。假如雅得不通这么一点儿官气,那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支剑峰先生跟诗会中同人逛了西湖回来,居然要学李太白宫锦夜行。这就活该碰钉子:被盐捕分府抓去打屁股。你学李太白?——你不想想人家是 个什么出身,你自家是个什么出身。人家是个什么官儿,你是个什么官儿。 要高雅,顶好是——先要俗得出一个道理来,做了官。然而再来作作诗,学点名士风流。这是上上。再也没得说的。 其次,就得像赵雪斋先生那样┅┅
  不过这么一“次”下来,的确“次”得太远了点儿。这就未免有许多不 方便之处了。
  即如他带着个药箱子,坐顶轿子走来走去的辰光,他的灯笼上该写些什 么字呢?要是只写个“诗坛领袖”,那实在等于没有灯笼。这犹如在户籍调 查之际,在职业一栏填个“诗人”,是算不得数的一样。名片上也没有个头衔可以刻,光头光脑的实在寒伧。 这就是因为——他“到底差一个进士”。
  固然他的大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翁。然而“儿 子的到底是儿子的”。不但人家这样谈,“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
  —是差着一个进士”。 可是景兰江先生问: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先生就说: “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大着哩。” 这虽然说得十分有理,把一个布衣而做诗人的好处讲了出来,但我总觉得他差得远。 何也?——因为一个读书人没有做官,就等于没有做人一样。
  不过一个人说话总要凭良心。所以我要讲一句公平话:那位赵雪斋先生 终究也是极可佩服的。他的确不愧为诗坛领袖。并且也没有第二个人配来坐 这一把金交椅。
  他纵然不是个官(那个时候还不作兴纯由写几句诗而授以官职的规矩), 他到底也是个官的影子。“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那个不来拜他?”
  那么他总也是伟大的。连胡三公子那么一位冢宰公子——先年冢宰公去世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这也要结交赵雪斋他们。好仗着诗人的势, “替他帮门户”,才“没有人敢欺他”。“而今的人情是势利的”。人家只 看见我们这位赵诗人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 红黑帽子吆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来人看见他的 轿子,不过三日两日,就到胡家去,就猜疑三公子也有些势力”了。
  这就是学作诗的又一桩好处。
  本来牛浦郎先生不过要破破俗。后来就发见只“要会作几句诗,并不要 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就更该要做诗人了。
  老爷们因为诗人们风雅,故此相交。藉以通那么一点儿雅气。那些既非老爷又非诗人的普通人,则因为诗人们与老爷们相交,通上了官气,就对他 们着实恭敬,且“不由的不怕”。他们又雅又有气派。又可以打秋风,又可 以出名。
  赵雪老虽然“到底差个进士”,不免耿耿于心,究竟也名利双收,差强人意的了。 只可惜他们怎样谈诗法,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关于他们的座谈,并无记录。只知道他们谈吐不俗。而官场里的那批俗人倒着实恭维他们。他们也拚 命去找那些俗人相与。否则即不成其为诗人。
  他们雅集颇多。而赵雪斋先生总是最后到,因为他最伟大之故。他不谈 医理,也不谈诗,专谈一些官名,好像背一部《缙绅录》一样。原来这皆是 他极相与的。
  又知道他们凡有雅集,不可无诗。逛西湖,要作诗。晋谒公卿,更该作 诗。做生日,尤其该作诗。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文艺刊物,可以编一撮特集 把这些伟大作品登出来。只能刻刻版子印诗集,出些不定期刊。
  顶可惜的是,关于他们怎样学成功的,没有什么记载。不然也可以让后 辈们藉资借镜。而今呢,只知道匡超人先生真正是个天才。他本来不会作诗, 只把一本《诗学入门》看了一天两夜,“拿起笔就作”。而作出来的,又觉
  得比那几位所作的还好些,但不知道这本书是哪里出版的。真是功德无量。 凡我辈文艺青年,皆不可不读。
  还有呢?要是《儒林外史》能够像《石头记》或《花月痕》等等一样,——把书中人物所作的诗词对联,以至谜语之类,都成坑成堆地写上去,那 也好叫人“揣摩”“揣摩”(有些诗人是专宗林黛玉,或是专宗韦痴珠或韩 荷生的)。然而赵雪斋、匡超人他们的杰作,一首也没给录出来。
  作者只说道那卫体善和随岑庵两位老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 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我要是当了某种批评 家,我一定要去翻开《诗学入门》看一看,查出诗是不能这样作法的,就可 以由此定这《儒林外史》的作者一点也不懂诗。于是我就可以讲一篇“创作 与诗学之关系”,来教训“文艺青年”,说明一作者如果要写诗,就得懂诗。 而吴敬梓先生对于此道一窍不通。要是他通,那他还不赶快向读者“指出” 卫、随二位的“错误”么?
  所以这些大诗人的作品——能够入于何品,不得而知。 好在所谓诗不诗,大概连他们自己也不怎么关心的。 假设他生在以诗赋取士之朝,不得意于科场,他们也许就不至于去作诗——倒要以传奇或文章晋谒公卿了。 但虽然没有拜读过他们的大作,我也知道它的好,那些诗人们写出来的斗方,由景兰江先生带到了匡超人先生那里,只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
  真觉可爱”。可不是么?
  (六) 有些人读一部作品的时候,常不免自拟为这里面的主人公,或是想要做主人公那号人。 可是这在读《儒林外史》时就办不到。固然是因为这里没有一定的主人
  公。还有一方面呢,则是由于不好选中哪些人物来做理想中的自己,不好拿谁来做榜样。 那派做举业的俗人自不必说了,我是不干的。要干就得干高雅的一派。 那么——这一队高人雅士如何?这没得说的了吧? 那么——姑且假设我也是这么一个作诗的当行罢。我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赶着各处的雅集。一开口就告诉人家,昨日某通政公跟我握过手,前天则某编修公拍了我两个肩膀。而各处送来的斗方,又简直打发不清。┅┅唔, 就譬如我竟有这么伟大吧。
  而你一读了《儒林外史》之后,就忽然对我拱拱手说: “我看老兄简直就是我们诗会中的领袖。” 这就立刻会使我面红耳赤。甚至你就只是恭维我是个“诗人”,我也得受不了。哪怕我向来是以李青莲自命,或是以中国的荷马或但丁或莎士比亚 自命,我也会以为你是在故意跟我耍骨头。
  谁知道这时候你脑筋里是转了怎样一个念头!你不是想到了赵雪斋先生 以及牛玉圃先生之类,才这么来上我一个徽号的么?
  赵雪斋先生那伙诗人——给写得太逼真了。毛病就在这里。 看到这派诗人之为人,竟不免要联想到别的一些脚色身上去,例如范进老先生的丈人胡屠户,等等。女婿没发迹时,自是个“现世宝,穷鬼”,一中了举,就马上“才学又高,品貌又好”,由“尖嘴猴腮”猛地一变而为“一 个体面的相貌”了。另一方面,当然也由俗一跃而为雅,不比马二先生那么 不可相与了。
  所差的仅仅乎是——胡屠户送给老爷的礼物是猪肉,猪大肠。而这些诗 人所送的则是斗方。老爷府上一有事,那位胡屠户则张罗厨房,在那里称了 一天肉。这些诗人则点缀客厅,在那里作了一天诗。各人的当行稍许不同一 点就是了。
  这部书的作者不单把那派做举业的拿来嘲笑,而今把这做举业以外的雅 人高士拖了上场,也仍旧是不怀好意的。
  如此看来,无论俗的也好,雅的也好,都是极其不堪。真叫人无所适从 了。
  然而作者对这一方面的讽刺,似乎跟他对制艺的讽刺不一样。写制艺, 是对制艺本身也嘲笑的。而这里,他只是对赵雪斋以及牛玉圃他们这些脚色 嘻嘻哈哈,倒没有去伤害真正的高行雅事。
  他另外又引出了一批人物来。那真叫人看了愉快,而心向往之。 比如娄相府里的三公子和四公子——那才的确是道地“雅”字号的哩。 他们一出场,我就高兴。他们无论谈吐举止,都是不凡。他们所做的事真也不俗。
  一读到这里,我就把书摆着。想了一想。我恨不得拉着赵雪斋或牛玉圃 的耳朵,叫他们过来看看这两位公子怎样个雅法,叫他们学学榜样。
  可是赵雪斋先生就得这样说:
  “你这位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像这两位公子那种雅法,难道我学 不会?只是你不想想这两位公子——他老太爷生前是中堂大人,在朝二十年 的。他家老大又是现任通政司大堂。他们那样有钱有势,自然用不着像我这 样到处去打秋风,去拜官拜府——却只有官府去拜他们的。这样自然雅得好。 然而我不行。我要不去张罗,我的轿子钱出在哪里?我要是不去结交府司院 道,哪个来怕我?”
  我可以说,赵雪斋的修养远不如娄家两位公子。这你大概不会否认。
  但即令那位赵诗人真有两位公子这样的修养,是不是就能够学上两位公 子这样的雅法呢?——倒的确是一个疑问。
  真的。要学他们这一手,可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其实他们也是像其余那些不走时运的人一样,科名蹭蹬,不得早年间中 鼎甲,入翰林。于是他们不免牢骚,回了家。这就做了几件雅事。然而这在 普通人却有点难学。
  他们一听说有杨执中先生那么一位高人,就马上要去结识他。谁知道那 位高人正亏空了盐款,押在了县里。要是换了别人,只能怅然一下,说一声 无缘识荆就拉倒了。
  这两位公子则不然。他们立即打发一个家人,带了七百五十两银,去向 县里说,这杨先生“是家老爷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并且就叫这个家人 出个名字,“添上一个保状”。当然是马到成功。(这个家人带去的银子并 没交库,还是那位知县自己设法填补起来的。可见得就是不出这笔钱,也一 样的成得了功。)
  看到他们去找这位高人,人家替杨家办了点酒菜预备接待,而杨先生的 那个又醉又荒唐的儿子——一看见就要捞来吃,我又替他们着急。幸亏这儿子一听说“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他虽是蠢,“但听见娄府,也就不 敢胡闹了”。不然就真扫兴。
  这里,事无大小,看了总叫人觉着痛快。三公子和四公子坐坐小船,看 看幽雅景致,吟吟“计算只有归来”。要是换了支剑峰先生,这回恐怕又得 像“宫锦夜行”一样,吃点子眼前亏了。原来他们忽然碰到了一只装米的大 船,借着娄府的灯笼作威作福,“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等这三公子一 站出来,慌得那大船上人只是磕头。这叫人联想到那些皇帝微服出行的故事: 碰一点小别扭——不但不会打断了雅兴,反而出尽了风头。
  至于这两公子的招致高人雅士,置酒聊天,以至大宴莺脰湖,自更不必 说了。虽然客人中间有权勿用以及张铁臂之流的怪人,但这总是雅会。以后 的人还把这当作轶事谈,羡慕得了不得。因为他们办不到。
  还有一些派头,那也是俗人们连想也想不到的。比如书房里焚香,则“但 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娄三公子向客人解释:
  “香必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连鲁编修公听了,都也不免要惊叹哩。 于是我又听见赵雪斋先生对我说:
  “你看,要雅到这个地步——原是很要有一点底子的。大凡一个人要做 真正的雅士,必须预先派几个家里的父兄出去,专去做俗事,专去求功名富 贵。父兄们要是俗不出来,子弟们也就雅不出来。再不然,则自己已经俗出 了头,而后再来雅,才雅得有个名堂。此所以小弟一想到‘到底差个进士’, 就心里不快活。要不然,小弟也不会像而今这样做法,至少小儿也可以学学 做个娄三公子了。”
  要是既没有这样的底子,又不肯学赵雪斋先生——并不想那么坐轿子,也不想那么叫人“不由的不怕”——而又要做个真正的高士呢? 那只有学杨执中先生。 不过要像杨执中先生那样的有涵养,恐怕也为一般常人所难办到。他自从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到了除夕那晚,没有了柴米。一个心爱的香炉又不肯卖掉。这就拥这炉摩弄了一夜过年。可惜 没有焚香。更谈不到从墙缝里喷出香味儿以除烟气了。这到底也不免叫我觉 着雅得不怎么够劲儿。
  他被娄府上两位公子招去作客的时候,使他不愁柴米,倒着实雅了几天好的。可是后来他又叫我替他担忧。后来那两位公子意兴稍减,杜门谢客了。 这位高士杨执中先生——那怎么办呢?他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一年到头摩弄他那香炉,不食人间烟火了呢? 我老是记挂着。
  原来娄三公子四公子的这些举动,不过是出于一时高兴。等到张铁臂侠 士演出了一幕猪头喜剧,权勿用先生又出了些尴尬事情,就过了兴头。以后 就是真有个高人在,他们大概也懒得再去访问的。甚至于人家自己找上门来, 那也得挡驾,家人们只回说家老爷上京里去了。连个蘧公孙也因此“把这做 名士的心看淡了,诗话也不印刷送人了。”改变作风,到文瀚楼找马二先生 去了。以后竟也当了选家。
  这只是一种临时的雅人高士。偶然逢场作戏而已。 这样不算数。
  可是另外还有那么一两种,却来得长远些,例如天长杜府里的杜慎卿,杜少卿,以及其他。

  (七)

  天长杜府——自也不消说得。“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人家是津 津乐道的。
  慎卿、少卿这两个也都是名士。据韦四太爷说,则“他家兄弟虽有六七 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
  然而这两个人的做法各又不同,两兄弟实在是两号人。 杜慎卿一出现,就逗人爱。又漂亮,又潇洒,又从头至尾都显出了一股
  才子气。 人家在他那里喝了酒,有一位诗人很忠实地按照那诗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提起“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如何?” 这位杜才子就笑道: “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 他请客的下酒菜,也把些俗品都去掉。只有几色极精致的小品。他自己只能够吃这些东西。要是他吃一口馆子里的通常饭菜,就得呕个不亦乐乎。 大概一个人这样雅惯了,胃口就不免要娇嫩起来的。 这一手——就也不容易学。纵然勉强学来,也很糟糕:要弄得饮食起居都不大方便了。
  难怪他忍不住要顾影自怜。他原就很自觉到他自己的雅,自觉到他自己 是色色与众不同的。
  而且——我想——他心目中一定有他那么一套雅的哲学。何者雅,何者俗,何者雅而俗,何者俗而雅:都一项一项的定得清清楚楚,界线分明。于 是乎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它的原则,都有它的哲学根据。一点儿也 错不了。
  要是他差池了一点儿,竟然干出些并不十分与众不同的举动来,甚或做出了那一般俗众也要做的事来呢? 那他就必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解释。他就必道出为一般俗众所说不出的一篇雅学理论。
  而今他要“纳宠”了。但他绝不是如季苇萧先生所想到的那样,为了什 么“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他倒偏偏是顶嫌恶妇人的,只要“和妇人 隔着三间屋,就闻见她的臭气”。至于他之所以羡慕“郑君绣被的故事”, 而也想要找这么一个朋友者,那只是他看到了“千古只有汉哀帝要禅天下于 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的缘故。
  假如没有这一套哲学的话,那就不够味了。那就——虽然一般风流才子 也是讨小老婆,也是玩男色,认为这是天地间必不可少的雅人深致,但我们 慎卿先生却会要笑道:
  “何必雅得这样俗!” 然而像他这样的干法,我也有点替他担心。
  我并不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就会雅得不适当。这一点他倒极其有把握,不 足虑。我所想到的,只是一个很俗的念头。
  我看见他一登场——他就从他府上带了一笔银子来做雅本钱,这么花, 那么花的。落后还看见他在莫愁湖湖亭上,把个南京一百几十个戏班子里的

  旦角儿,全都征了来,仔仔细细地把他们考试了一遍,堂堂皇皇贴出了一张 榜。好像他有心要为花旦们立个万世的举业基础,以备将来选博士似的。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嘀咕着。 一点儿祖产一花光,银子一使完,那风流韵事也就难以为继了。而他家又没个老大在京里当通政司大堂。 再看下去,才知道不要紧。 这位天长杜十七老爷是很有把握,做事很有分寸的。
  原来他只是一个业余的名士。此外他可还有正经事要做。这就是凡为读 书人所非做不可的正经事,也就是马二先生所说“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 正经事:举业。
  马上他就要到京里去考。而且“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会有官做。再 不用你替他发愁。
  在用钱方面呢,他也有个打算。 他在南京住了那些时,总也很花了些银子:但那都是些韵事。于是谁都慕天长杜慎卿的名。至于鲍廷玺要向他借银子做戏班子本钱呢,那可另外是 一回事了。所以他就叫这位鲍朋友到天长杜府去找七房里的杜少卿。他自己 虽然还有几千银子,那可不得不留着,以备自己高发了之后要做种种用处。 好在他家少卿不做举业。一个不做举业的人——留着钱干什么呢?
  他杜慎卿这号人物,似乎是有两重性的:一重是求功名富贵,一重是做名士。 为什么要去做官?
  他自己竟没有解释过,也并没有道出一篇与众不同的道理来。
  那大概是不必解释的了。反正他的种种举业,大家都看得见,都早已知 道他是雅得入到了骨头里的。他就进京赶赶考,别人也断不至于把他排到俗 人队里去。
  再呢,正也只有像他这号人——做举业一那么做成了功,而且对银钱出入上又都有个算盘,于是他再把剩下来的功夫来弄点雅致——这雅致才能够 支持得下去。
  这么着,两方面都有成就。这真是个“极好的法则”了。
  至于杜少卿那号人,那又是另外一流。 杜少卿快要上场的时候,作者似乎特别铺张了一下。好像旧戏里一位什么主将登台之前,要先打一通锣鼓,先出来一些跑龙套的一样。并且还由别人的嘴里把这位主将的为人,性格,预先介绍了一番。 等到笔端一触到了这个人物上,我觉得作者也格外严肃了起来。 接着——由这个杜少卿,又引进一队人物来登场,也一个个都是用极庄重的态度写着的。 我想,这些描写大概要算是全书的重心了。
  这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我可不知道。总之我是得了这么个印象。我仿 佛听见作者对我说:
  “看哪,这是我所最肯定的人物。你说你要选中我这书上的一种人物来 学学,那你就学这号人好了。”
  许多人都谈着杜少卿,议论着杜少卿。 有些人看他不起,说得他一钱不值。然而恰恰是恭维了他。正如迟衡山在听了高翰林一席话之后所说的——

  “方才高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 攻击他的,尽是高翰林那类脚色。而真正的高士,则没有一个不敬重他: “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于是杜少卿这个人物——就成了一个试验雅俗的测量器了。 这就是他远不如慎卿的地方。那位慎卿,俗人们可以恭维他的做官而又羡慕他的雅,雅人们可以恭维他的雅而又羡慕他的做官。但这位少卿办不到。 如果你容许我把慎卿看做业余的名士,那么少卿该是以做名士为终身职
  业的了。 他在银钱上没有杜慎卿那么会划算。他瞎花一气。不管君子小人,一向他开口他就给。别人弄好了圈套给他上,他就上。人家尽笑他呆,说他是个 冤大头。然而作者却叫我们喜欢他的爽快。
  他原是个十足的大少爷。因此他也有一些杜慎卿所没有的豪举。张俊民 的儿子是冒籍的,不敢去考。少卿偏要送他去考。即使是管家的儿子也不妨 送,因为“这学里秀才未必好似奴才”。王知县要见见他,他偏不见。可是 等到那位父母官一给摘了印,他倒把那个倒霉人接到花园里来住。也不怕百 姓要来闹他:
  “先君有大功德在乡里,人人知道。没有人来拆我家房子的。” 这真比看到娄公子那些行径还要觉得痛快些。 但杜少卿之所以为杜少卿,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那就是——他不做举业。他不希罕一顶纱帽。
  这样一来,他这号人不但与马二先生以至高翰林他们根本不同,并且也 与那因科名蹭蹬而一时寄情于雅事的娄公子他们,也根本不同。就是与这一 面挣功名,一面玩风雅的杜慎卿他们,也根本不同。
  功名富贵,老实不看在他眼里。连做官的人他也懒得睬。人家恭请县主老爷,拖他去做陪客,他就觉得可笑: “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哪得功夫替人家陪官!”
  他卖了产业,把全家搬到南京,在秦淮河边一住。这就喝喝酒,跟朋友 聊聊天,跟他娘子逛逛清凉山。
  可是这里,——作者愈写愈严肃了。
  这个最值得我们赞许的人物,老不去做官,那么——难道他就单只取了 杜慎卿那雅的一面,玩他一辈子么?他绝不去做一点点正经事么?
  (照常理推起来,一个人只有去做了举业,才有点正经事可做,才可以有功于社稷,才不枉为一世人:这是天经地义。) 于是作者极其庄重,极其认真地来答复了这个问题。 原来杜少卿的雅法,本就与他家慎卿先生的不同。而他这种名士也并不是无益于世的。 真的,这号人能够担当得起一些正经事。也会很热心地去干,完全出于自动,而且极其纯洁。既不是图名,也不是为利。 你看,他们已经郑郑重重做成功了。他们修了泰伯祠,重兴礼乐,为的“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 为了这个大典,作者还介绍出了一位南京国子监博士——虞果行老先生。这是杜少卿他们所最钦敬的人物。换一句话说,也就实在是值得我们大 家都钦敬的人物。他老人家虽然中了个进士,得了功名,但又无意于功名。

  要不然,他也不会安于这个闲官了。再呢,他又是个不耐烦作诗文的。 像高翰林那般做举业成就了的脚色,那可再也想不到要干这样的事业。
  倒是那个“穷秀才出身”的马二先生——参与了这种盛典。他老先生虽然是 个举业当行,但除开他的举业论而外,他的一切都配得上这队人物。于是在 这里,他跟杜少卿竟成了同道。我觉得大祭的时候,大家公推他担任三献, 就好像是把他列到了第三名一样。
  这桩盛事,比到杜慎卿为花旦发榜的盛事如何? 但杜慎卿既有功名的正经事可做,大概就落得索性放雅些,尽量放风流些,也都无妨的了。 读者读《儒林外史》到这里,也许会觉得舍少卿吾谁与归。我真也忍不住顺着作者的意思说: “你看,杜少卿不做官,他倒做出这千载难逢的正经事!”
  (八) 杜少卿的不求功名,是他这号人跟别人根本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作者叫我们觉得这人物可敬爱的地方。
  然而——要是禄位于他绝对无缘,那可又不行。 我一想到假如“纱帽满天飞也飞不到他头上”,我心里就怪难受的。 不瞒你说,我乃是一个极热心的人。我每逢看到古来那些大诗人或大学 者的名字——只要他是我所佩服的,或者是我所喜欢的——我就总要千方百 计去打听一下,看他生前究竟做到了几品官(书读得这么好,当然是个老爷)。 要是他官做得小,我就要替他难过,觉得满肚子的不舒服。几句诗倒刮刮叫, 可惜只做了这么一个官儿,唉!想起来扫兴透了。如果他只是个布衣,做官简直没有他的份,我就更觉得不高兴。
  而今这位杜少卿先生┅┅ 可是莫慌!
  这位作者仿佛早就已经看出了我这种好人的心事,仿佛为了要满足我这种热心汉的希望似的,这就又写出了一段事来。 哪,瞧这里!李巡抚大人忽然派来一个差官,拿了一角文书,开“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就举荐了天长杜仪,叫他即日到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擢用。”等因,奉此。这是没得说的了。一应了征就是老爷, 很抖的。
  迟衡山一听见这回事就高兴。因此就谈起而今的读书朋友——只会做举 业,若会做两句诗,就算是极雅的。而“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不用 说,这只能期望到杜少卿头上,希望他——
  “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 可是少卿不想做官: “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 连他娘子也觉得奇怪,朝廷叫他做官,为什么他偏不去。但是他偏要留在南京玩。他偏要想尽方法推辞,“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 人家也只好由他去了,不再来勉强他了。
  这些故事叫我十分欢喜。而他自己也欢喜:

  “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 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吧!”
  可见得纱帽并不是于他无份。纱帽竟还自己找着飞到他头上来哩。并且 他要戴起来也毫不惭愧;他真有宰相见识。
  不过他推掉了。他看得不在乎。 我这就仍旧高高兴兴地看下去。他并不是做不到官,只是不屑做而已。
  并不寒伦。这更显出了他的高,而又十分体面。 所以不管他应不应,不管他有没有“引见”而“擢用”,总得把这征辟的故事来这么一下子,才有个意思。 作者自己是怎样个想法呢?他还是跟我有此同感呢,还只是为了敷衍我这号热心人,免得我看不起他那个最肯定的人物,才写下这一笔呢?——我 可不知道。
  总之,这是非常光荣的事。要是杜少卿连这点光荣都没有,那他真枉为 读书人了。那——真的,我对他就没这么钦佩了。
  这里,我不免联想到“楔子”上的王冕。他正也是这么一个可敬的脚色。 虽然正史里的王元章先生,那脸貌给写得稍微不同了一点,——说他是几次 考不利,而后做高士的。——但此地就用不着去考究这些事情。外史到底是 外史,自不妨把那王先生写成一个作者的理想人物了。
  而这杜少卿——我承认他也是一个标准的高士。
  不过要叫我学他呢,那老实说,我可还要考虑考虑。 像他那种种豪举,原就要有底子才行。但后来本钱一花完,也就有点不好对付。故此高翰林教子侄读书,就以天长杜仪为戒。这实在是个稳重办法。
  他老先生的议论杜少卿,也一句不错: “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又想到了这个老问题。 要是落后像杨执中先生一样,大年夜没有柴米,摩弄这“铜盏子”过年,那就太不愉快了。虽然精神上也许舒服,但一个人受了生理上的限制,恐怕顶多也只能摩弄一两夜,再多可不行。 杜少卿果然钱花完了。一天一天穷了下去。总该打算打算才是。 我就想,我们可不可以准许他卖稿过活呢? 这种买卖到底是不是一俗事,尚有待专家们研究。至于《儒林外史》的
  作者,他对这一点是万分让步的。“楔子”上所写的那个理想人物,竟也毫
  不以为耻地在那里卖画。这杜少卿大概也不免卖卖文。你只看——虞博士转 托他写一篇碑文,把稿费让给他,他居然也答允了。
  可是我有一个朋友愤慨起来: “那不作兴!那完全是个文丐的勾当!——太卑鄙,太恶俗了。” 于是我只好把笔放下,再来想一想这个大问题。 像高翰林那号人,自不消说,用不着卖稿子,而杜慎卿之流呢,功名成
  就了,写点东西自也不在乎一千字几毛钱。他们当然看不起文丐。 再不然,就如文瀚楼老板——专为文化界服务,死也不肯赚一个钱的。
  他自必也就希望作家们为了文化事业之故,不要计较稿费的多少,版税也减 到百分之七以下。否则就会“赔本”,出不了书,要闹精神粮食的恐慌了。 这书店老板当然也看不起文丐。

  那么,一个文人如果不戴纱帽,又要不卑鄙恶俗,那只有学学景兰江先 生,开个头巾铺。拿铺子里的收入来吃饭。另外就写些东西,交给书店老板 去专“为文化界服务”。
  然而我再仔细一查书,又觉得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大概因为这头巾铺里 景老板——不曾为实业界服务之故,就也想不到要叫头巾匠减少工钱,以免 成本太大。而主顾们也不曾听说有非光顾本店不可的义务。于是这铺子折了 本。据潘三爷说,则这位景兰江先生而今只好“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 银子,人人听见他都怕”。
  这可更不对劲。 想来想去,还是要怪杜少卿自己——为什么不应了征辟去。 你看看庄绍光先生。给朝廷征辟了去引见之后,皇上赐了他一个元武湖。
  你说他不是个官,他倒是一位征君,大官大府拜得他不耐烦。你说他是个官, 他却用不着天天上公签到,只逍遥自在地呆在湖上“坚卧烟霞”。凭栏杆, 看景致,他这就对他娘子笑道:
  “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 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
  那还有什么说的?庄征君闭门著书,当然不用眼巴巴地等着稿费使。 要照我那个朋友所讲的道理看来,那不消说,杜少卿又远不如庄征君。 凡为文人,如要人品高洁,高洁得连稿费都不准拿,那就必须学庄征君——必须结交一位达官,例如礼部侍郎或巡抚部院等等,好请他们去举荐,等朝廷来征辟,然后钦赐你一个元武湖玩玩,写出一部不要钱的伟大作品来。
  (九) 这种种的难处——《儒林外史》的作者似乎都也知道,而且是考虑到了的。
  不错。一个读书人要是嫌弃举业,又不会理财,一味只去做高行雅事, 这分明就要有点底子才做得起来。
  又,即使像杜少卿那样底子厚吧,可是本钱一花完,即将无以为继。
  学庄征君呢,又不是人人都办得到。哪怕他有胡屠户和赵雪斋他们的本 领,去相与徐侍郎,但要是徐侍郎不来相与他呢?更谈不到征辟的故事了。 至于卖文,——也许作者是顾忌到了那种“卖稿即文丐”说的缘故,在书里很少提到这种买卖。只不过躲躲闪闪似地轻轻带了那么一笔。
  事实上那时候大概也不能以此为职业。出书不但没有收入,还要自己出 钱去刻版印刷送人。那真是不为牟利,极为清高的一件事。这在高翰林,以 至赵雪斋,以至杜慎卿,以至庄征君,都可办到。在一个文丐就办不到。而 当时又没有杂志可以投稿,也没有抽版税或卖版权的规矩。就是作兴了这规 矩,但为了怕书店赔本之故,版税都拿不到,也就只好找个香炉或“铜盏子” 之类来摩弄摩弄了。
  那么——一个不做举业的人,又要高雅得下去,就须另外想些办法。 于是在这部书收尾的地方,上来了四个人物。 一个在寺院里随堂吃饭,会写字。一个卖吹火筒过活的,会下围棋。一个开茶店的,会画画。一个裁缝司务,会弹琴。 这四位都是业余的读书人。

  至于当行的读书人——像杜少卿他们那一辈的,那只能说是个例外,只 占得个最少数。而此刻他们又“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了去的, 也有闭门不问世事了的”。
  剩下来的,就是那一般的当行的读书人。他们还是照常在那里忙着举业, 忙着弄时文,“为圣贤立言”。于是礼乐兵农,也不见有人讲究。“论出处, 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杰,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 足的就形萧瑟”。
  他们的言行也可以想得到。早就给描写过了。仍旧也是——几个弄出了 头的,“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而“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 些揣合逢迎的考校”。
  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前杜少卿、虞博士他们那一派人的作为,那是 顶值得大家敬佩、顶值得大家学样,简直是个儒林中的模范。可是每一个做 举业的朝代里,能不能够出现这么一队例外的卓特之士,那要碰运气,那完 全是偶然的。他们一散,大雅就不作,又恢复到了以前的乌烟瘴气——而这 倒是儒林中的通常现象,是读书人弄那“极好的法则”必有的结果。
  这时候要真正找出几个奇人来,只好求之于野。 这里的四位奇人——虽然担当不了礼乐兵农那样的大事业,可到底比一般士子高得多多了。
  如此看来,要雅,就不一定要做儒林中人。 并且正因为他们是儒林以外的,他们就用不着如一般读书人那样去学得种种举业技术,他们即也可以糊口。(甚至于连做文丐也不必。)因此他们反而沾不上俗,而雅也雅得下去。 然而这已经是《儒林外史》的尾声了。
  然而这部写儒林的作品,却又不得不以儒林外的人来作结——最后让一位当裁缝的来弹一曲高山流水。这真是一般士子的悲哀,而且也是个大讽刺。 还有一个极不相干的小件头,我也想在这里带一笔。 有些《儒林外史》的本子上,被人装上了一个尾巴——“明神宗下诏旌儒”。把书上的人物列了一个榜,赐进士第。加写这一回的那位先生,我猜他一定也是个儒林中的热心人。大概他看见这许多的当行士子不曾入得鼎 甲,总觉得是个大大的遗憾,愀然不乐。于是他带着一片热忱,怀着一颗好 心,仔仔细细加写了这么一幕“大团圆”。叫我们看了,也好为那些人吐一 口气,快意一下子。
  这位先生的心地,真是古道可风的了。但不知原作者吴敏轩先生看了,将作何想法。说不定也会要把这位好心人写进《儒林外史》里去。当高翰林 瞪着说:
  “他肚里若果通,为什么不中了去?” 这位先生就点头道:
  “一些也不错!老先生,而今好了:虽然他们生前到底差一个进士,冤 冤枉枉当了一世的读书人,而今他们死后——到底得个进士去了。要不然, 怎样叫做个‘学问好’,‘肚里通’?”

  (十) 这部作品写的这儒林中人,但要是不写官,那也等于没有写士子。官场设在儒林的中部,好像一座紫禁城。谁要跑到那里面去,就必须通过这座林 子。反过来讲也是一样,大家之所以巴巴的要进这林子,无非为的要进那紫 禁城。
  那么当然——一个人书读得好不好,通不通,就完全以他能否敲开那扇 官门以为断。他进门之后混得愈得意,就愈足以证明他的学问好。这永远成 正比例,自不消说。
  可是还有一个手脚要做。 他这么读书读成功了之后,要是没有人敬畏他,那也还是显不出读书的好处来。于是乎又有一批人物应运而生。 一开场就有梅玖相公。他把周进那么一个老童生调笑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周进一抖,做了官。这位梅相公就是在背地里也着实恭敬,自称 是受业弟子了,接着登台的可就多了:从严贡生之“相与汤父母”起,一直 到五河县的唐二棒椎,成老爹,都是这一坛子里的醋。
  还有赵雪斋先生和牛玉圃先生之类的诗人——也可以算是这里面的一个 亚种。
  这批人自己也干着这一行的,自应认识读书成功的伟大了。所以他的有 这一手,还算不得怎样稀罕。要连士子以外各行人也做到这一步,那才有个 意思哩。
  正说着,就又产出了像胡屠户那样的一种亚种。这正如生物学家到处去旅行,采集得极丰富似的,被这部小说搜罗了许多脚色。有的,已经把各个 个体取上了名字。有的却还没有,仅只写到了一般的。总之是时不时的在那 里出现,到处都有得出现。
  不过胡屠户他们的出发点,与梅玖相公之流的也许稍微不同一点:他们倒多半不是为了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出此。他们要这样借重人家么,那可还 不够格。他们能知道读书成功的伟大,大概是出于所谓直觉的。因为他们看 见人家坐着黄伞的轿子,蓝伞的轿子,七八个红黑帽子吆喝了来,要“不由 的不怕”。而叫人怕,总是了不起的。
  有人说,上帝创造种种东西,各有其目的。就是生物,也是为了各种有各种的用处,这才制出来的。这句话真说得不错。 即如咱们而今谈到的梅相公及胡屠户这一类人——就是专为这么一件事业而存身于人间:脚踹老童生而叩头于老爷脚下,他们的人生意义,也就在这里。否则天也不降斯人于斯世了。 他们当了一辈子的镜子。一个读书人的成功与失败,伟大或渺小,就全靠这面镜子照出来。 然而一般不念书的人当中,也还有全然与胡屠户他们不同的人物。 楔子里就写出了一个秦老爹。他着实同情王冕,帮了许多忙。这种人物以后又出现了好几个。例如乐清县的潘保正那么照应了匡超人,芜湖的卜诚、 卜信那么养活了牛浦郎,等等。
  这些事,——高翰林以至匡超人他们可会去做? 不会。他们没有这个工夫。他们只一心一意在那里读书,全副精神都放在举业上。他们连想也不会想到那些闲事方面去。 不但如此。就是人家做了那些闲事,那么婆婆妈妈地照顾了他们一场,那似乎只是应份的。落后他们还肯不肯把人家放在眼里,可就没有准儿了。 那位秦老爹是运气。他遇见的幸而是王元章先生——一位例外的读书人。所以彼此还相与得下去。如果遇见的是匡超人先生呢,结果就要不同得 多。这位匡相公后来把不把潘保正当作一个人看,书里面没有交代。但只要 参考参考潘三押在监里的时候,要求匡相公去看看他,而怎样讨了一场没趣, 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了。
  至于牛浦郎,——那刚刚只通了一丝丝儿读书人的气味,就要叫卜诚、 卜信这两位舅丈人伺候他的贵客,还大模大样地责备他俩不会端茶。那两个 养活他的长辈回了两句嘴,他立刻就要“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先打一顿板子”! 作者仿佛是故意要把这些不读书的人跟一般读书人摆在一起,使他们彼此发生一点关系,好让我们领教领教。 谈到这里,我又想到了马二先生——只有他老实,肯做那类闲事。这就
  太不像一个举业当行了。怪不得没人看得起他。所以他造就出来的那位匡超 人先生一经成龙,就把他连同潘三一齐都摔掉,正像摔掉一块敲门砖似的。 可是凭良心说,虽然“儒林”中的英雄大都是这一类货,但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们多半仅只是小丑而已。还不是粉净。要说到做什么大恶,那他们倒还不配。 有许多许多地方——作者的确讽刺得很刻毒。但他除开对严贡生和匡超
  人几个儿表示了很大的愤怒以外,对其余的倒都肯予宽容,对他们多多少少都原谅着些。 你看到他们那副嘴脸,顶多你只能长一身鸡皮疙瘩,或是吐一口唾沫。
  他们只会叫你鄙视,叫你笑,却还不配叫你痛恨。而有的竟还叫你觉着可怜,叫你笑里噙着泪。 不论是他们的喜剧也好,是他们的悲剧也好,我觉得作者都是嘻嘻哈哈地写出来的。
  于是——哪怕这些人物的面目极其不堪,极其卑劣,极其无聊;可也只 化为一笑罢了。
  只有写到杜少卿他们的时候,作者就严肃起来,极庄重地介绍出了虞博士。还另外辟了一章,专来传这位当代的贤人,加意来描写他。可是——也 许是因为作者太慎重其事了,太想要使我们敬佩这个人物了,就反而写得不 十分生动。
  就是写到杜少卿,也如此。固然,作者着笔时,仿佛比较显得没那么矜持,写得活泼了些。但也是他加意写出来的。而这个人物所给我的印象,比 起别的一些主要人物来,似乎倒还没有那么亲切。
  这一派人的领袖虞果行老先生——他那种浑雅,的确是给写到了家。他 和马二先生同样是我所爱的人物。但我一想起马二先生,立刻就看见他站在 我面前,他跟我挨得很近。我能够跟他手拉手,还感觉得到他手上的温暖似 的。而虞博士呢,我只能隔一层窗户看他。要是丢开了书而回忆到他之际, 那扇窗子更像是装上了一层毛玻璃一样模糊了。
  我想,一个作者的得意之笔,是未必能如期的那样使读者感受的。 这里我又顺带想起了泰伯祠的祭典。这个人司什么,那个人司什么,怎
  样安排,怎样开始,都写得仔仔细细的。所有的仪式——也都从头至尾叙述 出来,毫无遗漏。这真是全部书里顶庄严的地方。大概也是作者的得意之笔。
  你读了觉得如何?
  不瞒你说,我有点没这耐性看下去。 我知道作者并不是专为要卖弄他的这方面知识。他只不过想要借此提倡,或者竟不如说他是要给世人一个教训,一个榜样。也许他简直是把这一 段当作全部书的最高点的。他把其余的人物和事件——嘲笑的嘲笑,批评的 批评,把他们多多少少都加以否定。而在这里呢,建起了这么一个场面。这 无异于告诉我们:
  “哪,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一件事哩。” 他非常认真,非常小心,来正面指出一条儒林中应走的正路之一。 说不定他就是为了这一点而写这一部书的。讲得不“美”一点儿,他就
  是拿这个“文”来“载道”了。 不错。一个作者总有他所最首肯的东西,那并不足怪。就说“载道”——姑毋论其美不美——也是很自然的事。一个作者,总不知不觉有点儿他的 “道”要“载”上去的。
  可是在这里,我以为尽可用另一种方法来载这些道。他尽可以用别的方 法来写出他们正礼乐,来表现出他们这种做正经事的精神。这样,则这种“道” 之感染于我们读者,也许能够更有力些,更深刻些。至于那些祭仪的详细程 序,那最好是写到别的专门著作里去。
  等到把杜少卿那队人一写过,作者就从这严肃的高峰又走下来,又嘻嘻
  哈哈地写那一般士子的形形色色去了。 可是这一队人以后怎样了呢?有没有交代?” 不一定有。
  我们还能再遇见他们吗?
  也没有准儿。 不单是这一批哩。就是所有的上场人物,都也是这样。
  一个英雄给介绍出来了,登场了,写了一个,随即又引出了第二个。读下去,能不能再看见先前的那一位,那得碰运气。一件事情写了出来,带过, 往后能不能知道那结果,再有没有下文交代——那也得碰运气。
  我第一次读《儒林外史》的时候,看到这种怪写法,老实吃了一惊。那时候我很不高兴这部书。这不单是因为我还看不十分懂,同时也因为这种写 法不能满足我。我要知道的是——这个主人公结果怎样。要打听他后来有没 有中状元,有没有招亲,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看到有没有团圆。然而这里多 半没有提。
  要是单爱看看故事的话,那简直是错找上了这部书。
  原来这里——兴趣全不在故事本身,而是在人物上。只要借点儿事情把 一个人物之为人写了出来,就已经是交代清楚了。以后他怎么样,就不大去 关心了。
  这部小说在形式上也像一般的演义之类一样——开头有个“楔子”,正 文也从某省某府某县的某村讲起,而篇末也结了个尾。但内容上其实无头无 尾。
  这里只是写出了人生的一个个片断——接上个榫头,把它连在一部书上 而已。
  要是作者把它分写成许多短篇或是中篇,也许还好对付得多。事实上, 他大概是照“儒林列传”那样来处理他的一个个人物的,不过让他们分配在 一回一回里面而已。于是看起来有第一回,第二回,这么排下去——像煞是联贯的,而其实不相干。 据说《儒林外史》里所写的,大都实有其人。虞博士是谁,杜少卿是谁,马二先生是谁,如是等等,都有人索出来过。“若以雍(正)乾(隆)诸家 文集,䌷绎而参稽之,则十得八九”。这也许是可信的。
  并且,凡是他听到看到的一点什么,甚或从别人书上得到的一点什么——只要是他认为可以写进稗史里的,他似乎无不写了进去。 这么着,要它有整个的结构,想来的确有点伤脑筋的。 但作者或许是简直无意于讲求什么结构,也说不定。 像《儒林外史》这样自自然然的写法,倒似乎更切合那实在的人生些哩。 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他的活动,作为,以及他所接触的种种一切——难道都也像一般小说里所写的一样,有一个完整的结构么?凡事都一定也有头 有尾,必会有个交代的么?
  也许一个人有这样的企图。他力求他的生命史有个完整的结构。他努力 干了一辈子他所希求的种种事情。但他晚年写起自传来,这种种事情是不是 就全都有了个交代,是不是就全都有了个团圆不团圆呢?
  说不定某几项是有了一个结果的。说不定他终身所执著的一件事,是有 了一个交代的。但要每一桩都有个尾可结,那却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他一生的遭遇,可更说不上有什么结构了。
  要使它有的话,那就要把实际人生里那许许多多的偶然,许许多多不完 全的东西——都拿来丢掉。而从别处,从别人的生命史里,挑一些合用的东 西来补上。有时候,还要替那个原没有什么结局的实在人生,虚构出一个合 适的结局来。
  但如果只是限于真人真事的描写,那就谈不到这一层。
  而《儒林外史》——正就是这样的。 我并不是硬说这里所写的人物,所写的事情,全都是实际上有过的,硬说作者一点也没有加进他的什么想象。那是事实上办不到的。我的意思只是说,这里的写法——全然是描写真人真事的那种写法。 所以《儒林外史》里虽然没有一个第一人称在那里穿线,但似乎有一个“我”在。这个我——把自己所历种种,老老实实地写了出来。只要是我所见所闻,于儒林有点关系的,我都把它罗进去。 我看见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就描述给你听。以后如何,我可不知道了,我就不提。这有什么整个结构呢?
  人生在世,原遇见许多许多东西,难道都能够一一知道它的下文么? 杨执中先生在娄公子杜门谢客之后怎么样?牛布衣太太扭着牛浦郎要她
  丈夫,却被向知县送回原籍,后来她怎么办?沈琼枝小姐的官司如何了结?
  ——诸如此类,我没有听说,所以就不交代。 你说这是无头无尾:不行。然而人生本是如此。怎样才叫做有头尾呢? 这个我——并不去打听那些下落,也不去着意安排什么。碰到我手边来的,就算数。碰不到,就拉倒。 说不定你要问:
  “你为什么这么懒懒散散的?你为什么不在你所创造的世界里——做他 一个全智全能的上帝,把这人生布置一个妥帖呢?”
  但我本无会心。于这人生也并无打算,也不必打算什么。一切遇合,都 听其自然而已。

  再呢,一切都会过去的。剩下来的只有空虚,正像《旧约》传道书里梭 罗门所说的一样。
  有些脚色轰轰烈烈干了一场,随后也就无声无息地去了。杜少卿他们在 南京着实热闹了一番,随后也冷清清的了。就是千载难逢的祭泰伯的盛典, 以后也就无人过问。泰伯祠也荒废了。
  你跟着我这么去经历了一番,到此你就有不胜今昔之感,是不是? 而人生就是如此的。 又,人生也往往会遇见一些极偶然的事。所以,这里也拿来写进去。 人的做梦,有时候竟凑巧得仿佛是个预兆似的:这里就有王惠跟荀玫同榜的梦。有些扶乩的不灵,有些却也偶合:这里就有陈和甫替王惠扶乩。你 说这不合理么,但人世间有时也有这种碰巧的事。这也像蘧公孙成婚那天——端菜的闹出了许多笑话一样,都是我偶尔见到听到的。 由此种种,就形成了我这种写法。 有人要求——作品里所写的,应与自然绝对同一。你表现人生,就叫你写得与实在人生要一模一样,丝毫不走,绝不许你加上一点你自己的想头进 去。这才算是道地的自然主义。
  照这样说起来,则《儒林外史》或者可以算是一种最高明的自然主义作 品了。
  话虽如此,可是咱们不要忘记,这种写法——纵然是照着原本原样而老老实实映出了人生本相,但究竟也是由作者自己眼睛里所看出来的人生本 相。换一个人写来,就会换一副面目。
  而我们要是想一想——他怎样一来,就用他这么一个方式来映出人生的,那我们自必要想到他那处世之道上面去了。 关于这一点,则这部书收尾的一首《沁园春》或者竟不妨说是无意中做了它的一个注脚。
  (原载《文艺杂志》1942 年 12 月 15 日第 2 卷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