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忠:写人写狐高人一等




  ——谈《娇娜》的人物描写艺术
  ——述幽冥变化无穷写人情曲尽世态

  《娇娜》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它在思想内容上别具一格,以表现 青年男女之间的友谊见长。在《聊斋》故事中,反映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屡 见不鲜,特别是反映花妖狐魅与人的爱情故事的,更为普遍,其中有不少名 篇佳作;但是表现青年男女之间友谊的却极为少见。不惟《聊斋》如此,其 他古典小说也是如此。在封建社会里,男女授受不亲,不可能有公开的社交 活动,也不允许有异性的朋友。“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封建社会虽然是个进 步的口号,但它把“有情人”的关系发展,归结在夫妻关系上,如果“有情 人”不能结合,那便是爱情的悲剧。《娇娜》所描写的故事,却是一个例外。 它着重描写了娇娜与孔生的友谊,他们患难与共,疾病相扶,彼此的友谊都 经过了严峻的考验,但最终他们仍然是朋友,而不是夫妻。从他们的友谊中, 我们看到了男女主人公崇高的精神境界和美丽的灵魂,这正是小说的动人之处。
  从《娇娜》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和人物形象来看,蒲松龄在对待爱情与友 谊的看法上,不仅置封建礼教和“男女授受不亲”于不顾,而且表现出人与 人之间一种新的关系——即异性之间的友谊关系,这是新思想的闪光。这种 关系的普遍化是在男女青年可以有公开的社交活动之后的事情。
  有人认为蒲松龄“写孔生把娇娜看作是闺中‘腻友’,又说什么‘观其
  容可以忘饥’,这就仍然流露出封建文人把妇女当为玩物的思想意识。”这 种看法值得商榷。从小说本身看,孔生并未将娇娜当作玩物,他们的关系是 友谊关系,光明正大,既非暧昧,也没有男女苟苟。作者蒲松龄对男女主人 公是歌颂赞美的,对孔生与娇娜的友谊是肯定的。蒲松龄羡慕孔生有娇娜这 样患难与共、矢共生死的朋友,所以他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 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 则‘色授神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所谓“腻友”,不过是亲密的 朋友,面对这样一位外貌美心灵也美的异性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唤起“观其 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的感情呢?应当承认,这种感情是人类美的 感情、健康的感情。在这一点上,作者并无可指责之处;恰恰相反,这倒是 表现出作者在男女观上很进步的看法。我们不应当以道学家的面孔来指责蒲 松龄。
  《娇娜》体现了作者先进的美学理想,它不仅有反对封建礼教的“男女 授受不亲”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作者热情地歌颂了小说主人公的患难与共、 疾病相扶、舍己救人的崇高品质,它写出了人物的崇高精神境界和美丽的灵 魂,这与封建社会上层所普遍存在的尔虞我诈,甚至卖友求荣,形成鲜明的 对照。《娇娜》不仅思想性强,艺术成就也很高,它的人物描写有很多精彩 之处。本文想重点探讨一下《娇娜》的人物描写艺术。

  一 娇娜——完美的艺术形象

  娇娜是作者极力描写的人物,但她出场很晚,对娇娜的描写占的篇幅并不多,最精彩的有两个主要段落,一是为孔生治病,一是孔生被雷击后救活 孔生,两处都是写娇娜妙手回春的医术。娇娜的出场与书中其他人物不同, 如同戏台上的大将出场先要敲一阵“急急风”锣鼓一样,娇娜出场之前先作 了充分的铺垫。小说一开头便对孔生的家世、性格、学问和落拓情况作了简 单介绍。由孔生引出皇甫公子,由皇甫公子引出香奴,香奴引动了孔生的感 情,由此又引出孔生的一场大病,因病而思及求医,这样娇娜这位女华佗的 出场就非常自然。娇娜出场时,作者这样写道:
  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 蒲松龄刻画娇娜的美丽,语言极简净,只用了“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八个 字。作者对人物外貌的描写,不是面面俱到的精雕细刻,而是用画龙点晴的 方法,求其神似,把人物写的神采飞动。“娇波流慧”是对少女美丽流动的 眼睛的特写,从人物的眼神可以看出人物的聪明、智慧,这是我国古代画论 中在论人物画时所主张的“气韵生动”,用这种方法来写人物,往往一两句 话便可看出人物的“风神气韵”。“细柳生姿”是写娇娜的腰肢体态之美, “生姿”二字,包含了无穷的体态变化之美。作者仅用了八个字,便传神的 写出了娇娜的眼睛的风采和体态的轻盈秀美。紧接着,作者借用书中另一人 物孔生的感觉,来烘托娇娜的美,“生望见颜色,┅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 这虽然不是正面描写娇娜的美,但美学效果却超过正面描写。前文已经交待 了孔生病中的“痛楚呻吟”之状,当他一见娇娜之后,竟能“┅呻顿忘,精 神为之一爽。”娇娜的动人之处、惊人之美,就被表现得十分透足了。皇甫 公子向娇娜介绍了孔生是他的好友,亲如同胞兄弟,请求娇娜精心治疗。娇 娜听了孔生的介绍与请求,并不出一语,而是以动作写人物。如写诊脉的几 句:“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敛羞 容”三字,既写出了少女的羞涩,又写出了她的举止大方。“把握之间,觉 芳气胜兰”,是从孔生的感官,写娇娜的美,前文的“生望见颜色,┅呻顿 忘,精神为之一爽”,是写从视觉感受娇娜的美而引起的内心波动,这里是 由触觉的“把握之间”到嗅觉的“觉芳气胜兰”来写娇娜的美,孔生对娇娜 的一见倾心,通过感官表现得情貌无遗。此时,男女主人公均没有说话,但 “色授神与”的感情,胜过千言万语的描写,如同近代电影,不用对话,用 动作用眼神来表现人物复杂的感情,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 琶行》)的艺术境界。
  娇娜出场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是诊脉后的几句话:“女笑曰:‘宜有 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这几 句诙谐有趣的语言,使娇娜活泼可爱的形象跃然纸上。清代的《聊斋》评论 家但明伦对这几句话赞不绝口,他说:“解颐妙语,笑可倾城。闻其言,洗 却无数郁闷,况近娇姿而蒙把握者耶?”又说:“慧心妙舌,如闻其声,如 见其人。┅┅”这些见解还是可取的。娇娜从诊脉中知道心脉动是产生疾病 的原因,此病虽非由娇娜而得,但作者除表现孔生见香奴而思佳偶的心脉之 动以外,又数次写到见娇娜的心脉之动,“心脉动矣”四字,一面需作两面 观,含有双关隐语的味道。这与后文孔生的面壁吟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 却巫山不是云”,预设了伏笔。也给读者留下一个悬念(孔生与娇娜日后的 关系究竟如何),具有引人入胜的作用。整篇中娇娜的语言不多,后文的“姊姊乱吾种矣”,“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都是很风趣,很有个 性化的语言,处处表现出娇娜的诙谐、爽朗、活泼、天真。
  伐皮削肉的一段艺术描写,是很精彩的:
  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 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 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 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 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 咽,曰:“愈矣!”
  手术过程描写非常精细,带有神奇的浪漫色彩,可以看出娇娜决非人间的良 医,初读至此,已知娇娜非狐即仙。小说的精彩之处不独在于写手术过程, 而在于手术过程中,穿插一段孔生的心理描写,写出孔生对娇娜的倾慕之情。 代皮削肉,当然是件痛苦的事,即使像关羽这样的英雄人物,对于刮骨疗毒, 虽神色自若,但也要强忍痛楚。按照常情,手术时间愈短,病者痛苦愈少一 点。这里却一反常情,孔生为了“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而且生怕手 术很快就完了,偎傍不久。这种矛盾心理,把孔生的内在感情写得淋漓尽致, 手术过程插入此段描写,为整个小说增色不少,这样写手术过程不惟不板滞, 而且姿趣横生,既把孔生的心理写活了,也把娇娜的动人的美经过烘托,更 加显得突出,焕发出夺目的光彩。这种手法,实可叹为观止。
  按照小说构思的一般常情,娇娜与孔生的结合并非出人意表,作者的艺术构思,打破了这种俗套。议婚的结果,孔生与松娘结为夫妻。为了更充分 地表现娇娜与孔生的友谊,小说又安排了孔生为救娇娜而死,娇娜为救孔生, 不惜一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孔生对娇娜虽倾慕之至,但那时娇娜是冷静 的;当他们彼此都经受一次生死大难之后,两人的关系急遽发展,已成为经 过严峻考验的生死之交了。娇娜见孔生为救自己而死,大哭曰:“孔郎为我 而死,我何生矣。”这句话充分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试看娇娜如何 救活孔生的:
  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 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惊 定而喜。
  当着松娘与皇甫公子的面,娇娜为救孔生,毫不羞怯,撮颐度丸,接吻呵气, 在封建社会,对于一个少妇来说,这是很大胆很了不起的举动。在《莲香》 中,我们看到与此相似的一个情节,莲香与李氏女一狐一鬼共同热恋着桑生, 桑生重病之时,莲香采药三山,物料始备之后,给桑生治病,有这样一段精 彩的描写:
  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 投之无不苏者。然症由何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 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曰: “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 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 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
  莲、李与桑生的关系,在小说中是作为夫妻关系描写的,“鬼唾送丸”(但 评)李氏犹觉难堪,娇娜与孔生是朋友关系,尚不惜撮颐度丸,接吻呵气, 这是相当难做到的一点,即此一点,足以表现孔生与娇娜“矢共生死”的友谊。所以但明伦说:“人为我死,我何敢生。撮颐度丸,接吻呵气,报之者 不啻以身矣。”
  娇娜与孔生的友谊,是纯洁的,健康的,她忠实于自己的丈夫吴郎。当 “一门团┅,惊定而喜”之后,惟有娇娜不乐。她为吴郎一家的命运担心, 及至知道吴郎一门俱殁之后,“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补写这一点非 常重要,它使得娇娜的形象更加完美。但评说:“娇娜能用情,能守礼,天 真烂漫,举止大方,可爱可敬。”除了“能守礼”这个看法流露出一点封建 礼教观点外,其他看法基本上是中肯的。但评概括的几点,正是娇娜的性格 特点,这也是对娇娜这一完美艺术形象的简单概括。
  二 孔生的形象塑造 孔生雪笠,是个善良的落拓书生,他到天台投奔朋友,不巧朋友刚死去,
  只好寓居寺院,靠为寺僧抄写过活。他与皇甫公子邂逅相遇,皇甫公子同情他的遭遇,孔生遂入公子家设帐授徒,因而受到皇甫一家的礼遇。皇甫公子 为酬谢师谊,夜设酒席,暗唤女婢香奴席曲佐酒。孔生在一次夜宴时,酒酣 气热,目注香奴。公子会其意,欲为孔生觅一佳耦。半载之后,孔生染病在 床,公子一家对孔生关怀备至,又请娇娜妹子为孔生治病。病愈之后,孔生 思念娇娜,面壁吟诗。因娇娜年纪太小,公子作伐,孔生遂与松娘结为夫妇。 后来,皇甫公子迁居,孔生与松娘归故里。举进士后,授延安司李,因为冒 犯上司而被罢官,再度落拓。直到这时,小说对孔生的生活经历的描写,并 无多少惊人之笔、神奇之处,也未将孔生放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之中,孔生的 大半经历,是一次次地受到皇甫公子一家的恩惠,作者对孔生一直是平平写 来。但忽儿将笔一转,平中见奇,平地掀起轩然大波,将孔生突然置于尖锐 的矛盾冲突之中,让人物经受一场最严峻的考验,从而把小说的情节发展推 向高潮,把孔生的精神境界和盘托出,请看这一段描写: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 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 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勿相累。”生矢共生死。乃 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其教。
  这一段描写,把孔生轻生死重友谊的高贵品质表现得很突出。在生死关头, 友谊能否经得起最严峻的考验,是衡量孔生这一人物形象思想的高度和精神 境界的标尺。小说的情节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一个“突转”。在孔生没有任 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公子突然向孔生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大难当头, 能相救否?”孔生这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既不先问清情况,也不 考虑能否完成朋友的重托,而是坚定勇敢地承担下来。“不知何事,但锐自 任”八字,写出了孔生的殷情、忠实、爽快。当皇甫公子一家“罗拜堂上” 时,孔生因不知何故而大骇,所以急问事情的原委。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之 后,他毫不畏惧,准备拼得一死,以自己一身的性命换取皇甫一家的安全, 立志“矢共生死”,轰雷击顶不动摇。简单的几句对话,彼此肝胆相照,闪 露出两颗透明的心灵。读到这里,读者为孔生捏着一把汗,一方面为孔生的 命运担心,另方面又担心孔生这个文弱书生,能否完成这个任务,在轰雷击 顶的严重关头,能否屹然不动。这时的空气已经紧张到了一点即燃的程度, 但作者还在为突现人物而“蓄势”,极力描写险恶的环境,可怕的场面,通过浓烈的气氛渲染,来突现人物的高大形象。请看下面一段精彩的艺术描写 与惊心动魄的场面:
  果见阴云昼瞑,昏黑如盘。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 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 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 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这一百零四字,点染环境,绘声绘色,我们仿佛看到风云变色,一霎时白昼 变成昏黑,高冢与巨穴对比,使环境更觉险恶、可怕。再加陡然一声霹雳和 继之而来的急雨狂风,足以使英雄变色。孔生在这种可怕的自然环境中,能 镇静自若,屹不少动,这需要多么大的魄力和勇气啊。孔生的形象像浮雕似 的,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孔生见鬼物攫出娇娜, 剑击鬼物,拼死一搏,以致被崩雷震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搏啊!孔生的 崇高的精神境界,勇敢果断的英雄行为,像巨人一样的高大形象,通过这一 段艺术描写,情貌无遗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使人感到他可爱、可敬,人物的 行为和精神,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弦,读之使人惊心动魄。冯镇峦认为这 一段描写是“仿佛《史记》荆轲刺秦王一段笔力。”又说“文字亦是闻霹雳 手段。”这基本上是符合实际的,在气氛渲染和场面的紧张方面,“荆轲刺 秦王”还远远比不上它。如果拿它与我国著名古典小说《水浒》中所描写的 “武松打虎”和《三国演义》中所描写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战斗场面相比,可 以说《娇娜》的这段艺术描写也毫无逊色之处。
  《娇娜》的人物描写,艺术手法丰富多彩,有外貌的描写,有心理的刻画;有的用人物的语言来表现人物的个性,有的用人物的神态与动作来突现 人物的性格。有对比的写法,也有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烘托人物。有正面 描写,有侧写,各种手法交替使用,各臻妙境。我们上文重点分析的两个主 要人物,描写方法也不相同,对娇娜的描写,带有浪漫主义的神奇色彩,驰 聘着作者丰富的想像;在塑造孔生时,完全运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只是在气 氛烘托方面,作了必要的艺术夸张。两者都获得同样的艺术效果。
  1982 年 5 月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