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天气阴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抓一把空气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昏暗的河面上,舟船都变得模糊起来。不远处,纤夫的号子声更加显得低沉凝重,像是地狱里呜咽的悲风。大光楼前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像铅灰色的乌云。铁麟依然站在大光楼前,他没有举着千里眼四处观光,他今天没有这个心情。他双手扶着栏杆,面对着大运河的千樯万艘,脑袋也像心情一样沉甸甸的,心里的怒气一股一股地往上拱,拱得他心口窝发疼。他现在只想发火,只想咆哮,只想骂娘,可是他骂谁呢?
  见铁麟一声不响,金简、许良年以及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的大小官员一个个都像避猫鼠一样,小心翼翼低眉垂目,生怕有什么差池引起仓场总督的雷霆大怒。大光楼无声无息,连进进出出的随从都不敢交头接耳。
  只有夏雨轩还表现得从容一些,他知道出了事,也知道出了大事,但是他不知道出的是什么事。然而从每个人的表情来看,肯定是漕运码头出了事,而不是他通州地面上出了事。相比之下,他倒不那么紧张。他站在大光楼上陪伴着铁麟,铁麟不说话,他也不好问。闲得无所适从,他举着铁麟的千里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天气不好,影响了千里眼的望远效果,远近的景色也是模模糊糊的。夏雨轩总想站在大光楼上用铁麟的千里眼看看所谓的通州八景,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将这些景色尽收眼底。可是天气好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天彤云密布,他还能看见什么呢?
  “古塔凌云”且不用说,离得太近,用肉眼都能看个一清二楚。通州城就是一只船,燃灯塔就是桅杆,每年正月十五那天夜里,燃灯塔和三十里外的孤山塔都要悬挂灯笼,这是一对姊妹塔,一年也只有这一次遥遥相聚的日子,倒有点儿像鹊桥相会。“二水会流”也在不远处,潮河与温榆河在此相会,泾渭分明地奔流南下,互不相融。铁麟曾经有诗云:甘芳谁判淄渑味,清浊原分泾渭流。“波分凤沼”则更近一些,葫芦头的北面有一座响闸,河水日夜飞泻,其势如帘,其声隆隆,珠迸玉碎。柳荫下孩童裸泳,海子墙上文人遣兴,远眺乡野炊烟缕缕,山岚雾霭濛濛。西看是“长桥映月”,这被通州人称作八里桥的三孔石桥虎踞龙盘般地镇守着通惠河。据说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每一个桥孔都映着一轮银盘,月光浮动,水月交辉,撩人心魄……突然,夏雨轩的千里眼在“柳荫龙舟”下凝聚不动了。那里有一片没人高的大草甸子,一个女孩儿在前面狂跑着,一个年轻人在后面紧追着。女孩儿大概是跑向河边的,年轻人追得很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夏雨轩开始时只是为这一对年轻人担心,及至后来,那个年轻人追上了女孩儿,女孩儿却一头扑在了年轻人的怀里。这该是属于非礼勿视的镜头,但是夏雨轩却不得不视,更不能视为不见。因为他在千里眼里看清了,那个女孩儿是甘戎,而年轻人正是他一直视为未来女婿的陈天伦。女孩儿大概是趴在陈天伦的怀里哭着,陈天伦并没有松开她,而是一直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直至两个人倒在草地上……
  夏雨轩浑身颤抖起来,千里眼险些从他的手里掉下来。他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两只眼黑糊糊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晃起来……
  金汝林走过来,悄悄地扶住了他,轻声问:“东翁,您怎么了?”
  金汝林虽然已经离开了夏雨轩,还是按照他当师爷时的习惯称呼着夏雨轩。
  夏雨轩伸手抓着了楼上的扶栏,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什么。”
  金汝林见夏雨轩手里抓着的那只千里眼,疑惑地问:“东翁,您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夏雨轩慌忙说:“不不……没……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金汝林本想要过那只千里眼查寻一下,见夏雨轩死死地抓住不放,也不好强要……
  此刻,陈天伦跟甘戎确实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可是他们并没有沉浸在幸福之中,而是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与困苦的陷阱里。丢了密符扇,终于酿成了今日的大祸。甘戎觉得丢失密符扇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定要跟父亲说清楚。陈天伦不同意,甘戎要是把他们丢失密符扇的经过告诉铁麟大人,铁麟大人能受得了吗?铁麟大人能轻饶她吗?
  密符扇是他们在大运河边的闸房里丢失的,那时候两人都脱了衣服,在那简陋的土炕上制造着逾越礼仪的罪恶……这能说得出口吗?说出去陈天伦不怕身败名裂,甘戎怎么办?别忘了她可是皇族宗室的千金,是朝廷二品大员的掌上明珠……陈天伦拦着她,拼死不许她说,一切罪过都由他一个人承担……
  可是,两个人这痛苦而又非同一般的关系,却让夏雨轩从千里眼里看见了。
  夏雨轩神情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对金汝林说:“我……确实有点儿不舒服,你跟铁大人说一声,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再打发人去通知我……”
  金汝林扶着夏雨轩说:“我送您回去吧。”
  夏雨轩说:“不……不用,我的轿子就在下面。”
  金汝林搀扶着夏雨轩朝楼下走,夏雨轩手里的千里眼始终没有松开。金汝林想提醒他该把它还给铁大人,又没好意思开口……
  夏雨轩下了大光楼沿着石坝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依然晕晕糊糊,神不守舍。遇见了这样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陈天伦怎么会跟甘戎搞在一起了呢?甘戎那丫头也实在是太疯了,一点儿都不像名门里的大家闺秀。怨谁呢?都怨自己。夫人跟他说了好多次了,都快把他的耳朵磨破了,让他跟陈日修商量商量,早点儿把夏雪儿和陈天伦的婚事定下来。可是他一直不急,或者说一直犹豫。他犹豫什么呢?他盼望陈天伦能像他一样,参加乡试中举,获得一个功名,这样再给女儿定亲光光亮亮。可是,没想到陈天伦却犯起了一根筋儿,为了把持住“盈”字号军粮经纪,居然放弃了科考。这划得来吗?原来他只以为是陈天伦年轻气盛,报国心切,又为了不辜负铁麟大人的器重……没想到他错了,大概所有人都错了,陈天伦是为了甘戎……
  也怨陈日修,自己的儿子那么大了,你为什么还不主动地来求亲呢?这种事男方不主动女方能主动吗?我的闺女嫁不出去了,非要求着你不行?
  夏雨轩走到斛神庙附近,突然看见夏雪儿的丫环红红从后面的人群里走出来。往后一看,一顶小轿停在了斛神庙后面。夏雨轩迎上前去。
  红红正匆匆走着,猛然见到挡在了面前的夏雨轩,想躲又躲不及,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老爷,两只手不由自主地藏到了身后。夏雨轩觉得很奇怪:“你干什么去?”
  红红惶惶地说:“我……我出去给大小姐买点儿花线……”
  夏雨轩突然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红红更加惊慌了:“没……没什么?”
  夏雨轩沉下了脸:“把手伸出来。”
  红红无奈只好伸出了手,右手的掌心里攥着一个小布包儿。夏雨轩拿起小布包儿打开,却是一个新做成的扇袋,做工非常精美,上面绣着戏水的鸳鸯,一看就知道是雪儿的手工。一种不祥之兆首先使夏雨轩震撼了,他心里一阵惊悸,厉声问:“这是给谁的?”
  红红竭力掩饰着:“没……没给谁……你……我做着玩的。”
  夏雨轩火了:“你做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是雪儿做的?说,这东西雪儿让你去送给谁?”
  红红慌忙跪下来:“老爷恕罪……”
  夏雨轩咆哮起来:“是不是去送给陈天伦?”
  红红低着头说:“是……”
  夏雨轩又问:“雪儿在哪儿?”
  红红说:“在……在那边的轿子里。”
  夏雨轩说:“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红红坦白地说:“听说码头上出事了,小姐不放心,让我陪她一起来看看。”
  夏雨轩说:“你们快回去,你告诉雪儿,从今以后,不许再理睬陈天伦,更不许给他任何东西。”
  夏雨轩说完,怒冲冲地又朝大光楼的方向走去。
  红红急忙跑进夏雪儿的轿子旁,慌慌张张地把刚才夏雨轩的那些话告诉了夏雪儿,夏雪儿一下子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红红问:“咱们回去吗?”
  夏雪儿无奈地说:“老爷让回去,咱敢不回吗?”
  红红说:“可是……据说今天的事跟陈天伦有关联……”
  夏雪儿又犹豫了。
  ※※※
  大光楼前的气氛依然十分紧张,铁麟依然站在楼顶上,阴沉的脸面对着阴沉的天空。楼下面站满了人,除了坐粮厅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迅社、七十二行吏胥以外,还有中西两仓的监督书吏,石坝州判,土坝州同,通济库大使,通州税课司大使等大小官吏数百人。见这里的气氛反常,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又都觉得奇怪,一个个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着消息。没有人知道,问谁都摇头。
  刘大年悄悄地踱到林满帆的身边,低声问:“林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林满帆不请自到参加了刘大年外孙女满月的宴席,又推心置腹地喝了一次酒以后,两个人便成了莫逆之交。至少刘大年是非常真诚地想交林满帆这个朋友的。当然,林满帆也不会拂了刘大年这番好意。刘大年考虑到林满帆跟金汝林的密切关系,想必他会知道一些内情。没想到林满帆却说:“我也不知道。”
  刘大年说:“金监督就没透露一点儿消息?”
  林满帆说:“恐怕金监督也未必知道。”
  刘大年说:“天呀,可能要出大事了。”
  林满帆担心地说:“出什么大事?”
  刘大年说:“你想呀,仓场总督和坐粮厅的官员都来了,又把咱们这些芝麻绿豆官也召集来了,没有大事能这么兴师动众吗?”
  林满帆忧虑地说:“会有什么事呢?”
  刘大年说:“你瞧着吧,这事小不了,弄不好就会有人掉脑袋。我在仓场上呆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阵势呢。”
  林满帆说:“那你揣摩一下,会在什么地方出事?”
  刘大年说:“琢磨不透,瞧瞧再说吧。你看,金简和许良年二位大人肯定知道。”
  林满帆不由得朝大光楼前面看了看,那里的案桌前面,转悠着金简和许良年。大概是铁麟一直没有下楼的缘故,两个人谁也不敢坐。转悠一会儿就凑到一起嘀咕两句,谁也猜不出他们嘀咕的是什么。但是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金简和许良年虽然也脸色阴沉,却流露出一种微不可察的窃喜得意甚或幸灾乐祸。
  这个细心人不是别人,就是隐藏在人群里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的唐大姑……
  ※※※
  大运西仓衙署后面那片弥漫着鬼气妖雾的坟场,原来是青帮的义冢。自雍正年间青帮承运漕运以来,在杭州、淮安、德州、通州等地置下了不少庵庙和义冢。运丁水手常年奔波在三千里大运河上,饥寒劳碌,风雨飘摇,生活和生命都没有保障。为了让陷于病困中的运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需要修建一些庵庙。为了让病老而亡或意外夭折的运丁有个掩埋尸骨的地方,便置下了一些义冢。大运西仓衙署后面的那片义冢有近百年了,埋在里面的运丁及其家属多达数千。好多后来掩埋的尸骨,由于没了安放的地方,只好在坟上加坟。及至后来,这片坟场里坟头重叠,碑石杂陈,浑然一片,已经分不出张三李四了……
  没有人关心这片义冢,也没有人关心运丁的尸骨。这里是游魂野鬼兴风作浪的恐怖之地,白天孩子不敢走近,晚上男人不敢路过。然而,周三爷却把这片坟场惦记在心里,就像他一直把运丁的命运惦记在心里一样。
  这天早上,周三爷起来以后就让顾全研墨铺纸,让他写一些重要的文书。
  顾全也不多问,把笔墨准备好了,静候着周三爷的吩咐。
  周三爷坐在太师椅上,让燕儿帮助顾全铺纸捧砚,那架式非常郑重。
  顾全举着笔准备着,态度也凝重起来。
  周三爷端着茶杯洇了洇嗓子,念了一首诗:
  凡我同参为弟兄,
  友爱当效手足情。
  宽忍和睦真铭训,
  安清义气美名存。
  周三爷一句一句地念,顾全一笔一笔地写,写好以后,燕儿双手拎起来晾放在一边。
  周三爷又念了一首诗:
  老弱饥寒与贫苦,
  孤独鳏寡身无主。
  济老怜贫功德重,
  转生来世必报补。
  顾全写好,燕儿又拎起来晾放在一边。
  周三爷又念了第三首诗:
  穷安清来富道情,
  光棍挣钱大家用。
  让老让小让妇女,
  光棍要名不要命。
  顾全照周三爷的吩咐写着,觉得这首诗有点儿粗俗,便说:“光棍是什么?能不能换个别的词?”
  周三爷说:“光棍就是光棍,换什么?什么都不能换!”
  顾全问:“那什么叫光棍?”
  周三爷说:“一尘不染谓之光,直而不曲谓之棍。光者明也,棍者直也,光棍者,即光明正直之谓也。或曰一贫如洗,只有手中之棍,故称光棍。”
  顾全听着周三爷的话,眼睛都直了。真没想到,一个粗俗不堪的“光棍”二字,居然让周三爷讲出了那么多的名堂。
  周三爷接着说:“天下光棍有三条:南天门娑罗树,老寿星手中的龙头拐杖,可算一条光棍;弼马温齐天大圣孙行者的金箍棍,可算第二条光棍;宋太祖赵匡胤用的盘龙棍,可算是第三条光棍……”
  顾全无话可说了,周三爷讲的这些他闻所未闻,让他大长了学问。
  周三爷依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像是做着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顾全忍不住问:“三爷,您让我写这些到底干什么呀?”
  周三爷说:“大运西仓衙署的后面有一片义冢,那是我师傅的师傅当年为运丁水手买下的,到如今那里已经荒乱不堪了。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还想再为弟兄们办一件好事,就是把那片义冢整理一下,再修一个庵堂。近年来运丁水手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滞留通州的船只也越来越多。运丁水手离不开通州,连个遮风躲雨的窝儿都没有……”
  顾全说:“您要办这事跟让我写这些诗有什么关系?”
  周三爷说:“我眼下手边有几个钱,但是要修坟建庵还不够,还需要找几个兄弟帮衬一下。我打算过两天搞个聚会,在聚会上把这些诗给兄弟讲讲。这可是‘前三祖’和‘后三祖’给立下的规矩。”
  顾全知道周三爷讲的是清门里面的事情,他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不愿意说的顾全也不便多打听。
  周三爷说:“要办成这件事,你还得给我帮个忙。”
  顾全说:“我能帮什么忙?”
  周三爷说:“这毕竟是在通州地面上办事,没有知州大人的准许和支持是不行的。你跟夏雨轩大人不是同年吗?你得替我跟他打个招呼,求他照应一下。”
  顾全为难地说:“您快别提夏雨轩了,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上次给铁麟画像的事把他得罪苦了,他要是见了我不把我关进大牢就是便宜,我还敢去求他?”
  周三爷说:“提起给铁麟画像的事,我总想跟你说说,可是一直没找到这个话茬儿。铁麟大人可是我的朋友,这我跟你说过。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不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是铁麟大人一直把我当成朋友的。也不是说我的朋友你不能得罪,实在是你冤屈了铁麟大人。自从他任仓场总督以来,兴利除弊,干了多少顶着雷的事?!我敢说,在这漕运码头上铁麟是难得的清官能吏,你怎么能说人家‘没脸’呢?”
  顾全说:“我后来也听说了铁麟大人的许多事情,我知道我错怪了他,可是水泼出去了,话说出去了,怎么也找补不回来啦。”
  周三爷说:“怎么会找补不回来呢?你错了就错了,低头承认就是了。你说人家‘没脸’,自个儿也别梗着脖子顾脸面吧。”
  顾全说:“我倒不是顾脸面,负荆请罪我都可以干,就怕人家不领我这份情。人家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我算什么?一介书生,草民百姓而已。”
  周三爷说:“据我所知,铁麟大人可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这事我看好办,你不是那张像没给他画完吗?给他规规矩矩地画张像,让夏雨轩带着你送过去就行了。夏雨轩看见你将功补过,也不会难为你的。”
  顾全低头想了想,觉得周三爷说的也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蔺大鼻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这位蔺大鼻子是青帮的联络官,就是当初铁麟跟金汝林寻找洋人传教士丢失的那只皮箱时,在古城小角落酒馆见到的那个跟小伙计‘挂牌子’的人。顾全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绰号叫蔺大鼻子。蔺大鼻子看来很兴奋,伏在周三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周三爷也兴奋得叫起来:“真的?在哪儿?”
  蔺大鼻子说:“在济宁卫的老堂船上。”
  周三爷高声说:“顾先生,燕儿,你们听着,我答应你们的事情做成了,那个害得燕儿家破人亡的谢大麻子抓到了。”
  顾全和燕儿一听,又高兴又激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突然,燕儿咚的一声给周三爷跪下了,哭着说:“三爷……恩人啊……”
  周三爷急忙把燕儿拉起来,抱在怀里,安慰着说:“燕儿,别这样,我早就该问问你,这都是我的大意,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现在抓到那个王八蛋,已经让他多活了那么长时间,太便宜他了。”
  顾全也激动地说:“三爷,我是个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平时连只小鸡子都不敢杀,这次您一定要让我亲手宰了那王八蛋。”
  燕儿伏在周三爷的肩头上哭叫着:“爸啊……妈啊……周三爷给您报仇了……燕儿给您报仇……”
  蔺大鼻子又悄悄地对周三爷说:“三爷,那小子是门槛里的人。”
  周三爷一愣,问:“什么辈分的?”
  蔺大鼻子说:“是‘通’字辈的。”
  周三爷说:“哼,是我重孙子辈的,好啊,那就实行家法。”
  蔺大鼻子说:“那我先去准备一下,您什么时候过去?”
  周三爷说:“你跟济宁卫的老堂说一声,选好了设香堂的时辰,我收拾收拾就去。”
  ※※※
  铁麟已经坐在了大光楼下,犹如坐在仓场总督的大堂上一般神威凛凛。前面黑鸦鸦站满了人。没有一点儿声息,数百人的广场上居然静得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声。
  铁麟的脸依然像天空一样阴沉瘆人,大胆一点儿的官员偷偷看他一眼,而绝大多数人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祸临头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想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谁也不会没事惹事的。
  夏雨轩注意到,陈天伦和甘戎从远处跑来了。两个人都神情慌乱,气喘吁吁。
  铁麟朝人群里扫了一眼,威严地喊道:“户部坐粮厅厅丞金简!”
  金简急忙上前,弯腰施礼:“下官在。”
  铁麟命令说:“宣读圣谕。”
  金简挺直了腰板,高声宣布:“现在宣读皇上圣谕——”
  唿啦啦大光楼前跪下了一大片官员,有些不是官员的平头百姓看见这阵势也都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金简高声宣读着:“查大通桥掺假漕粮12365石,均系坐粮厅所收,令仓场总督铁麟严查此案,限10日内侦破,并严罚重判营私舞弊、违纲乱法之徒。无论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金简宣读完皇上圣谕,人们唿啦啦从地上爬起来,依然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事态的发展。
  铁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满腔的怒火就要从胸膛里喷射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自从他担任仓场总督以来,便将严守收兑关口作为革除漕弊的主要措施之一。为了实施这个有力的措施,他大胆地启用陈天伦为“盈”字号军粮经纪,跟坐粮厅明争暗斗,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最终事情还是出在收兑假粮上面。而且收假一案,不是在土石两坝上发现的,而是在大通桥被查出来的。大通桥是漕粮进京入仓的最后一道防线,检查非常严格。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大通桥查出掺假漕粮以后,没有报告坐粮厅,也没有报告他这个仓场总督,而是直接禀报了皇上。这不是直接给他上眼药,往他的屁眼儿里插棒棰吗?皇上的圣谕又如此严厉,可见朝廷对他铁麟的态度了……
  听说大光楼前出了事,陈日修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侄子陈小虎,陈小虎本来租了匹马让他骑着来,他等不及了,甩开两条腿就瘸拉瘸拉地往前跑,倒是陈小虎骑着马在后面紧追着。陈日修见大光楼前黑鸦鸦挤满了人,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下面,慌慌张张地往人群里面挤着。
  他想找陈天伦,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子。两年以来,儿子担任“盈”字号军粮经纪虽说是屡受上司表彰,可他依然是终日提心吊胆。他知道漕运码头上的水有多深,也知道漕运码头上暗布着多少陷阱。陈天伦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害你的不是虎,不是狼,而是蛇蝎毛虫,是蚊子跳蚤臭虫,让你躲无可躲,防不胜防。这个道理他不知道跟陈天伦讲过多少次,陈天伦表面上点头逢和,心里却根本就没有当回事。
  陈天伦没有找到,夏雨轩却从前面的人群里出来了。陈日修发现夏雨轩的脸色很不好,便担忧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雨轩说:“大通桥查出了掺假漕粮,皇上发了雷霆之怒,限期查处。”
  陈日修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跟天伦有关系吗?”
  夏雨轩说:“现在还很难说,我也不清楚,铁麟大人正在大发雷霆。”
  陈日修问:“天伦在哪儿?”
  这一问,把夏雨轩的火气勾出来了。你儿子在哪儿?你儿子跟仓场总督的女儿在一起鬼混!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还是国子监的贡生,一点儿礼义廉耻都不讲了……夏雨轩这些话只是在肚子里翻了一个滚儿,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见陈日修那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也担忧起来。跟陈天伦怎么会没关系呢?至少他是“盈”字号军粮经纪,是100名军粮经纪的头儿,任何一个军粮经纪收兑了假粮,他都无法逃脱干系。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两个姑娘正在往人群里挤着。他心里一震,是自己的女儿雪儿和丫环红红。他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又轰地涌了上来,甩下陈日修,急忙朝人群里奔去。陈日修不知道夏雨轩去干什么,也紧跟着他朝前走着。
  夏雨轩怒气冲冲地抓住雪儿,把她拖出了人群,红红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说:“老爷……老爷……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不该……”
  雪儿被父亲当众拉了出来,也觉得受了巨大的屈辱,小脸蛋儿憋得通红,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夏雨轩暴怒地说:“我不是告诉你快点儿回去吗?你怎这么不听话?”
  雪儿委屈地说:“我……我听说……我不放心……”
  夏雨轩说:“碍你什么事了?这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日修见了,觉得夏雨轩对自己的女儿管教得太严厉了,有点儿过分,便替雪儿辩解说:“雪儿也是担心天伦,跟我一样……”
  夏雨轩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冲着女儿嚷道:“我告诉你,陈天伦跟你没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快给我回去!”
  夏雨轩说完,扔下了雪儿,也扔下了陈日修,独自朝大光楼前面走去了。
  雪儿傻了,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父亲对自己这么凶,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父母对她一贯娇惯疼爱,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更没有用这么难看的脸色跟她说过话。父亲今天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说陈天伦跟我没有关系呢?还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难道父亲改变了主意,不同意把她嫁给陈天伦了?刚才红红跟她说父亲不让她再理睬陈天伦的时候,她还没有多想。她只是想,作为一个女孩儿,应该规规矩矩地呆在家里,父亲肯定是不喜欢她到处乱跑才生的气。没想到,父亲又亲口对她说不许理睬陈天伦……陈天伦到底怎么了?
  陈日修也傻了,夏雨轩怎么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呢?这话是说给雪儿的,可分明也是让他听的。陈天伦怎么了?就算陈天伦犯了罪,你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呀。夏雨轩不应该是这种翻脸无情的人啊。他们十几年的交情了,难道遇上这么点儿磕碰就义断情绝了?陈日修很伤心,也很气愤,更为陈天伦担心。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使陈日修茫然失措,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夏雪儿哭着问:“陈伯伯,我爸爸是怎么了?天伦哥出了什么事?”
  陈日修看见夏雪儿那副伤心委屈的样子,只是喃喃地说:“怎么了?是啊……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大光楼前,铁麟暴怒的叫喊声把所有的人都震动了:“传‘盈’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陈天伦立刻上前:“大人,卑职在。”
  铁麟啪的一拍惊堂木:“陈天伦,你可知罪?”
  陈天伦说:“卑职有罪。”
  铁麟问:“这么说,大通桥查出的这批掺假的漕粮是你收兑的了?”
  陈天伦说:“请大人明察,这批漕粮实在不是卑职收兑的。”
  铁麟喝道:“你还想狡辩,抬上来!”
  几个衙役抬上来一大摞装漕粮的麻袋,每一个麻袋上都画着一种独特的密符。
  陈天伦看着麻袋上的符号,立刻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
  铁麟拍案嚷着:“陈天伦,你好好瞧瞧,这是谁的密符?”
  陈天伦说:“确实是‘盈’字号密符。”
  铁麟问:“那这漕粮是不是你收兑的?”
  陈天伦说:“不……不是。”
  铁麟问:“不是你收兑的漕粮,为什么这上面画着‘盈’字号密符?”
  陈天伦无言以对了。
  铁麟又高声喝道:“大胆陈天伦,还不快跪下?”
  陈天伦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铁麟离开了案桌,走到陈天伦面前,痛心疾首地说:“陈天伦啊陈天伦,你可太让本官失望了。我见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有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建功立业之志,破格提拔你为‘盈’字号军粮经纪,万万想不到你居然也经受不住真金白银的诱惑,干出了这扰乱朝纲伤天害理之事。你伤了老夫的心事小,毁了自己的前程实在可惜啊……”
  陈天伦跪在地上,一声不响,静静地听着铁麟教训。
  站在人群外面的陈日修浑身发抖,嘴唇发青,眼看就要倒了下去。
  夏雪儿和红红紧紧地搀扶住了他。
  陈日修像遭受着霹雳一样地挣扎着,绝望地说:“这……这……怎么可能呢……”
  夏雪儿也惊吓得瑟瑟发抖,她努力镇静着自己,对陈日修说:“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陈日修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天伦……天伦呀……你怎么不说话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铁大人说清楚呀……天伦,你说话……快说话呀……”
  陈天伦听见了父亲的喊叫声,回过头来,哭喊着说:“爸爸……我……我说不清楚啊……”
  铁麟厉声说:“不许喧哗,陈天伦,你有什么话对本官说。”
  陈天伦又低下了头:“大人,卑职无话可说……”
  铁麟突然转过身来:“那好,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听着……”
  夏雪儿突然叫了起来:“不……天伦……大人,陈天伦冤枉啊……”
  夏雨轩一愣,发现女儿叫喊着朝人群里挤。他想阻拦女儿,但又离得太远。正在这时候,另一个女孩儿抢先冲到了陈天伦的面前,高声叫着:“爸爸……不……铁大人……我替陈天伦说,我能说清楚……”
  铁麟看见自己的女儿甘戎突然闯了进来,暴怒地喝道:“住口,你来捣什么乱?”
  甘戎说:“我不是来捣乱,我是来作证,这批漕粮确实不是陈天伦收兑的……他……他的密符扇丢了……”
  铁麟大喊着:“来人,把甘戎给我押下去!”
  立刻上来几个虎狼般的衙役,押着甘戎朝大光楼里面推去。
  甘戎依然大叫着:“陈天伦没有犯罪……是有人陷害他……他的密符扇丢了……我可以作证……”
  铁麟大人见甘戎无法无天地替他喊冤,更加气怒了,转身问陈天伦:“甘戎是来为你求情的,你有什么话说?”
  陈天伦急忙说:“不……大人……此事与甘戎无关……全是卑职一人所为……卑职知罪,甘愿受惩……”
  铁麟抬起头,高声宣判说:“陈天伦听着,念你是国子监贡生,免去杖责,枷号一个月示众,发配宁古塔充军……”
  立刻上来几个衙役,给陈天伦戴上枷锁,连推带搡地带走了……
  铁麟转身朝大光楼里走去……
  人群里立刻骚乱起来,陈日修眼前一黑,倒在了大光楼前。夏雪儿立刻扑上前:“陈伯伯……陈伯伯……”
  夏雪儿哭着抬起头来,见父亲正走来,哀求说:“爸爸,快……快救救陈伯伯……”
  夏雨轩蹲下身,将陈日修从地上扶起来:“陈兄……陈兄……你可要挺住啊……”
  大光楼里,甘戎一把抓住了父亲,瞪着眼睛质问着:“你……你为什么这样处罚陈天伦?”
  铁麟说:“戎儿,你不懂,不要管闲事了好不好?”
  甘戎说:“爸爸,你听我说,这不是闲事,这事跟女儿有关系。爸爸,你别拦着我,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铁麟说:“我刚才问过陈天伦了,他说此事与你无关,你别瞎掺和。”
  甘戎说:“他说无关不能算数,您得听我把话说完。”
  铁麟说:“你说吧,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甘戎说:“这批漕粮不是陈天伦收兑的,有人偷了他的密符扇……”
  铁麟还是拦住了甘戎:“不许再说了,就算他丢失了密符扇,给朝廷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发配他充军也不委屈。”
  甘戎叫喊着:“这不一样。”
  铁麟说:“你不要管,这里的事我说了算,我施行的是国法,不是儿戏,你懂不懂?”
  甘戎把心一横:“那好,铁大人,咱就说国法吧。我问您,陈天伦被发配,如果他有妻儿该怎么处罚?”
  铁麟说:“你问这干什么?”
  甘戎说:“我就要问。”
  铁麟不耐烦地说:“与罪犯同去充军。”
  甘戎说:“那好,我现在正式言明,女儿已经与陈天伦定了终身!”
  铁麟叫喊着:“你胡说什么?!”
  甘戎平静地说:“我没有胡说,我告诉您,我已经有了。”
  铁麟紧张起来:“有了什么?”
  甘戎说:“女儿有了身孕……是陈天伦的。”
  嘎啦一声惊天巨响,霹雳炸裂了整个大运河,狂风裹着暴雨从天而降,天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