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下) 剑无鞘三尺青锋刃1



  蔡太师府
  后花园的小径上走来一人,年约三十多岁,可是似乎年岁并没有在他脸上画下痕迹,清秀的颜容依旧象二十出头的青年,只有一双眸子中露出的神色泄露出主人和面貌不同的内心,这是蔡攸,蔡居安,今年宣合殿刚落成,官家便赏了他大学士。腰间的文方团金带闪亮着,也象征着圣恩正隆,春风得意。
  “大公子,您久候了。”张干办哈着腰迎上去。
  “干办自家人何必客气。”蔡攸微笑着,用手搀住张干办,阻止他拜下去。
  “老爷在暖阁等公子呢,公子快去吧。”张干办往后指指,“好,天冷,你也自去向向火,不用伺候了。”蔡攸道,说着直转过假山去了。
  张干办叹口气,大公子一贯是谦谦君子,对我们下人也都客气的很,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好象总信不过大公子,真是不明白,摇摇头径自去了。
  蔡攸转过假山,挑开暖阁帘子,口里道:“郎罢(注1),孩儿来了。”却见蔡京在磕睡,便收了声,暖阁里热,蔡攸把披着的裘皮袍子脱下,阁里仆人都回避了,他便自己轻轻地把袍子搭在架子上,又轻轻地坐在一边静候着。
  蔡京本是假寐,过了片刻,才装作醒了,一看是蔡攸,便揉揉额头道,“是攸儿啊,你看看,郎罢真是老了,说睡着就睡着了,让你久等了。”
  蔡攸忙道:“郎罢说的哪里话,孩儿也是刚到。”
  “你来是有甚么事吗?”蔡京半睁着眼道。
  “郎罢,这城里可乱了套了,似乎都是为了昨天契丹使者被辱之事,似乎传言对郎罢不利,您看。。。”蔡攸小心陪话道。
  正说着,外面有家叮禀报,“报老爷,叶龙图相公候见。”
  “郎罢,少蕴兄也来了,可真是巧了。”蔡攸没想到叶梦得也来了,他可是蔡京的第一号谋主,他来莫非和自己是为了同一件事?
  “是老夫特请叶学士来叙叙。”蔡京瞟了一眼长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
  说话间,有脚步声走近,一个小厮引着一个中年文士挑帘进来了,和蔡攸年纪相仿,身上一袭半旧不新儒衫,带个襆头,面目平和,颌下三缕须髯,眉宇自有一种轩昂,看上去平稳持重,反让觉的比蔡攸年长不少,。
  蔡攸忙起身相迎,“原来是叶龙图来了,弟这厢有礼了。”说着,深深一躬。
  叶梦得没想到蔡攸在这里,忙往旁边一闪,让开这一躬,并还礼道:“原来公……原来宣合在此,如何敢当。”叶梦得是蔡京心腹,本和蔡攸都很熟都以表字相称,但蔡攸称叶梦得以馆阁名,叶梦得也只好称呼蔡攸为蔡宣和。在北宋龙图阁直学士可说是代表最有学问的职位,百姓称呼龙图阁学士为老龙,龙图阁直学士为大龙,龙图阁待制为小龙,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叶梦得也的确当的起大龙的尊称,他是绍圣四年进士一甲进士及第,时称嗜学蚤成,可不象蔡攸这样的,靠着父荫加上拍马屁混的宣合殿大学士,人家是靠真学问得来的。蔡攸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学问不行,自己的进士出身也是官家赐的,因此点不得翰林,如今也成了大学士,因此自然要抖一抖,特意称呼叶梦得为龙图,也不过就是要叶梦得回一句宣合而已。叶梦得哪知道他有那么多心思,其实老百姓都只认龙图阁,即便是直学士,也比这新开店的宣合殿大学士要实在的多,这便好比苏东坡的一首题词万金难求,路口村秀才写书信才不过几十钱,这就是字号。
  “恩相在上,受学生一拜。”叶梦得恭恭敬敬给蔡京深施了一礼。这个人唯一被人垢病的就是这个,他是蔡京死党,元佑党一案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牵涉了多少人,其中出了大力的便是这个叶梦得,就因为这个叶梦得也被儒林戳着脊梁骨骂,毕竟叶梦得学问好,可就是因为他学问好,才能编排出那么多罪名来,那么学问越好用在错处,危害也越大。
  蔡京点头微笑一下,“少蕴不必多礼,坐吧,先前官家提举你外任知蔡州(今河南汝南),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有什么缺的,便和张干办说,在我府里拿就成了,别客气,过了元宵你便要克期赴任,以后想见也难了。”蔡京颇依重叶梦得,说起来本舍不得他外放。不过要扩张自己的势力,必须把手下得力的尽量扶植。最关键叶梦得人品最靠的住,不象之前的赵挺之王黼之流,一旦翅膀硬了便要噬人。正因为这样,蔡州这样的好缺当然要留给这样的心腹,而且蔡州就在京畿,一旦有什么事,打马半天就到了,也好有个商量。
  “多劳恩相过问,学生赴任一切从简,家眷都留在京里,如此才能全力以赴,故此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叶梦得欠身在坐了椅子一角。
  蔡京点点头,“少蕴如此专心职事真是难得。”凭心而论,叶梦得的这份清廉俭朴蔡京就根本作不到,不过自己是贪官不妨碍自己欣赏清官,毕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作些事情。
  “不错,叶兄此去必能大展洪图。”蔡攸也追捧道,若是自己去外放知州,几房受宠的小妾是必定要带的,不过到了地方再纳新人也是美事啊。
  “多谢大公子美言。”叶梦得拱手道,他那知蔡攸的龌龊念头。
  “攸儿,你来郎罢这里不只为了问安吧,有什么事便说,少蕴也不是外人。”蔡京把手扣在扶手上,缓缓问道,他不问叶梦得的来意,因为叶梦得本就是他请来商议的。
  蔡攸脸一红,自己很久没给老头子问安,老头子不满意了,“郎罢,想必您也听说,开封府关了个人,说是和契丹人起冲突了。现在满城风雨,有流言说是郎罢授意关押的,说郎罢和辽国暗通曲款,这个。”
  蔡京不动声色,“少蕴,你怎么看。”一边眯眼看着叶梦得。
  叶梦得拱手道,“沾上契丹人,徒惹物议,非士大夫处身之道,还是撇清为好。”
  蔡京点点头,“那个关押的人,如何置之。”
  叶梦得看了一眼蔡京,又看一眼蔡攸,见蔡京点点头,便道:“此人据传和山东巨盗有关,大名府梁中书收之不得,只怕已有了隔阂,急切收不得,若去之则亦不可,大刀关胜新败,朝庭一时无力强为。彼入京通商为名,探朝庭态度为实,不如暂抚之,寻心腹笼络许以招安,同时招外路精兵良将准备剿匪,双管齐下,一路不通便有另一路。”
  蔡京捋着胡须没作回答,蔡攸却是一惊,原来那洪七竟是山东巨盗,如何朝中重臣都想要出手,连郎罢也不例外,随即立刻明白了,这些强盗手里有军马,又有钱,若是被自己降服了,必定是将来仕途之大助,即使自己不能到手也不能让别人得了好,只有盛章那样的傻瓜才会去和他们作对,难怪那几个也都出动了,心念一动,他忙插话道:“少蕴兄说的是不错,不过,我听说街坊巷议对郎罢很不利,御史台有好几个都蠢蠢欲动,少蕴兄所说只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叶梦得淡淡一笑,“御史台不足惧,御史必不能统一立场,恩相位极人臣,辽国国势日微,此时和辽结交,官家必不能相信。然民间流言不可不防微杜渐,因此了结此事宜早不宜迟。”
  蔡攸暗自佩服,外面风声虽大,有叶梦得在,老头子却是岿然不动。
  蔡京表情舒展,“少蕴此言甚是,只是若轻易放过那匪首洪七,反让其轻看了太师府,日后不好降服。”
  “不难,恩相可嘱咐开封府继续详查闯宫夜盗,此表明恩相只为捉拿闯大内盗贼,待数日后,若查到真凶则自然可放人,若查不到则以查无实据放人,彰显朝庭之威严。再加以安抚,并表其不屈于辽使之功,所谓恩威并施,流短非长自然不攻自破。”
  蔡攸眉头一皱,“莫非还要关上几天吗?城里可都闹翻了,连官家都知道了。”
  “哦,官家说什么?”蔡京仍然沉的住气,淡淡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翻了翻那洪七所著的书。”
  “那书倒非是洪七所著,”叶梦得微笑道,“学生大至看了,那代数乃是集前代算学著作所成,但以新创代数之法,即所谓未知数,倒也别具一格。至于几何一术,书中说乃千年前极西之古希腊国欧氏所著,倒是大家风范,虽非儒家正统可比,但也足与先秦诸子百家比肩。”
  “蛮夷之术,难登大雅之堂,但既然少蕴如此推崇,则洪七印书也算一件功德,老夫可借此荐举其功劳,一可示我爱才之心,二可消弥民间非议,正是一石二鸟。”
  “郎罢果然高明,为保险起见,孩儿也去向官家说明郎罢为朝庭社稷操劳之心,作个预备,御史台虽不成器,但三人成虎,总是麻烦。太学生那里,我有几个相熟的,让他们出声反对,弄乱他们阵脚。”
  蔡京听了点点头,“难得你有这番心思,也好,就这么办吧。”没想到儿子能这么为自己考虑,这之前对他的种种印象现在看来是外人的挑拨而已,毕竟亲不亲一家人,蔡京老怀安慰。
  蔡攸看了看叶梦得,知道老头子必定还有别的事要和叶梦得商量,自己是突然跑来的,便识趣起身行了礼,“郎罢,那孩儿便先告辞了,少蕴兄,你不久便要外任,郎罢必定有不少事要嘱托你,你慢慢聊,过些日子还有正旦朝会,又有官家出猎,我们还有见面机会,你出行那天,我必定到长亭给你饯行。”
  叶梦得忙起身道:“居安(注2)慢行,恕少蕴不能送了。”蔡攸便退出去了。
  蔡京等蔡攸走远了,对叶梦得道:“看来我倒是冤枉这孩子了,居安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还是想着老夫的,少蕴你看呢?”
  叶梦得心说只看一次言行便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这不是老太师的作法,只怕是自己的亲人,因此看不清吧,自己虽然受太师看重,但疏不间亲,自己能说什么,于是淡淡一笑,“太师家事学生不敢过问。”
  蔡京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强迫,便换了个话题,“有件机密事……”
  “有什么机密事,不和儿子说,却去问外人。”蔡攸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着,他却不想想他失去信任的原因,“不过,这次我这出戏演的不错,老头子已经又开始信任我了,还是秦桧说的对,自己现下还要依靠老头子,等时机成熟了,再独立不迟,那时候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我该作的已经作了,该看你们的了。”
  如果蔡京知道他儿子的想法,他一定会气的吐血,事实上当他后来发现蔡攸真面目的时候的确吐血了,不过现在他并不知道,而且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机密事。
  “少蕴,不瞒你说,入冬以来,老夫便不断接收到一批密报,消息都很准确,也很有分量,却一直弄不清背后的主使,老夫有些不安,想请你商量个办法。”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叠书信,递给叶梦得。
  叶梦得抽出一张,打开一看,赫然入目的是落款上的龙爪花押。
  “龙爪花押,这想来不是儒生,若是儒生落款总是用别号,或用签章。”叶梦得快速的翻阅了几张密报,“看来不是一个人,乃是一个组织,太师你看,前后时间相差不大,事情发生的地点却远至江南,近在开封,而且无孔不入,只怕连官家或者枢密院的军情细作也未必有此能耐。”
  “老夫担心的正是这个,莫非是辽国西夏,又或者是女真的势力?凭白将这许多消息送给老夫,不知藏着什么祸心?”蔡京忧心忡忡,“只怕里面有什么圈套。”
  “不错,太师请想,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若这消息都是真的,太师一旦习惯仰仗了,他等便在要害时节来个假的,那时我等便可能万劫不复。”叶梦得皱眉道,他更担心对方给出的消息怕是只占了其掌握的消息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可以有选择的发出消息,那岂非是对大宋进行最高等级的间战,这对朝庭来说太危险了。
  “老夫担心官家也得到这龙爪花押的消息,时间一长,等同是官家受其所制,为其所用。”蔡京毕竟老在官场,早想到了这背后的危险所在。
  “我们必须查出这背后的主使,如今可有什么踪迹可寻。”
  “没有,每次都是不相干的闲汉说有人让其投书,问来问去,也问不出所以然。”蔡京摇头道,“对了,张干办说,这个是最新的消息。张干办每次收到新的消息,总是将日期,如何收到,投书人是谁都详细记录。”说着蔡京指着一张书信,果然书信一角写着蝇头小楷写着日期,正是昨天的。
  叶梦得打开看了看内容,眉毛一抬,“这群巨盗,反了天了,连大内都敢进,实在是朝庭的祸患。”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连他们都受到龙爪花押的监视,只怕龙爪花押背后的人才真正是朝庭的大敌。”
  “少蕴说的不错,故次老夫请你来商量个对策。”
  “嗯,学生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这些书信能否让学生带回去研究,学生做考据时,有时候每个字都要探查出处,这天下学问都是相通的,或许学生能从这些语句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这是一。其二,我们也不是没有头绪,比如这写字的纸和墨便是头绪,天下各地的纸墨特性皆有不同,学生可以找供奉局的王宦官,他是纸墨的行家,必定能看出些有用的东西。其三,学生再荐举个公门里人,此人善破各种疑案,而且他们公门里人脉广泛,让他们暗中探查,终能查个水落石出。”叶梦得果然有才,说的头头是道。
  蔡京眉毛舒展来了,“与少蕴一席话,果然胜读十卷书。本来老夫要关押那洪七也多少是担心他是龙爪花押,现在有应对之道,老夫也终于可以放松了。那少蕴所荐是何人呢?”
  “学生推荐的是开封府暨京畿路总捕头冷凌弃。”
  “什么,是他?”
  注1: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
  注2:蔡攸 字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