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因果律

 



  我们之与诸神,恰如飞虫之与顽童——

  他们杀死我们,只不过是为了嬉戏。

      ——威廉·莎士比亚①《李尔王》第Ⅳ幕,第1场,36。

  他威力无边,他必然害怕所有的事情。

      ——彼埃尔·高乃依②《西拿》,第Ⅳ幕,第ii场(1640)。

  【①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76),英国戏剧家。】

  【② 彼埃尔·高乃依(1606~1684),法国诗人、剧作家。】

  就要回去了,他们喜出望外。高声欢呼,兴奋得头晕目眩。他们爬过座椅。他们相互拥抱,相互拍打着后背。所有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夺眶欲出的泪水。

  他们成功了——不仅如此,他们胜利返航了,安全地穿越了一重又一重的隧道。

  突然间,在一片静电噪音之中,开始出现无线电广播的声音,报告大机器当前的状况。三个班周开始减速。

  从广播中传出的评论得知,很显然,工程指挥部丝毫也不了解已经发生的一切情况。

  爱丽很想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至少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了,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把他们送进了2000年。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恰逢其时。好了,爱丽心想,让他们等着听我们讲述历险故事吧。为了,已里踏实,她拍了拍随身携带的提包,那几十盘录像带就在里面。当他们把这些盒带,拿出来一放,这个世界将发生多么惊人的变化啊!

  当各个班周之间和班周附近重新加压,慢慢恢复到常压。气压密封闸门打开了。通过广播,大家在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

  “状态良好!”爱丽冲着麦克风大声呼叫,“让我们出来。你们简直难以相信,我们经历了什么奇迹。”

  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气压密封闸门里现身,快乐、兴奋、满怀深情地千恩万谢他们的同志,那些齐心协力建造、运行和操纵大机器的所有人员。日本工程技术人员向他们致敬。工程指挥部官员拥上前去。

  戴维对爱丽悄悄地说:“我怎么看着,所有这些人的衣装打扮,个个都和昨天一模一样。你看,彼德·瓦缬润那个让人难堪的黄领结,今天又戴上了。

  “哦,他总是穿戴那些过了时的、古旧的东西,”爱丽应声回答,“那都是他的妻子给他的。”

  时钟的读数是15:20。昨天下午启动的时刻,几乎就是下午三点钟。所以他们这一趟刚好二十四小时,稍微多一点儿……多……

  “今天是几号?”爱丽问。

  别人看着她,莫名其妙。难道有什么事不对头。

  “彼德,凭上天的名义,告诉我,今天是几号?”

  “你是什么意思?”瓦缬润也莫名其妙。“你说今天?星期五,1999年12月31日。这是新年的除夕之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吗?爱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唯慨正跟阿坎捷尔斯基说,让他先抽一棵烟,然后再说别的。工程指挥部的官员们和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代表们聚集在他们的周围。爱丽看到了德。黑尔,他正从众人的夹缝中挤过来。

  当德·黑尔挤到能够相互对话的近距离时,爱丽问,“从你看到的情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真空系统工作正常,班周逐渐加速,它们积累起相当大的电能,已经达到了规定的运转速度,然后,一切按照倒序,慢慢地停止下来。”

  “你说的‘一切技照倒序’,是什么意思?”

  “班周慢慢减速,能量缓慢释放。系统平稳地充气加压,班周停止,然后你们一个一个地从里面出来了。整个过程,前后大约只不过二十分钟。当班周旋转起来划后,我们根本不可能与你们对话。难道你们体验到一些什么?”

  爱丽笑了起来。“坎,我的乖乖,”她说,“你听着吧,很有意思的故事。”

  为参与工程的所有人员举行了晚会,庆祝大机器的启动和迎接意义颇不寻常的新年。

  爱丽和这趟旅程的伙伴都没有出席。

  电视台里充满了庆祝会、大游行、展览会、历史回顾、前景展望,以及各国领导人乐观的讲话。

  爱丽一眼看见了内海主持在讲话,仍然是一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悲天悯人之相。然而现在爱丽没有心思顾虑旁的事。

  工程指挥部根据他们五个人急不可耐讲出来的历险片断,很快就得出结论,事情已经出了毛病。

  他们五个人发现自己已经被一拨儿一拨儿的政府官员和协作联盟的官员强制弄到一边,进行初步的质询和审问。

  工程指挥部的官员们解释说,这是经过审慎考虑做出的决定,要对这五个人分别地查问。

  德·黑尔和瓦缬润在一间小会议室里对爱丽简要地了解情况。同时还有其他的工程指挥部官员在场,包括唯慨以前的学生,阿纳托利·柯德曼。

  爱丽理解,有阮波·博比参加,是因为他懂俄语,在质询唯慨的时候,他是作为美国代表出席的。

  他们在聆听讲述的时候很有礼貌,而且彼德还一再地加以鼓励。然而他们绝对无法理解讲述者叙述的一连串事件。对于爱丽提到的很多内容,他们听了感到很担心。爱丽难以抑制的兴奋丝毫没有感染力。他们从中很难得出合乎常识的基本要领,这个正十二面体只不过运转了二十分钟,远远少于一天的时间,这是确切无疑的,因为密集分布的成排成排的仪表,就配置在班周的外部,实时拍摄和记录下现场的一切情况,根本没有发现丝毫的异常和特殊事件。

  瓦缬润解释说,整个发生的事情就是班周逐渐加快达到规定的转速,若干个作用不清楚的仪表指针产生相应的移动,然后班周慢慢减速,一直到停止,五个人从其中出来,每个人都处于强烈亢奋状态。

  瓦缬润没有直接说出“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可是爱丽可以觉察得到瓦缬润的意思。他们对待爱丽还是维持必要的尊重,可是爱丽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架大机器的唯一功能就是在二十分钟之内,制造出一个可以记得起来的幻觉,或者——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迫使他们五个人进入疯狂状态。

  爱丽给他们回放录像带,每一套录像带上都小心谨慎地标出几个字:例如,“织女星环形带系统”,或者“织女星射电(?)设施”,“五倍体系统”,“银河系中心众恒星的景色”,还有一盘带,标注的字样是“海滩”。

  爱丽一盘接着一盘把它们插进去,拨到“播放”状态。结果什么内容也没有。

  每一盘带子都是空白的。爱丽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她仔细地学习了微型摄像机的操作,在大机器启动以前,成功地进行了检验和测试。甚至在离开织女星系统之后,还进行了当场检查,播放过那么一小段。

  当别的人告诉她,他们携带的其它仪表设施也都失效了,爱丽更加感到失落、失望、无奈与无助。

  彼德·瓦缬润愿意相信爱丽说的都是真实的,德·黑尔也是这个心思。可是这让他们太为难了,即使是怀有世界上最为良好的意愿,也难以让人相信。这五个人带回来的故事,真的是有点让人意外——而且完全拿不出任何一点具体证据,说明它有任何的可能性。还有,你说的那么多的事件,这么一点时间也不够用啊。出了人们视野,脱离直接监督之外发生的一切,只不过二十分钟。

  爱丽所预期的接待并不是这个样子。可是她充满信心,能够把所有事情——理清头绪。在当前这个时刻,爱丽感到满意之处,就是把这些亲身经历的事,在自己的心中一件一件回放,对其中的某些细节逐条逐项地仔细写下笔记。她想要证实,任何的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虽然冷空气的前锋已经从堪察加半岛移到北海道,可是,就在新年刚过,天气仍然异常温暖,有几架并非定期的航班降落到札幌国际机场。

  新升任的美国国防部长,密歇尔·凯茨,还有匆忙召集的一批专家临时组成的专家组,搭乘同一架飞机到达,飞机的标志写着“美利坚合众国”。他们来此,是经过华盛顿批准,正在故事马上就要在北海道传开的时刻到达的。发布了用字不多的简短报道,声称只是一次例行访问、没有发生任何危机事件、没有出现任何危险迹象,而且“在札幌最北方的大机器系统集成组装设施现场,没有任何的异常报告”。

  还有一架图120飞机连夜从莫斯科飞来,除了其他人员之外,还包括斯蒂梵·巴儒达和铁木飞·高茨瑞泽。

  毫无疑问,无论美国的还是苏联的特殊使团,谁也不愿意在新年假期离开自己的家庭,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差。

  幸亏,北海道的天气这些天令人意外地让人感到惊喜;简直太暖和了,遍布札幌的各种冰雕开始融化,那个最时髦的正十二面体冰雕已经没了任何棱角,此前不久,那一个一个的表面还是规规矩矩的正五边形,现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模样,最多只不过是一座小冰川,融化的水滴沿着圆不棱登的表面滴落下来。

  两天之后,吹来一场严酷的冬季暴风雪,所有通向大机器现场的道路交通全部中断,即使是四轮驱动的车辆也无法行进。部分的无线电通信联络和全部的电视信号被截断;明显可以看到,有一座微波中继站的高塔被吹倒了。在新一轮的质询和审查期间,大部分时间只能利用电话与外界联系。

  爱丽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利用正十二面体进行通讯和联络。爱丽打算偷偷地爬到舱体之内,启动班周。对于这样故意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奇思怪想,爱丽觉得心里舒服和。偷决。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个大机器是不是还能再次启动和运行,至少,在隧道的这一端,无人知晓。

  爱丽想起来了,那人不是说过吗,这是一趟归航路线,那么,想利用它再去,肯定是不行了。

  爱丽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海滩。还有,他,那个人。无论随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深深埋藏她心灵底层的伤痛,正在慢慢地痊愈。

  爱丽自己清楚地感觉到伤疤周围的组织和肌体正在一丝一束精致地编织和修复。在世界的历史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最为昂贵的心理治疗。爱丽自己认为,这件事说明了很多问题。

  对于习乔木和苏卡维塔的质询和审查,是由他们各自国家派出的代表来此进行的。

  虽然尼日利亚对于获取大消息和建造大机器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埃达早己做好了充分准备,认可与尼日利亚官员进行一次长时间的面谈。可是这样的面谈与工程指挥部的人员所进行的质问相比,只不过是敷衍了事走个过场而己。

  唯慨和爱丽仍然要接受更为专门性的质询和审查,都是由苏联和美国政府为此专门组成的高层人员特殊班子执行的。

  起初,美国和苏联的质询是不允许该国以外的人员参加的,后来由于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提出意见和经过协调,美国和苏联放松了限制,质询进程就变成国际化的了。

  对爱丽的审查是由凯茨主持,考虑到他接到通知到出发这段时间相当短,到达这里之后,居然能准备得这么充分,也的确令人意外。瓦缬润和德·黑尔不时插入一些对爱丽有利的插话,随时也提一些探讨性的问题。但是整体来说,就是凯茨的一场个人秀。

  凯茨对爱丽说,虽然他对爱丽所讲述的故事抱有怀疑态度,并提出一些质询,但都是建设性的,他希望所有这一切都符合最为科学的传统。他相信,爱丽绝对不会把他所提出问题的意向和所指,错误地理解为什么个人之间的恶意攻击。他对爱丽说,他永远对爱丽保持着最大的个人尊重。反过来,也不允许把他所得出的判断,归结为由于他从一开始就反对大机器工程的立项。

  爱丽决定不与他在这样言辞动人的虚假圈套上纠缠,开始讲述亲身经历的故事。

  起初,凯茨仔细地听,偶尔提出问题,了解一些细节,还礼貌地为插话提问表示歉意。到了第二天,就完全不顾这套繁文褥节了。

  “这就是说,那个尼日利亚人遇见了他的妻子,那个印度人遇见了她死去的丈夫,那个俄罗斯人见到了他聪明伶俐的外孙女,那个中国人见到了一个什么蒙古的军阀——”

  “秦始皇不是蒙古人——”

  “——而你呢,我的天哪,你见到了可爱的离去多年的父亲,那个人告诉你,他和他的朋友们正在忙于重建宇宙,我的天哪。‘我们的天父,他的艺术在天堂……’?这纯粹就是宗教的说教。这纯粹就是文化人类学。这纯粹就是弗洛伊德(1856~1939)式的梦的解析和精神分析。你难道连这么普通的科学常识都不懂?你不仅公然宣布你的父亲死而复生,你实际上还想让我们也相信,他正在创造宇宙——”

  “你这是在曲解和歪曲我所描述——”

  “不要说了,阿洛维。不要冒犯我们起码的理智,不要蔑视我们基本的常识。你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一点点证据,你一直在这里顺嘴说出的那些离奇离谱的东西,就指望我们相信吗?其实你对这一切都很明白。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你怎么能凭着这样的编造,摆脱人们的指责、谴责,甚至罪责呢?”

  爱丽对于他的说法提出抗议。瓦缬润也表示抗议;他说,这样的质询纯粹是浪费时间。这个时刻,大机器正在进行灵敏精密的物理检验和测试。这样就使得,爱丽所讲述的故事的有效性可以得到检测。凯茨同意物理证据是最重要的。但是,他争辩说,阿洛维讲述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暴露事实真相的机会,就是了解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一种手段。

  “在天堂遇到了你的父亲,以及诸如此类的叙述,阿洛维博士,之所以你这样说,因为你是在犹太一基督教文明的环境中成长的。实际上,你们五个人中间,只有你一个人是在犹太一基督教文明的环境中成长的,而且只有你一个入遇到了自己的父亲。你所讲述的是不是太过于巧合了。是不是想象力发挥得还不到家?”

  爱丽没有想到事情糟糕到这种地步。爱丽感到一阵认识论上的恐慌——就像发现自己的车突然出现在并不是自己当初停车的位置上,或者,就像清晨起来,发现昨天晚上明明锁牢靠的门,现在居然是敞开的。

  “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们编造的吗?”

  “是这样,我可以跟你讲一件事,阿洛维博士。那时候我非常年轻,在库克县检察厅公诉人办公室工作。当考虑指控某个人的时候,问这样三个问题。”他用手势,伸出三个手指。“他有没有机会?他有没有手段?他有没有动机?”

  “要干什么?”

  凯茨厌恶地盯着爱丽。

  “可是我们的手表显示我们就是度过了一整天多的时间。”爱丽抗议说。

  “我并不认为,我竟然会愚蠢到那种程度。”凯茨说,并且用他的手掌拍打着他自己的脑门儿。“你成功地推翻了我的论据。我还忘了哪,你不可能把你的手表向前拨快二十四小时。”

  “可是你这样说,就意味着这是一个阴谋。你以为习乔木在撒谎?你以为埃达在说谎?你——”

  “我认为,我们应当转移到更为重要的方面。你知道,彼德,”——凯茨转向瓦缬润说——“我被你说服了,你是正确的。一份有关涉案实体材料评估报告初稿,明天一早就会送到这里。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上,浪费时间了。今天到此休会,明天一早复会。”

  整个下午的会议期间,德·黑尔一言不发。德·黑尔对爱丽只是态度暖昧含义不清地微微一笑,爱丽不禁想起父亲的笑容。两者对比,思绪万千。有的时候,坎的表情是在催促她、激励她、恳求她。可是究竟出于什么意图,是不是让她换个说法,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爱丽无从知晓。

  其实,德·黑尔记得爱丽曾经讲述过的童年回忆,他知道爱丽对于父亲的挚爱,以及父亲故去给她带来的深深悲痛。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德·黑尔开始估量,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爱丽已经患上精神病。再扩大一些,即使假定爱丽已经患了精神病,德·黑尔也会对其他那几个人进行类似的考虑,他们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集体癔症。共同的妄想狂。五人相互感应性精神病。

  凯茨说:“材料来了,都在这儿。”这份报告大约有一厘米厚。凯茨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摊,桌面上还散乱着几支铅笔。“阿洛维博士,你是不是想要浏览一下?这样吧,我可以简洁快速地概括出那么几点。行吗?”

  爱丽点头默许。爱丽听传出的小道消息说,这份报告对于五个人的讲述,非常有利。爱丽希望通过它,让一切流言飞语就此销声匿迹。

  “与班周和支撑结构相比,这个正十二面体显然”——凯茨特意着重强调“显然”这个词儿——“曾经暴露于差别极大的不同环境中。它显然经受过巨大的拉伸应力和压缩应力的反复作用。即使如此,这个多面体居然没有摔成碎片,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还有,显然,它曾经直接暴露于强烈辐射的环境——目前,其中仍然残留有低层次感应辐射作用、宇宙射线的残留踪迹,等等。另外还有一个奇迹,你们竟然能从如此严酷的辐射环境中逃生,存活下来。我既没有添枝加叶,也没有偷工减料。在各个侧面的顶角上,没有任何腐蚀或刮伤、碰伤的痕迹,可是你们却说在隧道里一直不停地乱碰乱撞周围的墙壁。在高速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条件下,总会有一些擦伤或灼伤,可是多面体上,连一点擦伤或灼伤的痕迹也找不到。”

  “这样,难道不就是证明了我们讲述的情况吗?密歇尔,你考虑考虑。拉伸应力和压缩应力——潮汐般地反复作用——如果你掉进一个经典的黑洞里,恰恰就会遇到这种状态。我们对于这种状态的了解,至少已经有五十年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这种反复的应力作用,也许我们得到这个多面体的保护。黑洞的内部的确会发出高强度辐射,银河系中心的环境也会产生高强度辐射,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伽马射线辐射源。这些事情都不是我们编造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擦痕,至少这要取决于材料本身的属性,可是对于一种我们完全无知的材料,我们从来也没有对它加以研究,怎能随意做出判断呢。至于与大气层相互作用的伤痕,我想不应当有,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宣布过曾经进入地球的大气层。根据我个人的见解,我觉得,这些证据几乎完全可以证实我们叙述的内容。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你们这些人过分聪明了。聪明得过劲儿了。从怀疑论的观点出发,把它研究一下。再后退一步,从大局着眼看一看。在不同国家有一批出奇聪明的人,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崩溃了,就要毁于一旦了。他们宣称,从太空里,接收到一个复杂的大消息。”

  “宣称?”

  “让我把话说完。他们将大消息解码,同时宣布种种指令,有关如何建造一台非常复杂的大机器,耗费几万亿美元。世界处于一种滑稽可笑的状况,各种宗教都在招摇正在来到的千年,令所有的人感到奇怪的是大机器建成了。在人员方面稍微变动一个或两个,可以说,实质上,还是那些人——”

  “根本不是同样的人。原来没有苏卡维塔,原来没有埃达,原来没有习乔木,而且,那时候有——”

  “让我把话说完。实质上,就是同样的一些人坐到了大机器里。因为是这样的一种设计方式,这个庞大的家伙启动之后,任何人也看不到他们,任何人也无法与他们交谈。所以随后大机器运转起来,接着又停了下来。一旦运行,至少运转二十分钟,否则是停不下来的。行了。二十分钟以后,同样的那几个人,从大机器里爬出来,个个扬扬得意兴高采烈,胡说八道地讲述什么在黑洞里旅行比光速还快,到达了银河系中心,又回来了。现在假定你听了这个故事,普普通通的任何人都会有点疑问。于是你想看看他们的证据。照片、录像带,或其它什么数据。你猜怎么样?所有的东西都轻而易举地抹掉了。那么人们要问,你们拿回点什么超级文明制作的东西?他们告诉你,都在银河系中心哪!?什么?什么也没有。有纪念品吗?

  没有。有纪念性石头标牌吗?没有。有心爱的宠物吗?没有。什么也没有。能够拿出来的唯一有形的证据,就是大机器上显示出来的微妙的伤痕。难道你自己能不想一想吗?既然这些人出于这样的动机,既然这些人能做出如此聪明的安排,特别是已经花费了两万亿美元,难道他们就不能仿造出,看起来非常像巨大应力和强烈辐射作用产生的假证吗?“

  爱丽屏住呼吸,透不过气。她想起来旅程中,屏住呼吸,透不过气的景象。这是毫不掺假恶毒的事件歪曲和重构。爱丽想象不出凯茨何以如此不遗余力苦心经营。她想,凯茨必然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驱使他如此。

  “我不相信会有什么人,相信你的故事。”凯茨继续说,“这是最为精心策划——而且最为昂贵的——大骗局,从来没有人实施过的。你和你的朋友试图蒙骗美国总统,试图欺骗美国民众,更不要说其它国家的政府部门了。你以为所有的人,别人,都是傻子。”

  “密歇尔,这是不顾事实的疯话。几万人辛勤劳动,获取大信息,想方设法解开密码,克服困难建造大机器。在遍及世界的各个天文台里,都有大消息的档案,保存在磁带里、保存在打印件里、保存在光盘里。你想说,这样一个阴谋涉及地球上所有的射电天文学家,遍及内太空外太空,涉及所有的赛博网络公司和集团,还有——”

  “不,搞阴谋诡计用不着铺那么大的摊子。只需要在太空里搞一个信号发送器就行了,让人们觉得接收到的信号是来自织女星就可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们是怎么干的:你们事先准备好了大消息,并且安排某一些人——就是具有航天发射能力的那么一些人——把它放到太空。或者,也可能在安排其它任务的时候,把它作为附带的一部分。使它进入某种轨道,让人们看起来就像是恒星的运动。也许不止一个人造卫星。然后将发送器开通,你们早已经在你们做好准备的天文台,假装接收到这个大消息,制造出一个重大发现,于是出来向我们这帮不明真相的可怜虫,这帮蠢材和笨蛋宣扬怎么怎么回事。“

  简直说得也太过分了,连缺乏热情、态度冷漠的德·黑尔听着都不像话。从深陷的椅子里站起身来。

  “我说,麦克,你真的——”他刚要说话,被爱丽拦截过去。

  “大多数的解码工作并不是我负责。有很多人从事这项工作。特别是庄慕林。正如你所知晓,他一开始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可是一旦数据充分了,大卫完全信服了。你绝对听不到他还有什么保留。”

  “哦,对了,可怜的大卫·庄慕林啊。你把他抬出来。这是一位你从来也不喜欢的教授。”

  德·黑尔陷入他的座椅更深了,爱丽突然感应出一种景象,德·黑尔把枕边听来的话,盛情地转告给凯茨。爱丽更密切地注视着德·黑尔。然而她没有确切的把握。

  “在对大消息解码期间,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儿都揽过来。你不得不干的事儿太多了。所以你忽略了这一项、忘记了那一项。再谈谈那个庄慕林,他意识到自己渐渐老了,担心他以前的这个学生遮住他昔日的光彩、夺走公众对他的信赖感。突然之间,他看出了门道,如何设法介入具体事务,如何扮演中心角色。你对他的自我欣赏、自我炫耀产生了兴趣,你勾引他上了钩。如果他解决不了解码的问题,你就帮他一起干。如果事情弄得越来越槽糕,你就不得不自己亲自动手,一层一层地剥开你设下的谜局。”

  “那么,你是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自己发明创造了那么一套大消息。真要是这样,那你可太恭维和抬举唯慨和我了。根本不可能。我和唯慨根本干不出那么惊天动地的创举。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有能力有资格的工程师,有没有可能,如此复杂的一台大机器——那样毫不熟悉的全新的配套和辅助工业部门,那样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零部件——就凭几个物理学家和射电天文学家,利用他们的业余时间,就能发明创造出来。即使我们有那样的能力和智慧,我们哪来的时间,创造出一套大消息,我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想象出来的?你是不是仔细看看,其中包含了多少信息量?有多少比特?那究竟需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

  “多少年?你有的是时间。那么多年百眼巨人毫无成果、毫无发现。这个项目就要关门了。是庄慕林,你当然记得,提出来的。怎么那么巧,就在这个时刻,你发现了大消息。于是乎,谁也不再提关闭你那心爱的百眼巨人的事儿。我完全相信,整个套路,就是你和那个俄罗斯人在业余时间亲手炮制的。你们有的是闲工夫。”

  “不顾事实的疯话。”爱丽似乎已经看透了凯茨,不动感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瓦缬润插话。他对于那一段时期,阿洛维博士的情况非常了解。爱丽在此期间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科学工作。爱丽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去干什么设计圈套、策划阴谋的勾当。尽管瓦缬润非常佩服和赞赏阿洛维博士的工作,然而他绝对同意这样的意见,编制大消息和设计大机器远远超出爱丽个人的能力——或者说,绝对超出任何个人的能力。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

  可是凯茨偏偏不买账。“这是一个个人的判断问题,瓦缬润博士。有多少个个人,就会有多少种不同的判断。你喜欢阿洛维博士。我很理解。我也喜欢阿洛维博士。你替她辩护,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也并不感到奇怪。然而这其中隐藏着一件无可争辩的事实。你还并不了解。下面,我就要告诉你。”

  凯茨附身向前,紧紧地盯着爱丽。态度很明确,他就是充满兴趣地看看,爱丽对于他马上就要说出的话,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就在我们启动大机器的时刻,大消息立即停止了。就在班周达到平稳运转速度的时候,注意,就在这个时刻,遍及全世界,所有把注意力和观测方位角对准织女星的射电天文台都观测到了这个现象。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分散你的注意力,干扰了质询和审查过程。大消息是快速反应、立即停止。看来,这样干,你们是不是也有点太愚蠢了。”

  “对于这种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密歇尔。可是,就算是大消息停止了,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它已经实现了预想的意图,它已经完成任务,它已经达到目的。我们建成了大机器,我们正奔向……他们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这样,就把你们置于一种特殊的地位。”凯茨继续说。

  突然之间,爱丽看到了,自己被逼到了什么样的路上。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凯茨继续在论证这是一个阴谋诡计,可是爱丽陷入深深的思索,究竟是什么疯狂了,如果不是凯茨疯狂了,那么或许就是自己疯狂了。如果我们的技术能够制造出一种具体的装置,它能感应和引发妄想和幻觉,难道更为先进的技术就不可能感应和诱发出具有高度清晰细节的集体幻觉症状吗?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似乎完全可能。

  “让我们试想一下,上一周的事。”凯茨还在说,“我们假定,到达地球的无线电波,是在二十六年之前从织女星发出的。电波历经二十六年跨越太空到达我们这里。可是不要忘记,阿洛维博士,二十六年之前,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百眼巨人工程设施,那时你们还是只知道服用致幻剂、只知道睡大觉的小家伙,还是为越南战争哀痛和呻吟的小青年,还是对水门事件感到惊讶、人事不懂的小雏儿。你们这些人也太聪明了,可是你们忘记了光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这边大机器一发动,二十六年以前他们早己做好准备,立即就把大消息停止了——除非在正常的时空内,你们发出的信息远远超过光速。然而,我们双方都很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记得,你曾经奚落兰金和卓思是多么的愚蠢,无论运动的速度多么快,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光速,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我对此非常惊讶,你居然设想,你能够把这样一条规律置之于不顾。”

  “密歇尔,你听着。这是涉及到,为什么我们能够在几乎是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够从这里到了那里,随后又返回来的问题。总共只用了二十分钟。你知道吗,在奇点附近,并不符合我们熟悉的因呆律。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应当跟埃达或唯慨谈谈。”

  “谢谢你的建议。”凯茨说,“我们已经谈过了。”

  爱丽头脑里出现了一些场面,唯慨正在经受相当严厉的质询和审查,那是唯慨的老对手,阿坎捷尔斯基或者巴儒达,就是那个提议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和烧掉所有数据的人。也许看样子,他们和凯茨一起,大眼瞪小眼儿地,彼此瞪着,面对眼前无可奈何的事务,做出尴尬的表情。爱丽希望唯慨能承受得住,毫不气馁支撑下去。

  “你当然可以理解,阿洛维博士。我敢肯定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再次给你详细地解释一下。或许你可附旨出,我会有些什么疏漏。二十六年以前,这些无线电信号发出,奔向地球。现在,可以想象它们是位于我们这里和织女星之间的太空。一旦它们离开织女星之后,任何人也抓不住这些电波。任何人也不能让它停下来。即使发射装置立即知道大机器启动起来,(就像你喜欢的那样,比如说通过黑洞),那也要经过二十六年之后,信号才能到达地球。你的那些织女星人在二十六年之前,怎么可能知道大机器究竟什么时候启动?怎么那么分秒不差?而且你还需要在二十六年之前‘及时送回’一个信息,让大消息在1999年12月31日立即停止。你明白吗?”

  “其实,你说的意思,我比你明白。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开发的领域。你懂得吗?为什么称之为时空连续统,那不是平白无故地称之为连续统的。这就说明,只要他们能够在空间内开通隧道,他们也就有可能,根据我的理解,在时间维度之内,开通隧道。事实上,我们提前一天返回,就证明,他们至少能部分地做到某种方式的时间旅行。所以,或许就在我们离开中央总站的时候,他们立即发送了一个消息,沿时间维度折回二十六年,将发送功能关闭。究竟是不是,我无法确定。”

  “你看,给你们提供了多么方便的条件,把大消息及时给停止了。如果大消息还在发送之中,我们就可以发现你们那个实施作案的小卫星,把它抓住,把发送信息的磁带搜出,带回来。那不就成了这个大骗局的确凿无疑的犯罪证据了吗?那可就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了。你们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所以,这就引出了你们编造出关于黑洞的连篇累犊的不知所云。或许,这种尴尬你们也感到无可奈何。”

  凯茨期待和关切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这就像是妄想狂病人的胡思乱想,把一些无辜无害无罪无妨的实事,乱七八糟地重新拼凑成一宗复杂的阴谋诡计。在它这宗实例中,具体的实事可是非比寻常的,它对于当局是有实际意义的,可以用以检测其它可能的种种解释。可是凯茨对于具体事件的处理和拼凑,太恶毒了,在爱丽看来,这就揭示出,有什么人切切实实地遭受伤害、感到恐惧、陷入痛苦。在爱丽的内心,这是一种集体幻觉症状的担心稍稍有些缓解。可是大消息怎么会突然中止发送——如果真的像凯茨说的那样——的确令人担心。

  “现在,其实我也很清楚,阿洛维博士。要说你们这些科学家,确实有头脑,能够算计和琢磨出这样的事,也能产生这样的动机。可是仅仅依靠你们自己,你们是没有任何手段和装备的。如果不是俄罗斯人为你们提供这个卫星,那就剩下其它几个有发射能力的国家有可能性。我们——经过排查。没有任何国家向适宜的轨道上发射过自由飞行的卫星。剩下的可能性就是私人的发射集团了。而可能性最大最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就是臾耳·哈顿先生。认识他吧?”

  “你开什么玩笑,密歇尔。在我搭乘升空飞船,去玛土撒拉庄园之前,向你谈起过哈顿的情况。”

  “只不过是想重新落实一下,我们双方都认可的讨论问题的基础。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过程:首先是你和那个俄罗斯人炮制了整套方案。然后你争取到哈顿的资金,支持前期的各个阶段——卫星设计、构想和设计大机器、大消息解码、伪造辐射损伤,等等,所有这些事。作为回报,从大机器项目开始建造之日起,他就得到机会运作和摆弄这两万亿美金投资中的一部分。他很喜欢这样的设想和安排。因为这里面会有巨额的利润,从他个人的历史来看,他总是喜欢给政府制造麻烦,造成政府的尴尬处境。当你们努力解决大消息解码工作的时候,你们发现找不到操作入门初级读本,你甚至于亲自去求助于他。他告诉你到哪里能找到这个读本。这也是一个疏忽大意。如果你自己设法把它解决,可能会更好一些。”

  “不是疏忽大意,而是信口开河吧。”德·黑尔说,“难道真的有什么人在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我说,坎,你说话太让人出乎意外了。你太容易轻信花言巧语了,你意识到了吗?正是你的这种做法,说明了为什么阿洛维和她那一伙人认为向哈顿问计,是一个聪明的举动。而且让我们确切地知道,她——爱丽曾经去看过哈顿。”

  凯茨把注意力重新转向爱丽。“阿洛维博士,请你从一个中立者的观点看待这个……”

  凯茨急切地变换出新的花样,当着爱丽的面,随意歪曲事实的本质,加以曲解,把爱丽整个这些年的生活从头至尾重新加以改写。爱丽心想,自己从来也没有认为凯茨就是那么笨拙的人,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象到,他居然具有这么惊人的创造性。也许,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或者有高人指教。可是对于这些凭空编造,用淋漓尽致的感情发挥到极致,那可要完全归功于凯茨本人。

  这个表演中充满了夸张的姿势和华丽的修辞。不仅仅因为这是他职业的一部分。这样的审讯,这样对事件另类理解和曲解,已经在凯茨内心唤起了一种欲望和怒火。

  过了一会儿,爱丽心想,她终于看清楚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五个人回来了,可是两手空空,既没有立即奏效可以利用的军事资料,也没有政治上可叹立即使用的流动资金,只有一些故事,奇怪的故事,甚至近乎荒诞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里隐含着讽刺意味。

  凯茨现在掌握着地球上最具有毁灭性的武器库,而代替别人看管库存的太空人正在建造星系。

  凯茨是一系列领导者的直系后裔,不仅继承了美国的衣钵,也继承了苏联的衣钵,正是他们那些领导者一手造成双方核武器对峙的战略,而看守库存的太空人是一种融合剂和黏结剂,把来自各种不同世界的物种凝聚到一起,齐心合力协调一致地工作。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令凯茨难受的无言斥责。再考虑到,这种隧道可以从另外一端激活,这样一来,凯茨几乎就拿不出任何的办法加以防止。他们转瞬之间就可以出现在你的面前。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凯茨如何抵御苏联的进攻呢?在决定建造大机器的决策过程中,凯茨的角色可以被一个不顾情面的审判庭理解为失职或玩忽职守,于是乎凯茨就把自己在这样一段历史中所起的作用不遗余力地加以改写。那么,关于凯茨自己和他的那些前任、前辈们,在这个行星上的身份,凯茨会对外星人如何说明和讲述呢?即使没有复仇天使狂风暴雨般地从隧道里愤怒地涌出,如果这次旅程的真相传出去,这个世界也会发生变化。这个世界已经在发生变化。而且还要产生更多的变化。

  而且,爱丽怀着一种同情和怜悯看待凯茨。至少,至少已经有一百代人,世界已经被这样一些人操纵着,其恶劣与卑鄙远远超乎凯茨。只是他运气不佳,活该倒霉,恰好赶上游戏规则正在改写。

  “……即使你相信你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凯茨仍然在滔滔不绝,“你不认为这些外星人对待你很恶劣吗?他们利用了你最脆弱的感情,把他们自己打扮成可爱的老爸。他们不告诉你他们正在干什么,他们把你们的胶片都加以曝光,让你们一无所获,毁掉了你们所有的数据,你想把那个愚蠢的棕搁叶放在他们那里,他们不干,非让你带回来,否则不让你们离开。你们公事包里的东西一样都不少,就是那么一点食物没了,原来公事包里没有的东西,一样也不让你们带回来,就剩下那么一点沙子。所以说,你们在二十分钟里,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食物,从你们的衣服口袋里,抖搂进去一点沙子。你们离开之后,一眨眼的工夫又回来了,没有任何变化,对于任何一个站在公正立场的观察者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离开。

  “行了,这不就说明,如果那些外星人真的要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的确确到过某个地方,那还不让你们在那里待上一天,甚至待上一个星期。是不是?即使只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班周里面空无一物,我们也可以确切地相信,你们真的去过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想让你们感到舒畅,他们没有必要关掉大消息。是不是?你很清楚,这样一来,看起来效果很坏。他们算计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要把你们弄得狼狈不堪?如果他们真的想支持你们讲述的故事,其实可以有很多的方式。他们并没有给你们任何东西作为纪念和凭证。他们不让你们把拍摄好的影片带回来。真要能拿出那样的证据,谁也不敢说那完全是耍小聪明伪造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们偏偏不这样做呢?为什么外星人偏偏不帮助你们证实你们讲述的故事呢?你们花费了若干年你们自己的宝贵时光,试图寻求他们。他们对于你们所做出的种种努力,难道不欣赏吗?

  “爱丽,你怎么那么有把握,你所讲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如果,像你宣称的那样,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骗局,那么,它会不会是一个……幻觉呢?考虑到这样一种后呆,是很令人痛苦的,我理解。谁也不愿意认为自己已经陷入有点近乎疯狂的状态。可是考虑到你们所受到的限制和局限性,这种后果恐怕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考虑到,如果不是这样推想,那么另外的一条出路就只能是搞阴谋的犯罪行为……对于摆在面前的出路,你应当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考虑考虑。”

  爱丽早已经考虑过了。

  当天的晚些时候,爱丽与凯茨进行了一次单独的会面。实际上提出了一项讨价还价的交易。爱丽并没有注意到这码事。可是凯茨为此做了准备,取得某种效果也并非没有可能。

  “从一开始,你就一直讨厌我,”凯茨说,“可是我会把它放到一边,从更高的层面讨论问题。使得我们之间处于真正公平的地位。”

  “我们已经发布了一个新的公报,是这样说的,在试图启动时,大机器根本不能正常工作。很自然地,我们准备弄清,究竟是哪方面的问题。由于此前,在美国怀俄明,在苏联乌兹别克,都没有建造成功,这一次就算出了故障,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然后几周之内,我们就会宣布,我们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我们已经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要想让大机器正常运转起来,所需的费用过于昂贵。也可能,到目前为止,凭我们的技术水平和智能水平,还不足以彻底解决问题。还有,毕竟,这项工作还隐含有巨大的危险性。从一开始,人们就一直为此感到担心。也许大机器会发生爆炸或带来其它的灾难。说到底,最好的出路就是把大机器这个工程项目冻结起来——即使不是永久冻结,至少先维持一个阶段。这并不是我们没有尽力而为。”

  “哈顿和他的那些朋友,当然,肯定会反对,可是哈顿已经离开我们……”

  “哈顿距离我们地面只不过三百千米的高度。”爱丽及时指出。

  “哦,你听说了吗?叟耳·哈顿已经死去了,就在大机器启动这段时间前后。真奇怪,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很对不起,我没有立刻告诉你,请原谅。我忘记了,你,你跟他的关系……说来,还是很不错的。”

  爱丽拿不准,是相信凯茨的话,还是不相信。哈顿才刚刚五十多岁,而且看起来身体状况绝对良好。

  爱丽想,这件事先放一放,随后再说。

  “那么,按照你这样一套异想天开的安排,我们变成了什么?”爱丽问。

  “我们?你说的‘我们’指谁?”

  “我们。我们五个人哪。登上大机器的这几个人,登上你说根本就不能工作的大机器的这几个人。”

  “啊,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查之后,你们就可以自由地离开。我不相信,你们中间还会有哪一个,愚蠢到那种程度,愚蠢到,到了外面还到处瞎说的程度。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为你们每一个人准备了一份相关的精神病病理档案。轻描淡写,大概,差不多。写得不会那么严重。你们在任何组织系统里都有点不服管理、不受约束、独立不羁、猖狂任性——无论什么样的组织部门,你们在其中,逐渐地就会形成这样。可脚阿,很好。对于独立自主富有个人主见的人,这样很好。我们鼓励这样的精神,特别是在科学家中间。可是近几年来,一直对其进行严格的收紧和管教——当然只是试探性的,并不是要取消和放弃这种精神。特别是对于阿洛维博士和卢那恰尔斯基博士。首先,他们的工作关乎大消息的发现、对大消息的解码、还要说服政府部门建造大机器。然后遇到了施工的问题、工作现场的破坏事件、进入大机器并进行启动(可是任何地方也没有去)……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战严寒、斗酷暑,从来也不娱乐和消遣。不过,无论怎么说,科学家总是神经高度敏感的。在遇到大机器工程失败的打击时,如果你们都表现得有点神不守舍、神情恍惚、身不由己,任何人都会表示同情。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可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你们讲述的故事。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你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也就没有必要把有关精神病的档案材料公之于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机器仍然摆在这里。一旦天气转暖,道路开通,我们就可以招呼几个摄影记者,拍摄几张照片。我们会让这些人看看,大机器纹丝没动,哪里也没有去,仍然还在原地。那么,机组人员呢?机组人员自然感到非常失望。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难过伤心。当然就不愿会见媒体的记者。”

  “你想想,这样的规划和安排,是不是两全其美、天衣无缝?”凯茨得意地一笑。他想让爱丽表示同意和欣赏他这套完美和周详的方案。

  爱丽什么也没有说。

  “在凭空花费掉两万亿美元之后,就剩下这么一堆废铜烂铁,经过这样一番粉饰和解释,难道不是理由十足吗?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阿洛维,我们可明巴你处理掉,甚至生命……”

  爱丽心里明白,这意味着,送进监狱、送进疯人院、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掉。

  “……可是我们不那样做,我们让你恢复自由。连保释金都不需要。我想我们双方仍然可以像绅士一样地体面,受到人们的敬重。这就是至福千年的精神。这就是大机器方式。”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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