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蚂蚁的梦

 



  人类谈话的声音,就像是用一只带有裂纹的破壶,敲打出粗俗的节奏,让狗熊随着它的音响跳舞,而长时间孜孜不倦创造出的音乐,却足以让灿烂的群星如醉如痴在倾听。

      ——古斯塔夫·福楼拜①《包法利夫人》(1857)。

  大众中流行的通俗神学……充满了大量前后矛盾、混乱的说教,这是由于愚昧无知……而善良行为的存在,是出于自身的本性,一种烙印在人们心灵深处的观念。

      ——西塞罗②《论神性》第Ⅰ章,第16节。

  【① 古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法国小说家。】

  【② 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的演说家、作家。】

  爱丽站在一大堆笔记、磁带和一支棕榈叶中间,这些都是准备运往日本的,突然接到消息,母亲得了中风。

  紧接着,工程局的信使送来一封信。是约翰·斯铎顿写来的,开门见山,一点常规的客套都没有:

  你母亲和我经常谈论你的缺点、短处和欠缺。总是谈不拢。当我为你辩护的时候(可能你不相信,其实经常这样),她说我总是被你随意地摆布。当我批评你的时候,她总说我,别管闲事。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自从织女星的业务忙起来之后,这几年,你一直不愿意来看望她,这始终是她内心痛苦的根源。在那糟糕的退休疗养所里,她坚持跟她那帮老伙伴们说,你很快就要来看望她。几年过去了,她还在说,“快来了。”她心里总是盘算着如何把她那个声名远扬的女儿,介绍给那帮老头老婆婆见识见识,先介绍给谁,后介绍给谁。

  你可能并不愿意听到这些,请原谅,其实我也不愿意提。可是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行为所造成的痛苦远比在她身上曾经发生的任何其它事情所造成的痛苦,都更为严重,甚至你父亲的死都莫过于此。你现在成了新闻人物,你的全彩全息照片,世界各地都能看到,与政治家们共饮共餐亲密交谈,如此等等,可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从中学时代以来,你什么也没有学会……

  爱丽泪水盈眶,她把这封信连同信封揉搓成团,发现信封里有个硬挺的卡片之类的东西,一帧经过计算机图形处理的老照片,半全息立体化,类似浮雕的样子,围绕着边缘和角落,隐隐约约能够满意地看出一点立体的味道。

  这是一张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照片。她母亲那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十分可爱,笑容溢出画面,漫不经心地把胳膊搭在爱丽父亲的肩膀上,他的络腮胡须,头一天刚刚刮过,微微透出青色。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爱丽带着一股痛苦、歉疚、愤怒的心绪倾注于斯铎顿,还有那么一点自怜自惜,爱丽掂量和感悟着这明白无误的人生沧桑,这两个画中人永远也不可能再那么年轻了,那两个年轻人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了。

  爱丽的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表情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悔恨,所剩下的仅仅是……等待。她唯一能做出的动作,就是偶尔眨一眨眼睛。爱丽说的话,她是不是听见了,听懂了没有,谁也不知道。爱丽想如何才能沟通。她抑制不住,一下子就想到:眨眼一次,代表“是”;连续眨眼两次,代表“不是”。或者把一个脑部照相装置与一个阴极射线管连接到一起,这样她母亲就能够看到,而且可以教会她调制贝塔(β)波。可是,这是她的母亲,不是天琴座阿尔发(织女星),况且这里需要的不是解密算法,而是感情。

  她握住她母亲的手,跟她谈了几个小时。她在母亲和父亲身旁跑来跑去,那是儿童时代。她回忆起,作为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那些新洗过的床单中间,一下子被送到空中。

  爱丽谈论关于约翰·斯铎顿的事。对于很多事,她表示道歉。她在低声哭泣。

  她母亲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把刷子,爱丽为她母亲梳洗打扮。她审视着这张线条清晰的面孔,从中认出了她自己。母亲的两眼深陷、含着眼泪、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偶尔地眨一下眼睛,似乎在望着无尽的远处。

  “我知道我从何而来。”爱丽温情地跟母亲说。

  几乎觉察不到,她母亲把头从一侧摇向另一侧,就仿佛悔恨这些年来,自己与女儿之间疏远了。爱丽微微握紧母亲的手,而且感觉到母亲也在紧握,作为回应。

  爱丽得知母亲的生命并不是处于危险状态。如果她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他们会立即打电话到她在怀俄明的办公室。再过几天,她母亲就可以从医院搬回疗养所了,爱丽知道,那里的设施更利于疗养。

  斯铎顿似乎很克制,可是显然,对母亲怀着一种爱丽猜测不透的深深依恋。

  爱丽对斯铎顿说,她会经常打电话来。

  简朴的大理石门厅展示着一尊普拉克希特里斯③风格的裸体女雕像,是质感真实的塑像,不是全息图像,可是放在这里,似乎有点不协调、不匹配。

  【③ 普拉克希特里斯(公元前370~前330),古希腊雕塑家,创作全盛期风格细腻、柔美、逼真,被誉为“神的雕刻家”。】

  他们搭乘奥迪斯日立电梯上楼,到处的文字说明除了日文就是英文,英语是第二语言,盲文却排不到这个位置上。

  爱丽被引领着穿过一间统舱似的大屋子,里面人不少,都在文字处理器上忙碌着。

  按照日本语音字母五十一个平假名击键,屏幕上出现的是相应的汉字。有十几万个这种汉字或字符储存在计算机内,其实只要使用三千或四千这样的字符,通常就可以满足阅读报纸的需要。因为同样的读音可以有含义完全不同的字符,所以,所有可能的当用汉字都在屏幕上按照使用频率列出来,文字处理器内装有上下文相关的子例程,在调用数据库内候选的汉字,也按照计算机估计的预期含义排列。几乎很少出错。

  对于一种语言文字,一直到最近都没有相应的打字机,文字处理器所造成的通讯革命,并没有得到传统人士充分的赞赏。

  在会议室里,围绕着低矮的桌子都是低矮的椅子,这是向西方习惯的一种让步,可是喝的不是咖啡,而是茶。

  从爱丽的座位向窗外望去,就是东京的市区。她心想,最好能多在窗前消磨一些时光。这里的大报纸名叫《朝日新闻》——太阳升起的新闻与消息——她充满兴趣地看到一位政治新闻记者是女人,按照美国和苏联媒体的标准,这是很稀罕的事。

  日本从国家的角度,正在重新评估女人的角色与作用。在一场一街一巷的争夺战中,传统的男性特权,正在慢慢地交出。

  就在昨天,一家名叫“纳米电子技术株式会社”的总裁还哀叹说,眼下在东京,已经找不到一个“女孩子”知道如何结扎和服的宽腰带。就像松紧带式的蝴蝶领结一样,一种容易穿戴的仿真制品已经占领了市场。日本女人没有必要花费半个小时来缠绕、翻卷和结扎,这个时间可以做更有益处的事。

  这个女记者穿的就是白领阶层常穿的简单朴素的套装,裙边延长到小腿肚子的位置。

  为了保证安全,在北海道大机器工作现场,不准新闻媒体来访。只是当机组成员或工程项目官员到达本州主岛时,安排一次例行的对日本和外国新闻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像通常一样,提出的问题都是老生常谈。如果不是有几个当地记者的特殊问题,全世界的记者对于大机器的认识和设想几乎完全一模一样。请问,在美国和苏联“失望”之余,又有一台大机器就要在日本兴建,您是不是高兴呢?您处于北海道的北端岛屿,是不是感到封闭与孤独呢?因为对在北海道使用的大机器的零部件,所进行的检验与测试,超出了大消息的严格规定,对此,您是不是感到担心?

  1945年以前,城市的这个地区属于日本皇家海军所有,的确,就在紧邻的位置,爱丽就能看到日本海军天文台,它的两个用银白色拱顶遮蔽的望远镜仍然在授时、历法校验和计算方面发挥应有的效能。它们正在中午的烈日下闪着光。

  为什么大机器一定要配备一个正十二面体和俗称“班周”的三个球面圆环?是这样,这些记者心里明白,爱丽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对于这些事,她会有什么想法呢?爱丽解释说,对于这类的问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发表意见是愚蠢的。他们坚持追问,爱丽说,要有容许含糊之处存在的宽容美德。如果真的有危险,会不会采纳日本人工智能专家所建议的方案:用机器人代替真人?有没有什么私人财物,必须随身携带的?全家福照片?个人微机?一套瑞士军刀?

  爱丽注意到,在旁边的天文台顶上,有两个人,从人孔中钻了出来。他们戴着防护面罩。身披缝制的中世纪日本蓝灰色盔甲,挥舞着木头制作的器材,武器的长度比他们身高还要长一些,他们先是相互鞠躬,暂停片刻喘口气,然后开始对打和躲闪,连续半个小时。她对记者的提问,只是应付,显得很迟疑很不自在;她好像被她看到的景象迷惑住了。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手中拿的家伙必然很重,因为这些盛装的武士的动作很慢,就仿佛是从海底钻上来的。

  是不是在接收到大消息之前好多年,就已经认识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苏卡维塔博士?

  埃达博士呢?

  习乔木先生呢?

  您如何评价和看待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造诣和过去取得的成绩?

  这五个人之间,关系相处得如何?

  的确,她感到惊奇,自己居然成为这样一个入选集体的一员。

  对于日本零部件的质量,印象如何?

  对于日本明仁天皇接见机组五人成员,有何评论?

  在大机器开动以前,与日本神道和佛教领袖的讨论,是不是大机器工程为了获得世界宗教人士深入的观点和了解,而进行的普遍努力的一部分?或者,因为日本是大机器的主办国,不得不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按照个人见解,您是否认为这样一套装置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或者是一架末日审判机器?

  在回答时,爱丽尽量礼貌、谦恭、简短,而且不能留有任何漏洞和容易引起争议的疑点。

  陪伴在她旁边的大机器工程项目的公共关系官员,对此喜形于色。

  与记者的见面会突然结束。会务总编辑说,他们大家祝愿爱丽和她的同事取得圆满成功。当她胜利归来的时候,他们企盼着再次会见。而且希望此事之后,能够经常来日本访问。

  她的主人们一一微笑和鞠躬。那两个身披盔甲的武士从人孔撤退下去。

  爱丽可以看到,在刚刚打开的会议室门外,她的安全保卫人员,目光四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在走出会议室的途中,她问一个女记者,怎么会出现两个中世纪的日本武士。

  “啊,是这样。”她回答说,“他们是海岸警卫队的两个天文学家。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练习剑道。绝对准时,你甚至于可以按照他们出现的时刻,校对你的手表。”

  习乔木出生于长征途中,在革命年代,对国民党的战争中,是最年轻的战士。之后,作为一个情报官员常驻朝鲜,最终升任到主持中国战略技术研究的权威。可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中受到批斗,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不过,后来还是官复原职。

  按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来,他的罪名中有这样一条,赞扬古代中国孔夫子的某些美德,特别是从经典著作《大学》中引证了一段话,这些话,几百年来,所有的中国人,甚至启蒙的儿童也都熟记在心,出口成诵。就是根据这段话,孙逸仙说过,从20世纪开始的,他所致力的国民革命运动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由此,习乔木相信对知识的不断学习与探求,是使中国获得福利和健康发展的中心任务。可是红卫兵运动并不这样想。

  在那样的非常岁月里,习乔木被下放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长城附近的一个贫困的公社——在那里,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犁田翻土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装饰复杂的汉朝青铜头盔。当重新组建领导班子的时候,他把关注焦点由战略武器研究转向考古。文化大革命试图割断延续五千年的中国文化传统。习乔木所做出的努力就是力图建立一座通往过去的桥梁。渐渐地他把注意力转向西安附近地下陵墓的发掘。

  在那里获得了伟大的发现,逝去王朝皇帝的兵马俑军阵,中国(China)本身的名字就是按照这个王朝命名的。这个皇帝的官方名称就叫,秦始皇,可是通过不同文字系统的转换与翻译,为西方广泛所知的名称,变成了“秦大(Ch.in )”。在公元前3世纪,秦国统一了全境,修建了长城,改变了殉葬体制,按照早期的传统,是用其随员活人殉葬,他出于怜悯心,同意使用与真人大小相同、形象生动的陶俑替代那些士兵、役使人员和王公贵族。兵马俑军阵由七千五百名军人组成,大约相当于一个师。其中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你可以把这些人视为来自全中国各地群众的代表。秦始皇把很多各自独立相互征战冲突的地区统一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在附近的一个坟墓里埋葬着一位女少府,少府是朝廷里一个比较小的官吏,她的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比起古埃及的木乃伊完好程度高超得多,你能清楚地看出她面部严厉的表情,也许是几十年间,长期对使女奴婢训诫呵斥而形成的习惯。

  秦朝简化和统一了文字,制定了法律和典籍,建设驰道,完成长城的修建,统一了全中国。他还征缴没收了天下的兵器。因为焚书坑儒,他也遭到谴责,他活埋坑杀了批评他政策的儒生,还烧掉了大批的书籍,认为这些书籍扰乱民心。他认为自己已经消灭了地方上流行的腐败现象,建立了和平与秩序。习乔木回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在自己心中,独自想象如何协调各方面冲突的倾向和势力。秦始皇的傲慢狂妄已经达到了摇摇欲坠的维持状态——由于冒犯了他,他要惩罚一座大山,他命令砍伐掉山上所有的植物,并把大山全部涂成红色,这些颜色后来被遭受处罚的罪犯经年累月地磨蚀,褪掉了。秦始皇是伟大的,同时也是疯狂的。可是如果没有一点疯狂,怎么能够把各式各样充满争议和冲突的不同国家统一成为一个整体呢?习乔木笑着对爱丽说,你也应该有点疯狂,甚至于应该尝试一下。

  随着这项工作吸引力的与日俱增,习乔木决定安排对西安附近更大规模的考古挖掘。逐渐地,在他心中生成了一股理念,确信秦始皇本人也在等待,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完好无损地保留原状原貌,在等待,就在这些已经挖掘出来的兵马俑军阵附近,在某一个巨大的陵墓里等待。就在附近,按照古代文献典籍的记载,也是埋葬在一个巨大的土丘下面,这是一座完全仿照当时中国地理状况囊括全部细节的模型,每一座庙宇、每一幢宝塔都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展现了公元前210年中国的风貌。据说,陵墓内模拟的河流里是循环流淌的水银,缩微的秦始皇御用龙艇,常年不断、四季不停航行在他地下的疆域里。后来发现西安的土地受到水银的污染,习乔木激动不已。

  习乔木曾发掘出一批当时的竹简,其中描写了秦始皇曾经下令修建一座巨大的拱形建筑,把其中代表缩微现实天空的巨大拱顶,命名为“天庭”,就像在现实里一样的叫法。由于中国的书写文字在二千二百年间变化还不算太大,他不必请文字专家帮忙,就能够直接读懂这批竹简。一个来自秦始皇时代的编年史记录者正在与习乔木直接对话。有好几个晚上,习乔木迫使自己早早睡觉,试图梦见伟大的银河系散布在这位始皇大帝陵墓拱顶,这个模拟的苍穹,天文星宿,当他走过的时候,夜空里流星闪烁,向他魂牵梦绕的思念致敬。

  近十年来,寻找秦始皇的陵墓和他所创建的宇宙模型,一直就是习乔木心中最大的情结。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可是他的探索精神已经唤醒了中国的想象力。人们在谈论到他的时候说:“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可惜只有一个习乔木。”在一个对个人约束慢慢放宽的国度里,他的做法正在发挥着建设性的影响。

  很显然,秦始皇沉迷于永生不朽。正是这个人,把他的名号赋予这个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作为名字;正是这个人,兴建了那时候这个行星上最大型的建筑,这些足以说明,正是这个人,他害怕被人们忘掉。

  所以促使他兴建更加具有纪念性的建筑和采取更加主动的措施;为了把他那些文臣武将们的尸体和面容永远保存下去,立祠修庙,或者是一代一代地重新修建;为他自己修建了至今依然令人迷惑不解的陵墓和天地寰宇的模型;多次派遣专门的使团到东海寻求长生不老仙丹。每一次重新航行出海,他都要严厉地训斥和责备消耗的时间和经费过多。其中有一次派遣的队伍,包括几十艘远洋航船和三千名童男童女。这支队伍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下落与命运如何,无人知晓。长命的圣水永远也没有得到。

  恰恰在五十年之后,水稻耕作的农业与铁的冶炼技术突然在日本出现——这种技术的发展深刻地改变了日本的经济,同时造就了一个新的阶级,武士,后来形成了以武士为主体的幕府统治。习乔木论证说,日本,这个名称,清楚地反映出日本文化起源于中国:太阳升起的那个地方,日出之国。习乔木问道,你站在什么地方,才能够看到太阳从日本这个地方升起?习乔木指出,所以爱丽刚刚访问过的这家日报社也就是这个名字,随时都在提醒,来源于秦始皇的生命与时代。爱丽不禁暗自感慨,亚历山大大帝与秦始皇一比,简直就是一个中学校园里打架斗殴欺负同学的小流氓。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如果令秦始皇神魂颠倒的是长生不老药,那么令习乔木神魂颠倒的就是秦始皇。

  爱丽告诉习乔木,她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访问哈顿的情况,他们两个人一致认为,如果秦始皇生活在这个20世纪行将结束的年代,他可能就要选择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去生活。

  爱丽通过可视电话把习乔木介绍给哈顿,然后离开,让他们两人单独谈谈。

  习乔木出色的英语表达能力,由于最近参与了英国直属殖民地香港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动,磨炼得更加流畅自如。

  当玛土撒拉下落的时候,他们两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因而不得不通过地球轨道同步通讯卫星网络加以连通。他们准是谈论得十分投机。

  很快,哈顿提出请求,大机器开动的时刻选在他的“庄园”正好处于当空之时。他希望当那一刻到来之时,北海道能够位于他望远镜的聚焦范围之内。

  “佛教徒相信上帝吗?还是不相信?”当爱丽与一位寺院住持同去用餐的路上,问了这个问题。

  “情况好像是这样,”唯慨不动声色地说,“他们的上帝似乎如此之伟大,以至于不存在。”

  当他们快速穿过田野的时候,他们谈论着内海,这位住持,日本最有名的佛教禅宗住持。几年前,在广岛遭原子弹轰炸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内海发表讲话,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注意。他与日本的政治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作为执政党精神指导者而存在,然而他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花费在寺院事务与宗教活动上。

  “他的父亲也是佛教寺院的住持。”苏卡维塔提到这件事。

  爱丽两道娥眉上扬。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是允许结婚的。就像俄罗斯东正教的神职人员一样。是这样吧,唯慨?”

  “那是在我之前的事。”唯慨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

  餐馆坐落在竹林之中,名字叫云月——云中月或者云遮月的意思;而且真的就在傍晚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掩映着月亮。该店的日本店主已经做好安排,当晚没有其他客人。爱丽和她的伙伴们脱掉了各自的鞋,只穿着袜子进入了一个小餐厅,从室内能看到外面的竹林。

  内海住持的头剃得精光,他的袈裟是黑色和银色的。他用完美流畅的英语向大家问候,后来,据习乔木跟爱丽说,他中文也讲得相当不错。周围安谧宁静,谈话轻松愉快。每一道菜都是一件小型的艺术品,可以食用的珠环玉翠珍珠宝贝。爱丽知道法国大餐的烹调技艺书籍是源自日本传统的烹饪法。如果吃东西的风俗习惯是需要蒙上眼睛,仅凭味觉和嗅觉感受,她已经很满足了。反过来,就把这些精致漂亮的食品摆出来,仅仅是供欣赏,而不是让你吃,她仍然很满足。无论是欣赏还是品尝,都给人一种,此物只应天上有、何以在此下凡尘的感觉。

  爱丽坐在住持的对面,紧挨着卢那恰尔斯基。其他人询问这些美味佳肴是属于哪个物种,至少也得知道是属于哪个门类。

  在品尝着寿司和银杏白果之时,谈话从衣食住行流行时尚慢慢转移到当前面临的使命。

  “可是我们为什么需要通讯呢?”内海住持问。

  “为了交换信息。”卢那恰尔斯基随口回答了一句,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摆弄那双不听使唤的筷子。

  “可是为什么我们渴望交换信息呢?”

  “因为信息就像食物一样。信息是我们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没有信息,我们就死了。”

  卢那恰尔斯基正全力以赴对付一个白果,刚要把他夹起来,往嘴里送,它就滑了下去。最后,还是半低下头,迎着筷子,凑上去,吃到嘴里。

  “我相信,”住持继续说,“我们是出于爱,出于同情和怜悯才与外界通讯。”他用手直接抓起一颗银杏稳稳当当放到嘴里。

  “那么,你认为,”爱丽问,“这个大机器是体现怜悯的工具?你认为其中不会有风险?”

  “我可以与花朵通讯与交流,”似乎是作为一种回应,他继续说,“我可以与一块石头对话。要想理解某些其它世界的生灵——用词是否恰当?——并不存在什么困难。”

  “要说石头跟你通讯,我完全相信,”卢那恰尔斯基说着,也学着住持的样子,拿起一颗白果。

  “可是要说,你能够跟石头通讯,我有点怀疑。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说明你能够与一块石头相互通讯?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误解、错误和误导。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自己欺骗自己?”

  “啊,科学的怀疑精神。”住持嘴边泛起笑容,爱丽发现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那只不过是天真无邪、头脑简单,就像小孩子一样。

  “要想与一块石头沟通与交流,必须清心寡欲,更少的牵挂与思虑。必须做到不能多思、不能多讲。在我说到我与石头沟通与交流的时候,并不是指的用言辞来谈论。基督教徒常说,‘有了言辞才算开始’①。可是我所说的沟通与交流,比这个更容易,是指比言辞更早、更原始、更基础的意念。”

  【①《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章,第1~2节:

  道成了肉身(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版译文)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

  [译注:为了与书中的上下文协调,试重译如下:]

  实现上帝的圣言

  有了言辞才算开始,上帝道出言辞,见到言辞就见到上帝。从一开始他就与上帝同在。】

  “其实只有约翰福音谈论言辞的事,”爱丽给他作了一个评注——可是话刚一出口,爱丽就觉得有点卖弄和过分挑剔。“可是更早期的《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丝毫没有提到这事。真正与此相关的思想是来自希腊哲学。那么你说的前语言期的(也就是语言出现之前的)通讯、沟通或交流是指的什么意思?”

  “你提出的问题是由言辞构成的。你让我用言辞去描述与言辞毫无关系的东西。让我想想。有一个日本寓言故事,名字叫做《蚂蚁的梦》。这是发生在蚂蚁王国的事情,故事非常长,现在没有时间跟你从头到尾地详细讲。可是故事的要点是这样:为了理解蚂蚁的语言,你必须变成一只蚂蚁。”

  “蚂蚁的语言实际上就是化学语言。”卢那恰尔斯基说着,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住持。

  “它们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些特殊的分子踪迹,指明它们找到食物的路径。为了理解蚂蚁的语言,需要有气相色谱仪或质谱仪。我不需要变成蚂蚁。”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变成蚂蚁的唯一途径。”内海住持立即应对,并没有专门看着哪一个人。“请问,为什么人们要去研究蚂蚁留下的踪迹?”

  “是这样,”爱丽说道,“我猜想一个昆虫学家会说,这是为了蚂蚁和蚂蚁群体的社会。科学家在理解中获得乐趣。”

  “这只是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在说他们喜欢和关爱蚂蚁。”

  爱丽抑制住了一次小小的颤抖。

  “可以这样说,可是昆虫学家并不仅仅只谈论这样一件事情,他们也还讨论别的事。比如说,他们谈到,为了控制蚂蚁的行为,如何设法把受到蚂蚁侵扰的房子里的蚂蚁赶跑,或者,为了解决农业上的问题,需要弄懂土壤生物学。这样就可以找到别的替代办法,而不采用杀虫剂。我猜想你还可以说这是为了爱护蚂蚁。”爱丽高兴地说。

  “不要忽略,其中还有我们自己的利益,”卢那恰尔斯基说,“杀虫剂对我们也是有毒性的。”

  “为什么你们要在这样的进餐场合,谈论杀虫剂?”苏卡维塔隔着桌子喊道。

  “我们还要再做一次蚂蚁做过的梦。”这位住持温和地对爱丽讲,重又闪现出那种完美无瑕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笑容。

  大家不必弯腰,用一米长的鞋拔子直接把鞋穿上,他们走向排在那里的少数几辆小轿车,女招待员和女店主恭恭敬敬,分列两侧,盛情地微笑和鞠躬送走客人。爱丽和习乔木注意到,内海住持和一些日本方面的主人或主持人一起上了大型旅行轿车。

  “我问过他,如果他能够与一块石头对话,能不能跟死者沟通与交流呢?”习乔木跟爱丽说。

  “他怎么说?”

  “他说与死者对话非常容易。最为困难的是与大活人对话。”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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