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敞篷四轮马车

 



  仰望满天的繁星总是让我充满梦幻,就像看到地图上那些代表城市和村庄的黑点,也让我充满了梦想。

  我问自己,为什么,难道天空中那些闪光的点,也像法兰西地图上那些黑点一样,可以去到那里吗?

      ——文森特·凡高①

  【① 文森特·凡高(1853—1890),荷兰画家。】

  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下午,异乎寻常地温暖,甚至有些热,戴维·苏卡维塔脱掉了外衣,放在住处。她与爱丽一起沿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香榭丽舍大街,向协和广场走去。

  各色人种斑驳混杂,就像伦敦和曼哈顿一样,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少数几个城市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两个女人走在一起,一个穿着裙子和编织的上衣,另一个穿着印度的莎丽,丝毫显不出有什么特殊和异样。

  在一个香烟销售店的外面有秩序地排着长队,各种肤色、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们被一种美国进口的香烟制品所吸引,这是第一周可以合法地销售这种经过改制处理的香烟。按照法国的法律规定,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购买香烟和吸烟。排队的有很多中年人和年龄更老的人。有些很可能是加入法国籍的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摩洛哥人。刺激性特别浓烈的若干种大麻类植物大多生长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主要为了出口贸易。今天在这里大造声势的是一种令人喜爱的新品牌,强调它是生长在紫外线的条件下,将其内部的大麻类酮转变成同分异构物。这个商业品牌名叫“亲吻阳光”。包装箱堆积在橱窗里,高达一米半,明显可以看到,装饰着一条用法语书写的标语“这将减少您在伊甸乐园分享的时光”。

  沿着这条大街的商店橱窗,彩色绚丽、争奇斗艳、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两个女人咀嚼和品尝着从街上小贩买来的栗子,心里充满闲情逸致。

  爱丽看到一个商业标牌,上面写着“BNP”(Banque Nationale de Paris ),其实是“巴黎国家银行”的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把中间一个字母左右拧了一下,变成“BИP”,这在俄语里是啤酒(Beer)的意思。标牌在她眼里变成了“BEER”——这在过去是一个受到尊重值得信任,甚至可以发行钞票的行业,可是最近腐败了垮台了——仿佛是在警告爱丽,“俄罗斯啤酒(RUSSIAN BEER)”,你可要注意啊。这种文不对题的变化让她觉得好笑,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大脑里负责阅读的部分,怎么会分辨不清,这是拉丁字母,不是俄罗斯人使用的西拉尔字母。

  往前走,她们惊叹埃及方尖碑的雄奇壮观——这是一件古代的军事纪念品,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被盗取出来,放在这里,变成了一幢现代的军事纪念品。她们决定继续前行。

  德·黑尔违约了,或者至少说,等于是违约了。

  今天早晨,德·黑尔来电话把她叫醒,说抱歉不能如约,只是无奈,可是并没有为此表示遗憾。全体大会上提出的政治问题太多了。国务卿中止了对古巴的访问,明天就要飞到巴黎来。德·黑尔手头上的事安排得满满的,他希望爱丽能够理解。

  她当然理解。她恨自己跟他睡过觉。为了排遣整个下午的孤独感,她拨通了戴维·苏卡维塔的电话。

  “在梵文里,‘胜利’就是‘阿披极特’。在古代印度,织女星就叫‘阿披极特’。正是在阿披极特(织女星)威力的影响之下,印度教的诸位神明,也就是我们文化中的英雄们,征服了阿修罗,罪恶之神。爱丽,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现在有一件奇怪的事,在波斯,也有阿修罗,可是波斯的阿修罗是善良之神。最终,在那里兴起的宗教,其主神是光明之神,是太阳神,名字叫‘阿胡罗- 玛兹达,光明善良与智慧’。例如,祆教,也叫拜火教,还有波斯奥秘教。阿胡罗、阿修罗,这是同一个名字。直到今天,还有拜火教的信徒,而波斯奥秘教的确把早期的基督教徒吓得够呛。按照这种说法,这些印度教的神明就叫做。戴维斯。,顺便说一句,这些神明主要是女神。我的名字就是根据这个取的。在印度教里,戴维斯是善良之神。可是到了波斯,戴维斯变成了罪恶之神。有些学者认为,英语里。罪恶。这个词,最早就是从这里来的。双方完全是相对的。所有这些很可能就是一种模糊的记忆,叙述雅利安人的入侵,正是这次入侵,把达罗毗图人,就是我们的祖先,赶到南方去。就以吉尔特尔山脉为界,各自生活在山脉的两侧,阿披极特(织女星)既支持神明又支持罪恶。”

  这番生动活泼的讲述,就像是戴维赠送的礼物,戴维显然听说过,两周前,爱丽在加利福尼亚有关宗教的远征。

  爱丽听了非常高兴。可是这也提醒了她,她还没有跟卓思提起过这样一种可能性,大消息就是一套不知道意图何在的机器蓝图。现在通过媒体,他肯定很快就能充分地了解到情况。她坚定了信念,觉得肯定有必要,给卓思打一个越洋长途电话,向他说明最新的进展。可是卓思说过他居住在一个隐蔽的地点。

  自从在加利福尼亚的莫戴斯托会面之后,卓思再也没有做过公开的讲话。在一次对媒体的新闻发布会上,兰金宣布,尽管可能存在着某种危险,他并不反对让科学家们继续接收全部完满的大消息。至于是不是把大消息的内容翻译过来,那是另外一码事。他认为,让大消息经受社会各界的反复评论和研讨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那些受到社会信任与拥戴能担负起捍卫精神价值与道德价值的人士的评论,也就是他们的评论。

  她们两人现在走近杜乐丽花园,鲜艳夺目花团锦簇的秋天色调得到充分地展示。老翁与少女——爱丽断定他们肯定是来自东南亚的——正在兴致勃勃地争论。黑色铸铁的大门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正在出售。在水池的中央,是希腊神话中海洋女神安菲垂忒的大理石雕像。在她的周围玩具帆船正在激烈竞赛,岸上,那些怀有麦哲伦一样野心和抱负的小孩子精力充沛、兴趣盎然地拥挤着,呐喊助威。突然一条大鲶鱼蹿出水面,打翻了领头的船只,男孩子和女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物吓了一跳,随之变得垂头丧气。

  太阳已经在西方低垂,爱丽感到一阵短暂的凉意。

  她们来到橘园,在它的一个附属建筑中,正在举行一个专门的展览会,如招贴画所显示的“火星人形象”。

  在火星上的一架美国法国苏联联合制作的机器人漫游车,已经拍摄了火星飓风侵蚀景象的彩色图像,有点像1980年旅行者号空间探测器在太阳系外层空间拍摄到的景象,看起来这种太空探测器的飞行,已经超出了它们当初飞行单纯的科学目的,正在变成一种艺术。招贴画所显示的图片景象是火星上广大的依利森①地区的样子。在画面的背景上,耸立着一个三面的角锥体,曲线流畅,高度腐蚀,在它的根部,有一个撞击出来的陨石坑。根据行星地质学家们的说法,这是经过几百万年的猛烈高速的火星风吹起的沙砾摩擦的结果。

  【① 希腊神话中生命不朽的英雄们最终归宿的乐园就叫依利森,火星上的这个地区,就以此命名依利森。】

  第二个漫游车是安排到火星的另一个侧面,基多尼亚地区,已经陷入流动的沙丘之中,可是它的控制系统远在地球上,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那,太遥远了,已经没有能力为它深陷沙丘孤独凄凉的困境,提供任何帮助。

  爱丽发现,自己被苏卡维塔的外表所吸引:大大的黑色眼睛,傲然挺立的身姿,加上庄严高贵的莎丽。

  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优雅高贵。通常,她发现自己能够一方面应付当前的谈话,另一方面在心里可以同时盘算其它的事务。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几乎难以追寻着一条思路,更不用说双管齐下了。

  当她们讨论着是否建造机器的各种意见,比较各种方案的优劣之时,爱丽心底又转回到戴维的形象上,从三千五百年之前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开始:两个人群的一场战争,各自都宣布自己取得了胜利,各自都站在热爱自己群体的立场上,夸大这段历史的进程。最终,这段历史故事转变成了神灵与神灵之间的战争。

  “我们的”一方,当然了,肯定是善良的。另外一方呢,当然了,肯定是邪恶的。爱丽想象着长着山羊胡子、长着铲子形尾巴、长着分叉形偶蹄的魔鬼在西方作祟,据爱丽所知,这是经过几千年的时间慢慢由某些印度的祖先演化而来,常常是长着大象头,被涂抹成蓝色。

  “巴儒达的特洛伊木马——并不一定完全是愚蠢的想法。”爱丽一边在想,一边就说了出来。

  “可是我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任何的其它选择,正像习乔木所说的。如果他们想要干的话,用不了三十年的时间,他们就能来到。”

  她们来到了罗马式建筑:凯旋门,全部装饰着英雄雕像,的确显得庄严而神圣,拿破仑的形象是一位驾驶着两轮马车的御者。从一个遥远的视点来看,从一个地外生命的眼睛看来,这个形象是多么的可怜而渺小啊。她们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她们长长的身影投射到一片花坛上,那些花朵分别显示着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三种颜色。

  爱丽渴望与她谈论自己情感上的尴尬处境,可是那就总是难免带有政治色彩。无论如何,至少说,总有些显得不那么谨慎。她对苏卡维塔并不是十分了解。既然自己不便说,还不如鼓励自己的这位同伴让她说说她的个人生活。

  苏卡维塔这方面其实也早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倾述衷曲。

  她出生在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一个崇尚母权制并不富裕的婆罗门种姓家族。母权制的家族体系在印度南部依然是相当普遍的。她考入巴纳若兹印度大学。在英格兰的医学院,她遇到了萨润达·郭士,他是一个医学院的研究生,两人深深地卷入爱情的旋涡。可是萨润达是一个“贱民(harijan )”,位居印度四大种姓之外,是一个“不可接触者”,(其实,harijan 原意是“神之子”的意思,是印度圣雄甘地提出的,甘地呼吁解放贱民。)然而,在种姓体制下,贱民如此遭到厌恶,正统的婆罗门种姓的人甚至碰巧看了他们一眼,也认为是受到了玷污。萨润达的祖先被强制在夜晚生活与活动,就像蝙蝠和猫头鹰一样。戴维的家庭威胁她,如果要与萨润达结婚的话,就与她脱离关系。她的父亲宣布,如果她考虑这样的结合,他就没有这样一个女儿。如果要是结婚,她的父亲就为她举行哀悼,就当她已经死去了。可是无论有多少障碍与反对,他们俩终于结婚了。“我们已经相爱到这种程度,怎么能不结婚呢,”她说,“我真的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可是婚后不到一年,萨润达死于败血症,那是由于在不恰当的监管之下,进行尸体解剖感染的。

  她并没有因此与家庭和解,反而由于萨润达的死亡,彻底完成了与家庭的决裂,并在取得医学学位之后,戴维决定继续留在英格兰。她发现自己对细胞生物学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觉得从事这个行业是她医学研究的顺理成章的延续。她很快发现自己非常适于从事这种精心细致的工作。核酸复制的知识和技能又将她引导到生命起源课题方面,接着又把她引导到这个新的领域,从事研究其它行星上的生命形态和发展。

  “你能看得出来,我的科学生涯,是一系列自然相关的领域。由一个课题引导到另一个课题。”

  就是根据她们刚刚看到的宣传画上那个火星漫游车,在火星的若干地点,所采集到的令人惊奇的照片,戴维研究火星上有机物质的特征与特性。戴维一直没有再结婚,虽然有一些人追求她,可是她都漠然对待。

  最近,她曾去孟买与一位科学家见过面,她说,那是一个“干计算机的虫子”。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们发现来到了拿破仑庭院,这是罗浮宫博物馆的一个庭院。其中央位置就是新近完成的那座备受争议的金字塔入口,在围绕着庭院四周高高的壁龛里,是法兰西文明各个时期代表人物的英雄雕像。在每一位值得尊重的男人雕像下面,都标注有文字——其中几乎找不到值得尊重的女人——那是他的姓氏。偶尔能看到一些有剥落痕迹的字母——出于自然的风化,或者偶尔也许会出于难以明言的触动,感情难以抑制的过往参观者有意抹掉一点什么。有那么一尊,也许最多就是两尊雕像,已经实在难以收拾整齐,也就分辨不出来这位博学多才的大学问家究竟是谁。有一尊雕像,分明是激起最为广大公众的愤恨,仅仅剩下“LTA”三个字母。

  虽然,太阳已经落下,然而,罗浮宫一直开放到晚上八九点钟,不过她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塞纳河岸继续漫步,逆流而行,走在外交部附近的奥赛码头。书店的老板已经关紧了百叶窗,关闭店门,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有一段时间,她们也学着欧洲人的样子,两人挽臂而行。

  就在她们前面几步的地方,一对法国夫妇,两人在他们女儿的左右,各自牵着女儿的一只手,这个大约四岁左右的小女孩,间隔一会儿工夫,就被她的父母托举起来离开地面,很显然,在她做自由落体、失去重力、在空中悬浮的一瞬间,她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忘乎所以的狂喜状态。她的父母正在谈论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事,这绝对不会是一次偶然的巧合,因为报纸和各种媒体登载和广播的,几乎没有一点别的内容。这个男人支持建造这个机器的意见,认为有可能创造出新型的技术并且增加法兰西的就业率。女人则比较小心谨慎,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她很难把这样一件事说清楚。小女孩儿,两条辫子左右上下飞扬,根本不关心什么来自哪个星星的蓝图。

  德·黑尔、凯茨和霍尼考特三个人,第二天一早,在美国驻法大使馆召开了一个会,准备迎接今天晚些时候就要到来的国务卿。

  会议属于保密的,在大使馆的一间黑洞密室里举行,这个房间经过电磁防护,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使一切技能高超的电子监视、电子侦察、电子窃听统统都不起作用。或者只是宣称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爱丽想或许哪一天会开发出一种仪器或装置,使所有这些谨小慎微的预防措施一起失效,让它们丝毫不起作用。

  与戴维·苏卡维塔遛了一下午,回到住宿的酒店收到他们开会的消息,爱丽试图和德·黑尔通电话,可是只能找到密歇尔·凯茨。

  她明确表示,反对就这样的主题召开保密的会议;这是个原则问题。

  很明显,大消息是提供给整个星球的。

  凯茨说,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扣留任何数据,至少美国没有这样做;这个会议仅仅是内部咨询性质的——为美国此后将要遇到的程序性谈判可能碰到的困难,做些准备。他呼唤爱丽,要具有爱国主义精神,要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至少不要触犯哈顿决议。

  “就我所知,那份文件你根本就没有读,仍然锁在你的保险柜里。仔细学习学习文件精神。”凯茨督促道。

  爱丽再次试图与德·黑尔通话,仍然没有成功。

  起初,这个人在百眼巨人工程设施现场,到处都去,没有你碰不到他的地方。他跟着你,进了你的公寓套房。若干年来,这是第一次,你有确切的把握,可以肯定你与一个人相爱了。可是再过一会儿,你想找,都找不到他,连电话都不接了。

  她决定去参加会议,只要能面对面地见到他就行。

  凯茨热情高涨地表示愿意建造这个机器,庄慕林有热情可是十分谨慎,德·黑尔和霍尼考特至少在外表上并不积极,而瓦缬润处于犹豫不决的痛苦之中。凯茨和庄慕林甚至在谈论把这个东西建造在哪里更合适。

  想要建造在月球背面,仅凭运费一项就足以使制造,甚至仅仅是装配,其费用之高昂,使人不敢去想象,果然像习乔木所猜想的,这种做法根本不现实。

  “如果你采用空气动力制动,把它送上火卫一或者火卫二,费用要比送到月球背面便宜。”阮波·博比自告奋勇提出建议。

  “什么霍梅尼霍梅尔的?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凯茨想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就是火星的月亮,就是火星的第一号卫星和第二号卫星。我说的是可以在火星的大气层中,利用空气动力学方法进行制动。”

  “那么要想达到火卫一或者火卫二,需要多长时间?”庄慕林一面搅动杯里的咖啡,一边问。

  “大约一年吧,可是一旦我们建立起一支行星之间的运输舰队,运输通道就满——”

  “三天就能抵达月球,你自己比一比?”庄慕林唾沫飞溅地申斥道。

  “阮波,别在这儿浪费我们时间了。”

  “只不过是一个建议,”阮波解释说,“只是想多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嘛。”

  德·黑尔似乎并没有耐心,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来回地躲避着爱丽的眼光,这种状况,使得爱丽心想,这是在做出某种无言的呼唤。爱丽把它看做一种有希望的迹象。

  “如果你担心这是一台什么末日审判的机器,”庄慕林继续说,“你必须从能源供应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它没有那么巨大的能量来源,它怎么能成为一台末日审判机器呢。只要在这些指令当中没有提出要求,必须安装千兆瓦级别的核反应堆,我们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末日审判机器之类的东西。”

  “你们这帮人,为什么偏要这么匆匆忙忙地去建造这个建造那个呢?”爱丽问凯茨和庄慕林。他们两人相邻而坐,两人中间放了一个月牙形的装饰板。

  凯茨看看霍尼考特又看看德·黑尔,然后才说:“这是一个保密的会议,我们都知道,你绝对不会把我们在这里讲的任何一点内容透露给你的俄罗斯朋友。事情是这样: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机器究竟将来会干出什么事,可是根据庄慕林的分析,很明显,其中包含有新技术,甚至是新的工业部门。建造这个机器肯定会有经济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想想看,我们已经了解到的情况,甚至还可能具有军事价值。至少,俄罗斯人正在考虑这些问题。比如说,俄罗斯人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这里有一个全新的技术领域,他们必然准备赶上美国。也许在大消息中间,有某些指令是有关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武器,或者是取得某种经济上的巨大进步。他们琢磨不透。这就有可能使他们经济上的探索和追求归于失败。你没有注意吗?巴儒达为什么总是提到成本-效益问题。如果所有这些大消息的材料都没有了,付之一炬,所有的数据都没有了,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拆毁了,到那时,俄罗斯人就能与美国维持军事上的均衡。势均力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地小心,不希望进取。同样道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为此斗志昂扬地全力以赴。”

  说完,畅快地一笑。

  爱丽想,从气质上说,凯茨是冷酷无情的,但他绝对不傻。如果他表现出那么冷酷和孤独,就没有人愿意和他往来。于是,偶尔也需要装出一副礼貌周到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在爱丽看来,这层伪装的厚度只不过是一个分子那么薄薄的一层。

  “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凯茨继续说,“你注意到巴儒达讲话里有关某些数据有所保留的说法了吗?是不是目前接收到的这些资料里,还缺少什么数据?”

  “只有最开始的那一部分,”爱丽说,“只是最初的几周,可能有些缺失,我猜想,最多也就是这样。在那段之后,紧接着,可能在中国覆盖区有一些空白。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数据在各个方面之间还没有进行全面地交换。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隐藏保留、不愿公开的迹象。再者说,我们还有机会,在大消息循环播放的期间,把缺失的部分补充完备。”

  “你能保证大消息循环播放?”庄慕林吼叫起来。

  德·黑尔主持讨论了一系列应急预案:当收到素数时如何处理;可能开发的有关主要工程项目需要明确地通知美国、德国和日本的哪些工业部门;如果决定制造机器,如何确定制造机器关键岗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还简单地议论了一下,必须唤起国会对这个建设项目的积极性,以及公众对这个项目的热情。

  德·黑尔赶紧附加了一个说明,这些仅仅是未雨绸缪的预案,绝对不是最后的决定,而且毫无疑问,苏联人所考虑到的特洛伊木马,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凯茨提出有关“机组人员”的构成问题。

  “如果他们问起,其中五套座椅,是不是需要安排人员?安排哪些人员?如何确定人选的来源?这些成员必然是国际性的。应当有几个美国人?有几个俄罗斯人?还应当有谁呢?我们无法预料,当这五个人坐到那些椅子上,会出现什么后果?但是毫无疑问,必须是最优秀的人员承担这项任务。”

  爱丽知道他这是放出一个诱饵,没有搭理凯茨。

  凯茨继续说:“还有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由谁承担这笔费用,由谁来建造,谁建造哪一部分,整个系统的总体装配整合由谁负责。对于这样一件事,我们真的要好好谈判谈判,交换条件就是要让有重要作用的美国代表成为机组成员。”

  “我们还要想办法把最优秀的人员送到那上面。”德·黑尔提醒注意,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那当然。”凯茨接上话茬,“不过我们所说的。最优秀的。究竟指的什么意思?科学家?具有军事情报背景的人员?身体强壮,具有耐受能力?具有爱国心?(这一条是很重要的,不是挖苦谁,是真的。)还有……”——他为了讨好,抬起头来,直接看了爱丽一眼——“还有一个性的问题,不要误会,我是指性别问题。是不是送出的机组人员只有男人?如果,有男有女,男人多一点,还是女人多一点?只有五个位置,是奇数。所有的机组人员在一起工作,是不是能够相互协作得很好?如果这项工程继续推进的话,将会遇到很多艰难的谈判。”

  “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头呢,”爱丽说,“这又不是让你用竞选运动的献金买一个外交大使的资格。这是一项严肃认真的业务工作。还有,你想把一个肌肉结实头脑简单的家伙弄上去?你想找一个,对人世和自然一无所知,只知道如何百米冲刺,如何服从命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再不找一个只会逢迎上司的小政客?所有这些,都跟此项任务毫不相干。”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得对,”凯茨笑着说,“我想,我们应当找到满足各方面标准的人员。”

  德·黑尔眼袋下垂,疲劳不堪,他宣布休会。他勉强对爱丽个人淡淡一笑,算是一种礼貌的安抚,可是只是嘴唇微微一动,连牙齿都含而不露。使馆的大轿车已经等在外面,准备把他们送到爱丽舍宫。

  “我跟你说,为什么送俄罗斯人去更好,”唯慨正在加以说明。

  “当你们美国人开发你们国家的时候——前无古人,最多遇到的不过就是陷阱,再不就是印第安人的小分队,没有别的——你们找不到对手,至少找不到技术水平旗鼓相当的对手。你们骑上快马,横跨美洲大陆,从大西洋沿岸跑到太平洋沿岸。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你们把一切事情看得都很容易。我们的境遇和状况,与此不同。最早,我们的地盘被蒙古人占领了。他们驾驭和使用马匹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我们。当我们向东方扩张的时候,我们只能小心翼翼。我们从来也不敢把跨越荒原野地视为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比你们更能适应在逆境中遭遇的困难。还有,美国人一直习惯于技术领先的地位,而我们一直习惯于赶超的状况。面对地外文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成了俄罗斯人——你理解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指我们的历史地位。这项使命需要苏联人比需要美国人更加迫切。”

  仅仅唯慨一个人单独与爱丽会面,要冒一定的风险——对于爱丽来说,也是这样,特别是凯茨异乎寻常地多次提醒。

  在美国或欧洲参加科学会议期间,有的时候,会允许唯慨与爱丽消磨一个下午。可是通常都有一个同事陪伴着;或者是有一个克格勃派来的专门监视的娃娃——名义上说是来当翻译,其实他的英语程度还远远不如唯慨;或者说是哪个什么科学委员会秘书处的科学家,可是真要是一较真儿,他所说的那个行业的科学知识,其水平之肤浅,能让人笑掉大牙。当问起这些情况,唯慨只能摇摇头。可是总的来说,唯慨把这个娃娃监视人作为逢场作戏的一部分,你想得到访问西方的机会,就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而且,不止一次,爱丽心想,她发现从唯慨谈论到这些娃娃监视人士的口吻里,听得出来他对这些人的想法:跑到外国,假充自己并不懂得的课题的专家,心里一定也感到惴惴不安。也许,在这些娃娃监视人心灵最为隐匿的深处,也厌恶这样的安排,就像唯慨的心情一样。

  他们还是坐在待客丝宫里,靠窗的那张餐桌上。空气显得特别冷,就像是预先发出一个警告,说是,冬天就要到了。窗户外面,一个小伙子轻巧快速地走过一盆一盆冰冷的牡蛎,他围着一条长大的蓝色围巾,作为对付劲吹的冷风仅有的对策。

  卢那恰尔斯基谨慎警惕没完没了地叙说,可是并没有以前赋予的那种个性,爱丽可以推断出来,苏联代表团中间产生了分歧。苏联考虑,这套机器,不管怎么说,终将使得美国在历时五十年之久的全球竞争中,获得更强的战略优势。

  实际上,唯慨对于大会上巴儒达的发言感到震惊,什么烧毁数据,什么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令他非常意外。他事先丝毫也不知道巴儒达的态度。苏联在收集大消息数据方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唯慨强调,它比任何国家覆盖的经度范围都要大很多,而且还有海上流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无论下一步如何进行,预期,苏联都会承担重要的角色。

  就目前所能考虑到的情况,爱丽让他放心,他们理所当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

  “唯慨,你看,他们从我们的电视转播中得知地球在转动,他们自然也会知道地球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仅凭奥林匹克运动会对外广播这样一件事,他们就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随后还有其它国家传输信息,就使得存在多个国家这件事,板上钉钉。所以,如果他们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有能力的话,他们就可以根据地球的转动,按照相位关系进行发送,这样就使得只有某一个国家能够接收到大消息。可是他们没有选择这样的做法。他们希望这个行星上所有的人一起接收到大消息。他们期待着这架机器由整个行星一起共同建造。这不是一项美国人自己独揽的工程,也不是俄罗斯人自己独揽的工程。它并不像我们的那些……客户们所要求的那样。”

  爱丽跟他说,她自己也没有充分的把握,自己究竟在建造机器决策方面,在机组人选方面,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第二天,爱丽就要回美国了,主要是为了整理最近几周新接收到的数据。

  协作联盟全体大会最近没有结束的意思,会议闭幕日期尚未确定。

  苏联代表团的成员都向唯慨提出要求,能不能在此地多待一些时间。苏联外交部长刚刚到达,现在由他领导苏联代表团。

  “我担心这一切,最后会弄得一塌糊涂,”唯慨说,“这个过程中会有太多的事情出娄子。技术上失败。政治上失败。人员失败。即使是所有这一切都顺利通过,会不会因为这台机器发生战争呢?就算是,我们把它建造得非常好,而且也没有发生爆炸,我仍然感到担心。”

  “担心什么?你怎么会这样考虑问题?”

  “最好的结果,也许就是我们受到愚弄。”

  “谁会愚弄我们?”

  “阿洛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一根粗粗的血管,在卢那恰尔斯基的脖子上剧烈地跳动。

  “我简直太奇怪了,你竟然会看不出来。这个地球就是一个……一个穷山沟,一个贫民窟。没错,就是一个贫民窟。所有活着的人都被局限在贫民窟这个陷阱里。我们影影绰绰地听说,在这个贫民窟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大城市,那里有宽阔的大街,满街都是敞篷四轮马车和穿着毛皮大衣、浑身珠光宝气、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漂亮女人。可是这个城市太遥远了,我们这些人中间,就算是最富有的,也显得太贫穷了,根本没有财力去到那里。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知道,他们并不需要我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我们遗留在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

  “等来等去,不知怎么回事,来了一封邀请函。正像习乔木说的,又奇妙、又精致、又高雅。他们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精心雕刻的问候卡,还有一辆空的四轮马车。我们准备送五个村民去,就乘坐这辆四轮马车去——去哪里?谁知道?——去华沙。再不就是莫斯科。也许还可能是巴黎。当然了,有的人跃跃欲试,想去看看。这是那些被邀请函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人,或者还有一些人,他们琢磨着,这可能是逃离这个穷困荒凉小山沟的一条出路。

  “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真的到达那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你认为有一位伟大的公爵会邀请我们参加晚宴?那里科学院的院长将会问我们一些有趣的问题,问我们在那样一个充满钱币铜臭的犹太人聚居的小村庄里,日常的生活怎么样?你能想象得到吗?俄罗斯东正教大主教教区,将会强迫我们学习讲道,论述各种相互并存相互竞争的各种宗教的状况?

  “不,不会的,阿洛维,我们到了那个大城市,只能呆头呆脑地瞪眼看着,他们会笑话我们,用手捂着嘴耻笑我们。他们将会拿我们像怪物一样地展览,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们越是落后,他们越是感到有趣,越发证实了他们以前的判断。

  “那是一套定额分配系统。每隔几百年,就会在我们中间找出五个人,到织女星那里去度过周末。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表示怜悯,并且落实一下,他们究竟还比我们优越到何种程度。”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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