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

 



  这个世界几乎已经被割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剩下的部分正被瓜分、占领和作为殖民地。请想想,夜晚抬头能望见的那些星星,那些广袤无垠的世界,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我时常惦记着它们,要是我能做到,我一定吞并它们。看到它们这么清晰分明,使我难过与悲哀,为什么这么遥远呢。

      ——西塞·罗兹①《遗嘱》②

  【① 西塞·罗兹(1853~1902),英国人,南非的矿业与钻石大王,殖民时代英国在南非的总督。

  【② 根据该遗嘱,设立了罗兹奖学金,奖励学习优异、有领导能力的在校大学生。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在牛津大学读书时,曾获此奖学金。(1902)。】

  从他们靠窗的桌子,爱丽能看到外面如注的大雨倾泻到路面上。一个浑身湿透的行人,立起领子,使足劲头匆匆跑过去。店主已经摇动手柄放下彩条棚盖,遮住一盆一盆的牡蛎,这是按个头大小、质量高低分别摆放的,还附有一份街头广告,说明这家店铺的特产品。

  在这座剧院式的著名会议场所:待客丝宫,爱丽坐在餐厅里,感到温暖和舒适。本来预报是晴天,她雨衣雨伞都没有带。

  唯慨照样还是无所顾忌地引进了一个新的话题:“我的朋友,蜜瓤,”他宣告开始,“是一位脱衣舞女——是这么称呼吧?听着就像昆虫蜕皮一样,是吧?当她在你们国家做生意的时候,她在各种聚会和会议上,为不同行业的专业人士表演。蜜瓤说,在工会举行的会议上或者类似的场合,当她在那些劳动阶层男人们面前脱掉衣服的时候,男人们变得粗野狂躁,叫嚷着一些更为过分的要求,甚至想跳上舞台,与她一起表演。可是面对医生们或律师们,即使做了内容完全相同的表演,他们这些绅士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蜜瓤说,可是实际上,她看到有些人在舔嘴唇、咽唾沫。我的问题是:是不是这些律师们比那些钢铁工人内心更为健康一些?”

  唯慨从不掩饰,他有各式各样的红颜知己。他亲近女人的方式太直截了当、太大胆放肆了,对方往往干脆拒绝,他丝毫不显得尴尬,可是也有很多女人同意。对于爱丽本人,出于某些理由,唯慨对她既觉得喜欢又感到恼火,排除在外,不属于他那些红颜知己的范围。今天,爱丽听到他这样谈论蜜瓤,仍不免有几分意外。

  他们一上午,半点空闲也没有,一直在忙碌着,把新数据的注释和理解加以比较。

  连续不断传来的大消息就要临近一个重要的新阶段。

  图解就像通过网上传送报纸新闻那样从织女星传输过来。每一幅图画就是一帧光栅的阵列。构成图画的这些细小黑点数和细小白点数就是两个素数的乘积。素数再次成了传输内容的一部分。有一大批这样的图解,一幅接着一幅,两幅之间没有任何的文字,就像在书籍后面专门插入的一批彩色插图。

  在传送过一长串系列图解之后,继续传输的仍然是晦涩难懂的正文。至少,从某些图解来看,似乎唯慨和阿坎捷尔斯基明显是对的,大消息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指令和说明,还有一部分是设计蓝图,可用于建造一架机器。至于机器干什么用,不知道。

  明天,爱丽和唯慨将要在爱丽舍宫举行的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大会上,首次向协作联盟其它成员国的代表讲述一些细节的情况。有关机器设计图的假说,将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只字不提,有意忽略过去。

  午餐时间,爱丽向唯慨简单地综述了会见兰金和卓思的情况。唯慨一直在注意地听,可是没有提问题。

  就仿佛是爱丽袒露了某些不适宜的个人偏好,或许正因为如此,从而触发了唯慨自己一系列的联想。

  “你有一个叫蜜瓤的朋友,她是一个表演脱衣舞蹈的艺术家?曾经到世界各地进行暴露性的演出?”

  “自从沃尔夫冈·泡利(1900~1958,奥地利出生的美籍物理学家),在观看演出时发现了不相容原理,我就感觉,作为一个物理学家,出于职业的责任感,我必须尽可能多地访问巴黎。这是出于我对泡利的敬意。当时他观看演出的场所,就是那座女神游乐厅,也叫牧女游乐园或疯狂牧羊女夜总会(1870年开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说服我们国家的官方机构,就为了去游乐场,让他们批准我出国。所以通常,我总是做一些无聊平庸的物理课题,以便找机会到巴黎。就是在那样的场所,我认识了蜜瓤,可是我本性就是学者,总得耐心等待,以便获得深入的观察,才能出手。”

  突然,他的声调由兴高采烈、无所顾忌,变得像叙述平常事似的。

  “蜜瓤说,美国具有行业专长的职业男性,抑制和约束自己的性欲要求,并受到疑虑和内疚的折磨。”

  “真的吗。那么蜜瓤对俄国具有行业专长的职业男性怎么评论?”

  “啊,说到我们这些人,她只认识我一个人。所以,当然了,她发表意见认为很好。我想,明天还不如与她会面呢。”

  “要知道,你所有的朋友明天都要参加协作联盟全体大会。”爱丽轻佻地说。

  “当然,有你出席,我很高兴。”嘴里这样说着,可是神态郁闷、心事重重。

  “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事,唯慨?”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子,表现出那么轻微的一点犹豫,这似乎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

  “也许并不是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或许只是多余的顾虑……如果大消息,真的是一份机器设计图,那该怎么办?我们能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吗?由谁来建造?所有这些人?齐心协力?这个协作联盟,还是联合国?将会有几个国家参与竞争吗?要是建设预算费用无比的高昂,怎么办?谁会出钱?凭什么,他们愿意出那么多的钱吗?如果机器造出来,不能正常运转,怎么办?就为了建造这么一台机器,会不会伤害某些国家的正常经济运行?会不会对某些国家,在其它方面造成损害?”

  卢那恰尔斯基一边不停地提出问题,一边顺手把酒瓶里最后的葡萄酒,倒进两人的酒杯里。

  “即使大消息的循环又从头开始,即使我们完全彻底地解开这样一套密码,我们的翻译水平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能够忠实无误地表达出原意吗?你知道塞万提斯对此有什么见解吗?他说,读一篇翻译的东西,就像察看一幅挂毯的背面。也许,根本不可能把大消息翻译得那么完美无瑕。还有,我们是不是有充分的把握,确信我们所获得的就是大消息的全部的数据?会不会,真正关键的信息是通过其它的频率发送的,可是到目前,我们还根本没有发现。

  “你知道,爱丽,我想象得到,人们对于建造这样一台机器,肯定非常小心谨慎。可是也说不定,明天突然跑来一个人,他竟然催促你立即开始建造——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们能够解开密码,那么收集齐备素数之后,紧接着,会如何?美国代表团,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我不知道。”爱丽平静缓慢地回答。可是她想起了,就在接收到图解资料之后,德·黑尔马上就问,就当前全球的经济实力和技术实力,能不能达到建造这样一台机器的水平。就这两方面,爱丽所提供的情况很难使德·黑尔完全消除疑虑。爱丽还想到最近两三周,坎(德·黑尔)多么全神贯注,有时甚至有些紧张不安。当然了,对这么大的事,他身负重任——“德·黑尔博士和凯茨先生是不是也像你一样住在大酒店里?”

  “不,他们住在大使馆。”

  情况总是这样。因为苏联经济的特性,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把有限的硬通货用来购买军事技术,而不会用来购买日常生活消耗用品。当苏联人访问西方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闲散的周转资金,他们不得不住在二流或三流的酒店,甚至住进公寓里出租的单间。而他们西方同行的住宿条件,则相对豪华得多。就因为这样的实际状况,两个国家的科学家在一起,总是为此产生没完没了的尴尬。尽管唯慨在苏联科学界等级体制中的身份和地位相对而言显赫得多,但偿付这样一顿相对简单的午餐,对于爱丽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对于唯慨来说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且看唯慨……

  “唯慨,跟我有话直说。你想说什么?你以为坎(德·黑尔)和麦克·凯茨抢跑了?”

  “‘有话直说’这个词儿有意思:不偏不倚,不左不右,可就是有点超前,过犹不及,有点跑题了。我是在担心,今后几天,我们会在会议上看到过早的讨论:建造什么东西,其实我们并没有权利建造什么东西。政治家们以为我们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正是这种状况,可能非常危险。“

  爱丽终于明白了,唯慨是在担心他自己个人的责任,是他点破了大消息的属性。如果因此造成什么灾难,他担心这将成为他的过错,责任会落在他的头上。当然了,当初提出这个猜测,他也并没有什么个人的动机。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跟坎谈一谈?”

  “如果你认为这样做适当的话。你和他频繁地见面,有很多谈话的机会?”他不假思索,顺口就这样说了出来。

  “唯慨,你不会是嫉妒吧?我说,我觉得在我对坎真正熟悉以前,你就觉察到我的这种感情。当你从百眼巨人工程回国以后,最近这两个月,坎和我接触较多。你还有什么想说没说出来的话吗?”

  “喔,不,不,没有,没有,爱丽。我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心怀嫉妒的情人。我只希望你获得巨大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我看到过的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太多了。”

  他不再说下去,似乎有意地避免多说别的话。

  他们返回到起初对于图解的理解和翻译问题,随着谈话时间的延长,餐桌上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们也讨论政治,不过说得很少,谈到一些相互对立的观点——美国人对于曼德拉有关解决南非危机几项原则的争论,以及苏联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之间日益增长的言论之间的交恶。

  像通常一样,阿洛维和卢那恰尔斯基总是喜欢谴责自己国家的外交政策。这远比谴责别人国家的外交政策具有更大的兴趣,其实不管怎么说,同样的,都只不过是哪儿说哪儿了,顺嘴随便一说而已。

  就在他们礼仪性地推让是否账单应当各自分担的你来我往的言谈中,爱丽这才注意到倾盆大雨已经停止,剩下的只是羞羞答答、朦朦胧胧、霏霏飘飘的似雨非雨。

  到目前为止,从织女星传送来一个大消息,已经传送到地球,这个行星上的每一个穷乡僻壤、村头山坳。

  那些根本就不知道射电天文望远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叫素数的人们,传到他们耳中的是一个特殊而奇怪的故事,从星星上传来了一个声音,讲述的是关于一个奇怪的东西——既说不准,肯定就是一群人,又说不准,肯定那就是众神——他们被发现了,原来他们就生活在夜空。他们不是来自地球。他们居住的恒星很容易看到,即使是满月当空,也能看到。

  遍及全世界,在那些继续疯狂激动的教派作出的评论中间,显然,也产生出一种好奇、惊异,甚至敬畏的情绪。

  有些经过变幻的东西,有些几乎是奇迹的东西发生了。整个气氛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一种全新的感觉开始了。

  一份美国大报的专栏作家写道:“人类已经升入高中。”

  在宇宙中间还有其他的智慧生灵。我们可以与他们通讯。他们可能比我们更为古老,可能更为聪明。

  他们发送给我们成批大量连篇累牍的复杂信息。一种对紧迫的世俗启示的期待情绪正在广泛地传播。各行各业的专家们和领袖们开始担心。数学家担心,他们是不是遗漏了一些最基本的发现;宗教领袖们担心,织女星人的价值观,无论与地球人多么不同,总会出现大批的追随者,特别是在没有受过教育与感化的年轻人中间;天文学家担心,有关临近恒星的基本状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政治家和政府领导担心,与现在通行的政府管理制度显著不同的其它体系,或许,反而会受到高级文明的赞赏。织女星人已知的无论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过人类特定的风俗、习惯、建制、历史或生物学的影响。如果其中的大部分,我们认为是真实正确的,结果却是一种错误的理解,结果只是一个特殊的案例,或者是逻辑上的大错误,那将怎么办?各行各业的专家们忐忑不安地开始重新评价各自学科或领域的基本原则和原理。

  在狭窄的职业不安之外,酝酿着涉及人类这个物种更大范围情绪高昂的新征程,一种转折,一个突然进入的新时代——由于第三个千年临近而强有力地膨胀起来的宗教性的象征主义时代。

  政治冲突仍然存在,有些还相当严重,比如持续不断的南非危机。不过就世界范围而言,很多地区的军国主义侵略势头和狭隘愚昧夜郎自大的国家主义的自吹自擂,都有所缓和。

  人类这个物种,在世界范围内有几十亿微小的个体分布在各地,自身似乎意识到,将集体地面临从来没有过的机遇,也可能是深刻而痛苦的共同危险。

  对于很多人来说,当面临具有更为巨大无比能力的非人类文明逼近的时刻,仍然继续他们国与国之间你死我活的不停争斗,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大气中弥漫着飘忽不定的微弱希望。很多人对这种气氛不习惯,错误地把它当做另外别的东西——慌乱不安,或者也许是,胆怯懦弱。

  1945年之后的几十年间,世界储备的战略核武器数量一直在稳定地增加。大国的领导者更换了、武器装备系统改变了、战略思想改变了,可是战略核武器的数量依然在毫无改变地增长。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整个星球储存的数量超过二万五千枚,每一个大城市可以分配到十枚。受到对难以攻击的强硬靶标进行第一次打击的激励,运载工具的技术向着飞行时间短暂化挺进,至少事实上,要达到,当接收到警告就能立即发射的程度。只有如此巨大的危险,才能使如此众多的国家里如此众多的领导人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担保不去做如此巨大的愚蠢举动。

  至少在这些国家的范围内,使世界走向清醒,美国、苏联、英国、法国、中国终于签署了一个协议。甚至有少数人企盼着,紧随其后,能实现某种乌托邦的设想。

  协议的目的并非从世界上消除核武器。其实,只不过是美国人和俄罗斯人各自承担一定责任,缩减他们的战略核武器库,每个国家把各自核武器的数量减少到一千枚。具体的实施细则还要进一步地磋商,其目的在于,使得在削减过程的任何阶段,两个超级大国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至于处于显著的弱势地位。

  英国、法国和中国同意,一旦超级大国的库存数量低于三千二百枚,他们就开始削减各自的核武器库。

  广岛协议的签署,令全世界欢欣鼓舞,签署地点就在著名的纪念碑旁边,这个纪念碑树立在广岛和平公园内,是为了纪念世界上第一个几乎被核武器全部毁灭的城市里的十四万死难者。碑文镌刻着:“在和平中安息,永不重犯错误。”

  每一天,美国和苏联都交出数量相同的核弹头,从其中拆卸下来的裂变触发器,被运送到由美国技术人员和俄罗斯技术人员管理运行的专门处理场。钚原料将被抽取出来,分割成块,密封起来,由双方派人运送到核能发电厂,在那里作为消耗材料,转变成电能。这个规划方案就是众所周知的盖勒规划,这是依照提出方案的美国海军上将的名字命名的。

  消息传出,受到广泛的欢呼,被认为是终极性的铸剑为犁之举。

  因为每一个国家仍然维持毁灭性的报复能力,甚至军事机构也表示欢迎。将军们也像其他普通百姓一样,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死于核战争,而且核战争是对传统军事尚武精神的背叛:仅仅按动一下按钮,从中丝毫也找不到勇士无所畏惧的精神。

  第一次拆卸核武器装置的典礼仪式——通过电视实况转播,并重新播放了多次——身穿银色面料服装的美国和苏联技术人员用运输车推出了两个深灰色的金属物体,只有一张卧榻那么大,分别装饰着星星红白条纹和镰刀斧头。

  世界人口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见证了这个过程。晚间的电视新闻节目计算了一下双方已经拆卸了多少枚战略核武器,还有多少需要继续努力。

  在二十多年之后,这个新闻,同样,也会到达织女星。

  随后的几年内,销毁工作继续进行,没有任何障碍。

  起初武器库中冗余的部分陆续交出,并没有引起战略观念的任何变化,可是剩下的都是精锐部分,这是最容易引发国际关系不稳定的部分,现在轮到拆卸这些武器系统了。

  本来专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宣称这是“违反人类的本性”。可是正像英格兰著名的辞典编撰专家和作家塞缪尔·约翰逊博士(1709~1784)所指出的,一个死的句子可以奇异地把心智高度地集中起来。

  在过去的半年中,美国和苏联销毁核武器的步伐显著地加强,曾设想由双方公平对等地把检查小组派驻到对方国家的领土上进行监督检查——由于双方的军事参谋人员考虑到公众的舆论,最终没有批准。

  联合国发现自己异乎寻常地有效,在协调国际间的争端方面,有关西伊里安群岛问题,有关智利与阿根廷边界战争冲突问题,都明显获得解决,甚至试图谈判,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条约集团之间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尽管没有成功,但并非完全愚蠢的举动。

  参加第一届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的各国代表都抱有真诚合作的态度,达到最近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和谐程度。

  每一个国家都拿出一部分大消息的片断,都派出科学方面和政治方面的代表,令人意外地,有相当多数的国家,还派出了军事人员的代表。

  有个别几个国家,是由外交部长甚至国家首脑担任代表团团长。

  联合王国代表团中还有掌玺大臣鲍克斯弗思子爵。爱丽私下觉察到一阵表示敬意的欢呼。

  苏联派出了以苏联科学院院长比·亚·阿布基摩夫为首的代表团,成员有中型及重型工业部部长高茨瑞泽,还有承担重要角色的阿坎捷尔斯基。

  尽管美国代表团众多成员中有副国务卿爱尔默·霍尼考特以及代表美国国防部的密歇尔·凯茨,美国总统还是坚持让德·黑尔担任团长,率领美国代表团。

  特意利用等面积保形投影的方法绘制了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展示出全球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包括苏联的海上跟踪测量船,详细的分布状况。爱丽顺便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这是一座新近完成的会议大厅,紧靠着法国总统的办公室和居住区。在他七年任期的第二年,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保证会议取得成功。围绕着长长的圆弧形桃花心木的会议桌,光亮明净的桌面上和镜面一样的墙壁上,辉映着各式各样的面孔、旗帜、服装和装束。她认不出几个政治和军事要人,可是在所有的代表团里,她好像至少都能认出一个熟悉的科学家或工程师:来自澳大利亚的安南泽塔和艾安·布饶德瑞;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菲德卡;来自法国的布饶、科瑞毕龙和布瓦略;来自印度的库玛·钱德拉普拉纳和戴维·苏卡维塔;来自日本的广永和松井……爱丽在考虑各个代表团的技术背景,要比对他们的射电天文学的背景更加关切,特别是日本。他们以为建造某种庞大的机器的想法,或许会排入这次会议的日程,已经到了最后一刻,结果使得代表团的构成发生了变化。

  她还认出了意大利的玛拉泰斯特;贝登堡,一位热衷于政治事务的物理学家,克列戈和年高德劭的阿瑟·查妥思爵士,他们正在英国国旗标志后面闲聊,在欧洲休闲地的餐厅的桌子上经常摆放这样的标志;西班牙的盖密·奥茨;来自瑞士的普瑞布拉,他们真让人感觉奇怪,因为,据爱丽所知,到目前为止,瑞士至今连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也没有;鲍,他做出了出色的工作,把中国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全部组成一个整体;来自瑞典的温特伽顿;令人奇怪的是,沙特、巴基斯坦和伊拉克的代表团人数特别多;当然了,还有苏联代表团,其中娜迪亚·罗慈戴斯特文思卡娅和尖锐客·阿坎捷尔斯基正共享一段真正的欢声笑语。

  爱丽寻找卢那恰尔斯基,终于看到他,正与中国代表团在一起。他正在与余任穷握手,他是北京射电天文台的台长。爱丽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是在二三十年前,正值中苏友好时期。

  “正在跟唯慨握手的那个中国老头是谁?”这是凯茨试图表示坦诚亲切的试探。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就做出点这样的小动作——爱丽认为这是丝毫没有前景的企图。

  “余任穷,北京天文台的台长。”

  “我想他们这些家伙,相互抱怨很深。”

  “密歇尔,”她说,“你想象得也太狭隘了,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都比你的想象复杂得多。”

  “‘好的方面’,你说得对,也许有我想象不到的,”他回答,“‘坏的方面’,谢谢你,不用你举着蜡烛帮我找。”

  先是法国总统致欢迎词,随之,由会议的两主席德·黑尔和阿布基摩夫主持讨论会议程序和日程,之后,由爱丽和唯慨综述有关数据的技术现状。

  多少让爱丽有些意外,法国总统居然愿意继续参加会议,想听一听,开场的有关介绍。

  他们两人的介绍,都是常规的基础知识——不能专业技术性太强,因为在场的还有很多政界人士和军界人士——他们介绍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工作原理,介绍太空中临近区域恒星分布的情况,以及接收到重写羊皮纸卷式的大消息的来龙去脉。

  两人一唱一和地介绍,最后是一套演示,每个代表席位前都有一个显示屏,演示最近接收到的图解式的资料。爱丽详细地解释,如何利用偏振调制的方法,把接收到的数据转换成一系列的0和1,又如何将这一系列的0和1拟合到一起,构成图像,另外还要说明,在大多数情况下,几乎一点也看不出这些图像究竟要传达什么意思。

  数据点再次聚集在计算机屏幕上。在微微暗淡的大厅里,可以看到由监视器映照到人们脸上的光影,呈现白色、琥珀色和绿色。图案呈现出复杂分支的网络形式;一团一块地分布,几乎是猥亵粗鄙的生物界的样式;一个形状完美由五边形组成的规则十二面体。一批长长系列的页面聚集成特别详细的三维结构,这个形象慢慢地转动。每一个神秘不解、谜一样的物体,旁边都有模糊不清的标题和说明。

  唯慨特意强调,事实上,比刚才爱丽所介绍的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尽管如此,按照他的见解,现在可以有把握地说,大消息,实际上就是一部有关某个机器构造的说明书。他故意不提,大消息是设计蓝图的思想,最早是他和阿坎捷尔斯基提出的,爱丽及时地抓住机会,补充了他有意忽略的观点和历史细节。

  最近两三个月,爱丽谈论这个主题够多的了,她深知无论是科学家还是一般的听众,对于解开大消息的细节都会感到痴迷不解、神魂颠倒,对于有关素数尚未获得证明的概念都跃跃欲试。可是面对如此沉着稳健的听众,对这次现场出现的反应,让她感到毫无准备。

  当唯慨和她两人穿插交错的介绍,刚一结束,就出现了持续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苏联和东欧的代表团节奏整齐的掌声,大约每心跳一次就能拍手两次,甚至三次。美国和很多其他代表团的掌声各行其是,这种密集人群中发出的非同步掌声,形成了一个白噪声的海洋。

  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喜悦,从爱丽的心中升起,她不禁想到各个国家人们性格之间的差异——美国人崇尚个人,俄罗斯人强调集体努力。在人群之中,美国人总是力图拉开与他人的距离,苏联人总是倾向于极力地相互靠近。两种风格的鼓掌方式,显然美国人占优势,她很为此而高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想起了她的继父,还有她的父亲。

  午饭后,还有其它综述和介绍,有关数据收集和解释。大卫·庄慕林作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讲演,讨论他最近做出的一份统计分析,涵盖此前获得的大消息的所有页面,还参照了新近编码的图案。他论证,大消息里不仅包含有建造机器的蓝图,还描述了组件和零件制造所需的设计图和工具装备。根据他的见解,还有几个案例,说明这是一些对新兴工业部门的表述,这些行业此前地球上还没有出现过。

  爱丽惊讶地张大了嘴,冲着庄慕林摆动手指,悄悄地问瓦缬润,他是不是听庄慕林讲述过这些内容。

  瓦缬润嘴唇一撅,隆起肩膀,两只手掌向上一翻。

  爱丽扫视了一下其他的代表,看看他们什么表情和态度,发现大部分人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技术资料的深度和迟早需要做出政治决策的必要性,已经引起了紧张关系。

  讲演过后,爱丽走上去,向他祝贺,祝贺他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并且问他,为什么以前没有听他谈起过。

  “喔,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值得去麻烦你。这只是在你外出向那些狂热的宗教信徒请教期间,随便做出的一些小事。”庄慕林回答后就走开了。

  她想,如果当初庄慕林愿意接受她的论文,做她的导师,她也许会继续做他的博士学生。庄慕林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地接受过她。他们在学院里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相互协调与融洽。

  爱丽叹了一口气,她不清楚坎(德·黑尔)是不是知道有关庄慕林的新论文。可是作为会议的两主席之一,德·黑尔正与他的苏联合作者,高坐在讲台上,面对一排排层层升起的马蹄形排列的座位,各国代表各自坐在不同的座位上。最近几周来,几乎找不到与他见面的机会。

  当然了,庄慕林不愿意与爱丽讨论自己的新发现。爱丽知道,他们这两个男人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任何空闲。

  可是为什么在与庄慕林的谈话中,即使争论得那么走极端,爱丽也总是那么宽容忍让?她明显地感到,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博士学位要获得认可,以及她科学生涯未来的发展机会,都牢牢地掌握在庄慕林的手中。

  第二天上午,一个苏联代表获得发言机会。

  爱丽以前并不认识他。在她手边计算机内的简历介绍,“斯蒂梵·阿列科塞维奇·巴儒达,莫斯科,苏联科学院和平研究所所长,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

  “真家伙上来了,真刀真枪拿出来了,这回可要动真格的了。”爱丽听见凯茨对国务院的爱尔默·霍尼考特说。

  巴儒达身材矮小、衣冠楚楚、干净利落,穿了一身剪裁精致无可挑剔的西方时尚商界套装,看样子或许是意大利的手艺。英语流畅,几乎不带任何偏离规范的地方口音和外国腔调。他出生在波罗的海的一个加盟共和国,年纪轻轻地就被任命为这样一个重要部门的头头,被视为苏联领导层“新一代”中的先进典范,建立该机构,就是为了专门研究在不动用核武器的战略条件下,隐含的长期战略影响。

  “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讲,”巴儒达开始发言,“大消息是从遥远的深层空间发送过来的。大多数的信息已经由苏联和美国收集到。其它的国家也获得一些关键的片断。所有的这些国家都派出代表参加本次会议。任何一个国家——以苏联为例——都可以等待,一直到大消息本身重复数次,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按照这种方式,把缺失的片断补充完整。然而这样,可能要花费几年的时间,也许几十年,可是我们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所以我们大家在此共享数据。

  “任何一个国家——以苏联为例——都有可能把一架带有高度灵敏接收装置的大型射电天文望远镜,安装到环绕地球的轨道上,依照大消息的频率在那里接收信号。当然,美国也能做到。也许,日本的、法国的,或者欧洲的宇航局或太空局也能做到。那么,任何一个国家自己,就可以获得所有的数据,因为在太空里,射电天文望远镜就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时指向织女星。然而这样做,就有可能被误认为是一种敌对的举动。这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凭着当今的技术手段,美国或者苏联都有能力将这样一颗卫星击落下来。所以,出于这样的理由,也有必要大家共享所有的数据。

  “相互合作是比较优越的方式。我们的科学家希望,不仅仅是交换他们获得的数据,而且还希望共同交流他们的探索,交换他们的猜想,交换他们的……梦想。所有在座的科学家,在这方面都具有共同或相近的想法。我不是科学家。我所从事的行业是管理。所以我知道,国家之间也是相互类似的。每一个国家都是小心谨慎的。每一个国家也是充满了怀疑的。如果我们能够做到防止被对手超过的话,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甘愿放弃对潜在对手的优势。因此,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也许更多,但是至少是两种——第一种意见,大家共享所有的数据;第二种,每一个国家总希望获得超过其它国家的优势。有人这样说,‘可以肯定,谁都在寻求某种优势’。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是这样。

  “可是在这场辩论里,科学家获胜了。所以,就有这样的结果,尽管大多数的数据是美国和苏联获得的,可是全部拿出来相互交换。不过有必要指出,这两个国家提供的只是大部分,并不是全部的数据。从世界其它国家所获得的绝大多数数据已经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充分交换。我们很高兴,对此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爱丽悄悄地对凯茨说:“这听起来并不像是针对我们挥舞真刀真枪。”

  “别说话,听着。”凯茨回答。

  “可是还有另外一类的危险。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协作联盟提出,请各位有识之士考虑。”巴儒达的口气和声调,使爱丽想起了那天午饭时候,唯慨说话的口气。一个个苏联人的脑袋瓜子里究竟琢磨什么?

  “我曾经听卢那恰尔斯基院士说,阿洛维博士,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同意,我们所接收到的大消息,是一份有关建造一台复杂机器的指导书。假定是这样的话,那么每个人都能预期到,大消息就快要收尾了,大消息循环就要重新开始,我们接收到了这份指导书,或者——用一个英语的习惯说法,就叫‘Primer’,入门读本,是吧?——根据入门读本,我们就可以读懂大消息。还要假定,我们继续充分全面的合作,还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交换了所有的数据,交换了所有的奇思妙想,交换了所有的梦想。

  “现在,在织女星上的这些生灵,他们并不是为了取乐、逗趣儿、开玩笑,才给我们发送这些指令的。他们是希望我们建成一台机器。也许他们还要告诉我们,这台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也有可能并不告诉我们。不过,即使是他们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就一定要相信他们吗?所以我提出我自己的一个奇怪想法,我自己的一个梦。这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美梦。如果这台机器是一个特洛伊木马,那怎么办?我们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和财力,把它做出来了,结果,一启动,突然跑出来一大批入侵的军队。或者,如果它是一台执行末日审判的机器,怎么办?我们把它建立起来,把它启动起来,结果地球爆炸了。也许这是他们设计的一套办法,用来镇压和消灭刚刚在宇宙中间冒头的新兴文明。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十分经济的办法,不需要花费很多,只需要付出电报费就可以了,这样一来,新出生的文明顺从地自我毁灭了。

  “我提出的只是一种不成熟的想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提出来供你们大家考虑。完全是出于建设性的愿望。涉及这个问题,我们大家共享这同一个星球,我们具有共同一致的利益。毫无疑问,我说话过于生硬直率,先请各位原谅。我的问题是:是不是烧掉所有的数据并且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或许是更好的出路?”

  此言一出,会场上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混乱不堪。

  很多代表团同时要求发言。

  可是会议两主席的主要意识似乎集中于提醒各位代表,会议内容不能进行记录,也不得进行录像,不得接受新闻界的任何采访与访问。每日发布的新闻,必须经过会议两主席以及各个代表团的领导人同意,然后才能公布。甚至走过场的即兴发言和讨论,也仅限于在会议室之内。

  有几位代表要求会议主席予以澄清。

  “如果巴儒达有关特洛伊木马和末日审判机器的说法正确的话,”

  一位荷兰代表叫喊道,“我们是不是有责任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可是没有容许他发言,他眼前的话筒,根本没有通电,不起作用。他们继续进行更为紧迫的其它课题。

  爱丽很快地从她眼前会议专门设置的计算机终端,敲入申请指令,以便及时排在靠前的位置上,争取到尽早的发言机会。

  结果发现,自己已经被排在第二个位置了,在戴维·苏卡维塔之后,在一个中国代表之前。

  爱丽认识戴维·苏卡维塔,可是并不十分熟悉。她是一位稳重端庄的妇女,今年四十多岁,梳了一个西方时尚发式,穿一双浅口无带、易穿易脱的高跟皮鞋,身披精致高雅的印度莎丽。当初在医学院读书,是接受内科医生的训练,现在,在印度是分子生物学领域领先的专家,同时兼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和孟买塔塔研究所的职务。她是伦敦皇家学会少数的几个印度会员之一,据说政治上也有相当重要的职务。几年前她们见过,是一次在东京举办的国际研讨会上,在收到大消息以前,她们已经通过她们科学论文所涉及的领域消除了相互的疑问和陌生感。爱丽体验到一种相互的亲近感,是由于在地外生命的科学会议上,与会的妇女人数太少了。

  “据我看来,巴儒达院士提出了一个重要而敏感的问题,”苏卡维塔说,“而且可以这样认为,粗心大意地忽略了特洛伊木马的可能性,将是十分愚蠢的。我们只要看一看最近的大多数历史事件,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我甚至都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经过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才提出这个问题。然而,我经过仔细地考虑,觉得没有必要感到那么恐惧。很难设想,会出现那么极端的巧合状况,织女星的一个行星上的技术发展水平恰好与我们的进展水平完全一样。即使在我们这个行星上,文化的发展也并不是齐步走的。某些起步较早,某些比较晚。我认识到,某些文化,至少在技术方面,是能够后来居上的。当印度、中国、波斯和埃及的文明出现高度繁荣兴盛的时期,在欧洲和俄罗斯的游牧部落最多不过进化到铁器时代,而美洲只不过是处于石器时代。

  “对于当前讨论的问题所涉及的环境,技术水平的差异就会更为巨大。我们接触的地外文明看来要比我们大大超前,肯定要超过几百年,或者还要更长久——也许超过我们几千年,甚至几百万年。现在,我想请您,把这种状况与人类最近一个世纪的技术进步的步伐比较一下。

  “我出生和生长在印度南方一个很小的农村里。在我祖母的时代,脚踏的播种机就是一个技术奇迹。那些超前我们几千年的生灵,将会具有多么巨大的技术实力和威力?超前几百万年呢?在我们文明体系中有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充分发展的地外文明所制造的物品难以与魔术效果相互区分’。”

  “我们决不可能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他们丝毫也不会害怕我们,在非常漫长的一个时期里都会是这样的。这里不存在希腊人与特洛伊人的对峙,他们终究是实力相当的两股力量。这里也不是在演绎科幻影片,来自不同行星的家伙都使用类似的武器。如果他们想要毁掉我们,他们肯定能够做到,无论借助于我们的力量还是不借助于我们——”

  “可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坐席中间有人喊叫。

  “你看清楚了吗?这是问题的要点。巴儒达说我们的电视广播发向太空,就等于通知他们,到了该毁灭我们的时候了,大消息只是一种手段。为惩罚付出的费用是高昂的。而大消息是廉价的。”

  爱丽分辨不出是谁在喊叫,是谁打断了发言。好像是英国代表团那边。因为没有得到会议主席的认可,他的扩音器没有通电,不起作用。可是会议大厅的音响效果非常优良,人人都能听得很清楚。会议执行主席德·黑尔试图维持会议的秩序。阿布基摩夫侧身对他的一个随从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你以为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其中存在着某种危险,”苏卡维塔回答说,“我以为不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反而存在着某种危险。如果我们想一想未来的话,我会为我们星球失去这样的机会感到羞愧。你们的祖先,”——她冲着刚才那个插话者摇摇手指——“并不是那么胆小怕事的,如果那么胆怯,就不会勇敢地首次扬帆驶向印度或美洲。”

  爱丽心想,会议越来越充满了意外或惊喜,她甚至怀疑当前做出的决策,无论选择过于激烈的还是过于温和的,都不是最好的角色模式。也许苏卡维塔只不过是因为过去英国的殖民侵入和统治,故意刺激一下。爱丽等待着眼前控制台上允许发言的绿灯点亮,那就表明她的扩音器能够有效地工作了。

  “主席先生。”她最近这几天几乎见不到德·黑尔,最后,只能在这种正规的公众场合循规蹈矩地说话。

  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会议休息期间,一起度过,她急切地盼望,到时候两人会说些什么。想到哪儿去了,乱七八糟的。现在是正式的发言。

  “主席先生,我相信,我们可以这样弄清这两个问题——特洛伊木马和世界末日机器。我原本打算明天上午讨论这个问题,事态进展到目前这种状况,显然现在讨论更为合适。”

  在操作台上,她敲入几个编码数据,调出了几张幻灯片。镜面装饰的大厅暗了下来。

  “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我认定,这是同一个三维配置构造的不同侧面的投影图。昨天,我们把整个的配置利用计算机模拟的方法使它旋转起来。我们设想,尽管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很可能,机器内部的配置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不清楚所采用的缩放比例是多大。也许它的跨度是一千米,也许比微观的尺度还要细小。但是请注意,在十二面体内部的这五个物体,它们间隔均匀地分布在主内室的周围。这是其中一个的放大视图。在这个室内能够完全看清楚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个装置,看样子,很像是一把普通的扶手椅,只是衬垫填充料超乎寻常,看起来完全是给人类预备的。根本就不像什么想象中地外生灵的产品,不像是由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发出来的,就像是为了适应我们的需要和爱好,专门设计出来供我们在起居室里使用的家具。请看这个放大视图。这件物品就像我小时候从我母亲的杂物间里拿出来的家具。”

  的确,看起来仿佛还有一件装饰着花纹的外罩。一股小小的不安和内疚,在爱丽的内心皱起涟漪。在离开美国来欧洲之前,忘记给母亲打电话了,而且说良心话,自从接收到大消息之后,几乎只跟她通过一两次电话。爱丽呀,爱丽,你怎么能这样呢?她自己责备自己。

  她重又聚精会神地看着计算机图形。这个五次对称的十二面体正在显示出五套内部的座椅,每一把座椅对着一个五边形。

  “这就是我们关心的论点——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我的见解——五把椅子意味着是给我们预备的。是给人预备的。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机器的内部舱室只有几米的跨度,而外部轮廓可能达到十米甚至二十米。制造这种装备的技术显然属于高难度的,当然了,这还不至于难到,像建造一座城市那么大一个装置,那么难。或者说,不至于复杂到像建一艘太空航空母舰那么复杂的程度。姑且不论它究竟是一个什么装置,凭我们现在的制造水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坚持不懈,是完全有能力建造这样一套装置的。

  “我在这里试图要说明的,就是你绝对不会把一把椅子放进一个炸弹里。我不认为这是一台末日审判机器,或者是什么特洛伊木马。我同意刚才苏卡维塔博士讲的,或者可以说是不言而喻:认为这是特洛伊木马,已经偏离主题多么的遥远。”

  会场再次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可是这一次,德·黑尔无意去制止;而且把反对者的扩音器接通。这就是几分钟之前打断苏卡维塔发言的那个代表,联合王国的飞利浦·贝登堡,在摇摇欲坠的联合政府中的一位担任大臣职务的工党成员。

  “……简直不明白我们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它干脆就是一匹木马,我们绝对不能存在任何侥幸心理,绝对不能让这样一个奇异的外来装置进入城市的大门。我们都读过荷马的史诗。那是多么残酷的代价。只是因为把它装饰得花枝招展,我们的怀疑和警惕就放松了,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经不起几句夸奖和赞美,经不起炫耀,或者经不起利诱或贿赂。这意味着一种历史性的探险。这里存在有新技术的前景。这是在暗示,要我们接受这个项目——怎么能这样提出问题?——你要接受了它,你就是更伟大的。可是我认为,无论说得多么崇高与玄妙,无论射电天文学家们多么神往和陶醉,即使这架机器隐含有那么一点点的潜在危险,就有可能是一种毁灭性的手段,就绝对不能建造。如果能做得更好一点,就像那位苏联代表提议的,烧掉所有的数据磁带,把建造射电天文望远镜的行为,定为重罪,处以极刑。”

  会场上的秩序,再也无法约束了。

  请求发言的电子注册队列急剧延长。一片凌乱嘈杂的各种不同语言的声响混合起来形成一种低沉徐缓柔和的轰鸣,这使爱丽联想到她经年累月收听到的射电天文装置的静态噪声。

  看起来短时间之内是绝对不可能取得一致意见,很显然,两主席也没有能力约束代表们的情绪和行为举止。

  当这个中国代表起来发言的时候,个人简历图片页面在爱丽的监视屏上慢慢地显露出来,可是她看不明白,不知道发言的人究竟是这些中国人之中的哪一个,她向周围的人寻求帮助。

  一位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现在安排来协助德·黑尔,名叫阮波·博比,显然是越南人的后裔,他侧身过来,告诉爱丽:“他的名字叫习乔木,前面一个‘X’,后面一个‘i’,读音是‘习’。高干子弟。出生在长征途中。十几岁就报名参军,当了志愿军,到了朝鲜战场。现在身份是政府官员,主要从事政治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九年。现在是中共中央委员会的委员。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最近经常出现在媒体上。他同时还担任中国考古发掘工作的领导职务。”

  习乔木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六十岁左右。他满脸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显得更老一些,可是他的言谈举止、体格神态,总体外表上,给人一种几乎是年轻人的感觉。他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中山装,纽扣一直系到领口,这是中国政治领导人规定的标准式样,正像三套件的西装对于美国政府的领导人是标准服装一样,当然了,现任美国总统例外(女总统)。在爱丽的视屏上,个人简历图片页面已经到位,她忽然想起,在某一套视频杂志上,曾经读过有关习乔木的一篇很长的文章。

  “如果我们害怕,”他开始发言,“我们什么也不干就是了。可是这耽误了人家什么事吗?什么也不耽误。可是不要忘记,人家可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我们的电视广播到达了人家的星球。一天也不耽误,人家天天在这么提醒我们:你看过我们的电视节目吗?他们如果惦记上了,他们不会忘掉我们。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干,他们仍然还是惦记着我们,忘不了我们,担心我们,他们会找上门来的,不管是用机器,还是不用机器,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机器,反正他们会来。对于人家来说,我们无处隐藏。如果我们坚持,就是非要保持沉默,那能算是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吗?如果我们的技术能力,只能做到有线电视的程度,也没有任何大型的军事雷达,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老几,不知道还有这么些人生活在这个行星上。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太晚了。历史是不会开倒车的。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道路就在前面。

  “如果你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害怕这个机器毁灭了这个地球,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不把它建到地球上嘛。另外找一个什么别的地方去建。那么,如果真的是一台末日审判机器,爆炸就爆炸呗,反正毁掉的是别的世界……不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可是这样费用就会非常巨大,过分地、超乎寻常地巨大。或者说,如果我们害怕归害怕,可是,还没有害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那么就可以设法把它建在远离人烟的荒漠里。在新疆的大戈壁荒原上,你可以进行非常巨大的爆炸,而且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们根本就不害怕,何必跑那么老远呢,就建在华盛顿、就建在莫斯科、就建在北京,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兴致不减的话,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城市,也可以嘛。

  “中国古代,这个织女星还连带着旁边的两颗小星星,合到一起称为‘织女’。意思就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带着纺车。这是一个吉祥的标志,小纺车变成了大机器,给地球上生活的人们编织出更多的新衣服。

  “我们已经受到了邀请。一次非比寻常的邀请。也许到那里去赴宴。到目前为止,这个地球,还从来没有接受到任何的邀请,请我们去参加宴会。受到邀请,不去赴宴,那可是不礼貌喔。”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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