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好几年前我在肯塔基马赛上遇见作家迪克·弗兰西斯。
  我知道他过去曾是障碍赛马冠军。我对他说,他长得比我想像的要高大。他回答说,在障碍赛马中需要大的个头“才能把马控制住”。他的这个形像能在我脑中保留得那么久,我想那是因为人生本身似乎也是如此,虽然要控制住的不是马,而是人的自尊,因为人的自尊也必须越过栅栏、树篱、水塘等重重障碍。
  我可爱的女儿莉莉现在已十三岁了,成了漂亮的少女。
  在我看来,她像其他太多数美国少女一样,在令人恐惧的障碍马赛中尽其全力,拼命控制住她的自尊。
  我在巴特勒大学对不比莉莉大几岁的新毕业的学生说,人们称他们为“X一代”①,倒数第三个字母“X”,但他们又是“A一代”,是字母“A”,像亚当和夏娃一样。多蠢的废话!
  Espritdel’escalier!①活到老,学到老!只是在一九九六年的现在,在我正要写下一句的这一片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伊甸园的比喻对于那些年轻的听众是多么没有意义,因为这个世界上密密层层到处是感到惊怕而又未敢表露的人。到处布满天然生就的和人为制造的陷阱。
  要写的下一句是:我应该告诉他们,他们都像年轻时的迪克·弗兰西斯,骑在一匹威风凛凛而又惊恐不安的马上,站在障碍马赛的起跑线上。
  还有要说的:如果一匹马遇到障碍一次又一次逡巡不前,它就会被放养到草场去。像我这把年纪或更大年纪的还活在世上的美国中产阶级成员的自尊,现在大多已放养在草场上了。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他们可以吃草,可以反刍。
  如果自尊折断了一条腿,那条腿就不可能复原。主人不得不一枪结果了它。我脑中涌进了一大批名字,我母亲和欧内斯特·海明威和我原来的文学代理和杰赛·柯辛斯基和我在芝加哥大学的那位扭扭捏捏的论文指导老师和爱娃·布劳恩等等。
  但是基尔戈·特劳特不会走这条路。我最爱基尔戈·特劳特的地方,就是他那坚不可摧的自尊。无论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男人爱男人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也爱我的战时伙伴伯纳德·V.奥黑尔。
  很多人遭遇失败,是因为他们的脑子不灵,是那三磅半重布满血丝的海绵状物体,那顿狗的早餐发挥不佳。失败的原因有时就这么简单。有些人不管怎样努力,就是事不如愿。现实如此!
  我有个同龄的表兄弟,是个五大三粗的室内电路排线工,为人友善,但在肖利奇高中读书时成绩极差。一次他拿回一份令人汗颜的成绩单。他父亲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表兄弟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爸爸?我是个饭桶,我是饭桶。”
  以下的事可供你细细思考:我的舅公卡尔·巴鲁斯曾是美国物理学会的创建人和主席。布朗大学的一幢校舍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卡尔·巴鲁斯舅公在那所大学当了多年的教授。我从未见过他,我大哥见过。直到这个一九九六年的夏天,伯尼和我都认为他是个沉静的科学家,为人类更多地认识自然法则做出过微薄的贡献。
  然而,去年六月我让伯尼给我讲讲,我们那位受人尊重的舅公,不管多么微不足道,到底具体做出过什么贡献。伯尼完美地继承了他的基因,但他的回答含含糊糊,犹犹豫豫,伯尼自己也感到好笑,直到如今他才意识到,卡尔舅公搞了一辈子引力物理学.从来没对他讲过他本人有何成就。
  “我还得去查查看。”伯尼说。
  脱帽致敬!
  事情是这样的:卡尔舅公在一九○○年前后,曾在云室里做过X光和辐射线对冷聚作用影响的实验。云室是一个木制圆桶,充满他自己调制的人工雾。他得出结论并发表了论文,十分肯定地指出,离子化对冷聚作用相对而言并不重要。
  朋友们,邻居们,在几乎何时,苏格兰物理学家查尔斯·汤姆森·里兹·威耳孙①用一个玻璃制的云室,进行了类似的实验。这位精明的苏格兰人证明,X光和辐射线产生的离子对冷聚作用关系密切。他批判了卡尔舅公的结论,指出他忽视了木质云室的污染因素,以及制雾的原始方法,而且没有把雾与X光器械的电场隔开。
  威耳孙在他的云室里继续取得进展,完成了肉眼能看见的充电微粒实验。为此他在一九二七年与另一名科学家分享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卡尔舅公肯定感到像猫拖进家的死老鼠一样!

 

《时震》作者:[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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