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船已整装待发,

  风正拂过山崖;

  蔚蓝色的海面上有一条航道,

  还从未有船儿驶过;

  悠闲的小鸟在宁静的岛上盘旋,

  反复无常的海洋掩盖起它的欺心;

  快乐、勇敢而自由的水手,

  说吧,我的心上人,随我远航吧!

  ……雪莱

  我第一次发现这场叛乱的迹象是在我们接近第一个小行星带核心的时候。当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而且,所谓的迹象不过是一扇紧锁的门而已。

  我们把第一个小行星带叫做废行星带,因为这儿的小行星都是玄武岩质的陨石,没什么可开采的矿。但我们马上就要置身于那些含碳的陨石中。

  有一天,我到下面的农场去做准备工作,让那些海藻得到更充足的光线。因为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中,飞船就要出动,去撞开岩石,这会极大地消耗氧气,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海藻来帮助平衡空气转换。我多开了几盏灯,在那些吊挂着的生物培养基之间游逛。

  生物学上的宇航员生命维持系统对我来说是一项工作。也是一种消遣。(我在这方面是一个佼佼者。)我空出些地方以便让更多的海藻生长,我又一次对超生物量的问题产生了兴趣。我一边想着要减少过多的海藻,一边穿过长长的一行行菠菜和包心菜,到农场后面的储藏室去多拿几个水箱来。我转了转门把手,可门给锁上了。

  “埃玛!”我听到有人喊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助手,艾尔·诺德霍夫。

  “你知道这门为什么锁上了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我昨天也在纳闷呢,估计里面放的是些机密的货物。别人叫我不要管它。”

  “这可是我们的储藏室。”我不高兴地说。

  艾尔耸耸肩:“你去问斯旺船长吧。”

  “我会的。”

  我和埃里克·斯旺是老朋友了,但发生在我地盘里的事他却不告诉我,这让我极为烦乱不安。

  因此,当我在驾驶室找到他时,我劈头就问:“埃里克,我给锁在自己的储藏室门外丁,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埃里克的脸刷地一下变得和他的红头发一样红,他垂下了头。

  驾驶室有两个火箭导航官正从控制台上低头朝我们这儿张望。

  “我不能告诉你那里放了些什么,埃玛.这是机密,现在我谁都不能告诉。”

  我盯着他,我知道当我狠狠地盯着别人时很有一种威慑力,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这倒使他脸上的雀斑看不到了。他那双蓝眼睛怯怯地看着我,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我冲他噘起嘴巴,离开了驾驶室。

  这是第一个征兆:一扇由于秘不告人的原因而紧锁的门。我暗自思忖,也许我们替委员会送什么东西到谷神星,一定是武器。这是火星发展委员会保密的典型作风。但我没有匆忙下任何结论,只是继续保持警惕而已。

  如果我没有对第一个征兆的警觉。那么很可能就忽略第二个征兆。那天我顺着走廊去公共餐厅,经过那些用挂毯装饰的起居室,起居室正好在卧室和餐厅之间。这时,我听见其中一间起居室里有说话声,就停下脚步。说话声又尖又快,听上去怪怪的,我一听就知道是约翰·丹塞在说话:“没到会合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你明白吧?”

  “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是个女的在说话,可能是艾莱思·布雷顿。

  “你希望不会有人发现,”丹塞回答道,“但难保道金斯或诺德霍大就不会无意中撞见。你该知道,我们必须等到会合之后再说。”

  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尼龙地毯有脚步声传来,我一惊,赶紧迈步走开。经过起居室门口时,我往里看了看,没错,是约翰和艾莱思,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从门口经过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谈话戛然而止,我看看他们。他们也看看我,大家都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我继续朝公共餐厅走去。

  一次在行星带的会合,有一伙人正在谋划着什么事,并且对外人保密,他们都不是飞船上的高层官员。一间储藏室的门给锁上了……我对整个事态尚不知底细。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周围的情况。

  每当我经过时,人们就噤口不语;深更半夜的,他们还在卧室里密谋。

  有一回我经过发报室,有入正在用发报机发一封很长的电报。农场后面的那几间储藏室都锁上了,一些放矿石的舱室也上了锁。

  这以后的几天当中,我垂头丧气,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一切都理出个头绪来。我所发现的这些事情可以作好几种解释。东奔西跑的飞船生活很容易产生一些小集团倾向。即使我们总共不过四十来个人。在经过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分化。

  背对着火星,麻烦事儿总少不了。在委员会的协调下,不同的部门进行了合并,这也引起了极大的不满。部门主义盛行,可以想见,到处都可能存在叛乱团体。这些事实足可以解释我这阵子在“赭鹰”号飞船上所发现的一切,再说,偏执狂也是飞船上最常见的毛病……在这个非常模式化的环境中,随手就可以找出一些模式化的现象。

  于是我也就渐渐地没把它当回事了。也许我们是在为委员会运送什么东西到谷神星去。可事情并非如此。

  那些天,飞船上的气氛依然不对劲。越来越多的人显得越来越紧张不安。在这种神秘兮兮的气氛中,人们交换着神秘的眼色。但是事后的认识也许提醒了我,这些事情正是我写到这里用得上的。

  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多年之后,也许几个世纪之后,我还能回想起一切。因此,我必须把这些最能勾起回忆的事情都写下来。

  这第三个征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弄错了。当时太阳差不多正处于我们和火星之间。我去发报室给我的傻瓜父亲发了个电报,他因为出言莽撞被暂时监禁起来了。然后我来到升降管道,打算到下面的生活区去。这时我听见有说话声从驾驶室里传来,是说我的名字吗?我翻过栏杆来到通往驾驶室的台阶上,又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我简直有偷听的癖好。

  约翰·丹塞又说话了:“埃玛·韦尔一直都是亲委员会的。”

  他似乎在争论什么。

  另一个人说;“就算是这样……”

  这时,又有两个人的说话声插进来,所以我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丹塞立即打断他们说,“韦尔或许是这艘飞船上最重要的人了。我们可不能告诉她,除非斯旺同意,这也要等到会合以后。因此,别再提这件事了。”

  只有这些了,谈话显然就此结束。我扶住栏杆用力一推,顺势一跃就回到升降管道,下去了。我心里估摸着斯旺此时最可能在什么地方,很想找到他和他好好谈谈。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倒成了一场波及全船的阴谋的焦点人物。

  我与埃里克·斯旺相识很久了。

  在这个世纪之交到来之前,每个部门都经营着自己的采矿勘察队。“皇家荷兰”队开采的是碳质陨石,“莫比尔”队开采的是废行星带的玄武岩石,“得克萨斯”队开采的是硅酸类石。“锯齿”队则致力于把一个阿莫尔送上火星轨道,成为另一个月亮。(这就是阿莫尔月亮,它已成了一个监禁中心,我的父亲就关在那儿。)因此,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宇航船员。我和“皇家荷兰”队的采矿人员交往甚密,斯旺就是那儿的一个火箭导航官。也是我丈夫查利的好朋友。我丈夫也是位火箭导航官。我在行星带的多次航天飞行期间经常和斯旺聊天,即使在我和查利离婚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但是到了2213年,委员会接管了采矿经营业务,所有的采矿队伍,甚至苏联的采矿队都被合并在一块儿共同经营了。这样我和”皂家荷兰”队的朋友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每次我和斯旺之间难得的会面都成丁值得庆贺的事。这次会面时,他已经是船长,我原以为这次会面是非常愉快的。

  现在。我倒成厂全船上下最重要的人物,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但我以为斯旺会告诉我要发生什么事。假如他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的话,他最好听听近来发生的怪事。

  我在一个窗户很小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厚厚的真空隔离墙前。像练瑜珈功似的盘腿而坐,口里还念念有词;当他沉思冥想时。他的大脑是一面星际广场变化万千的、闪烁不定的镜子。

  “喂,埃里克!”我高声大气地喊道。

  “埃玛,”他如梦初醒,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说道,“请坐。”他把放在门己腿亡的一块岩石拿给我看:“看这块钱托内陨石—一”

  这是‘块球粒状陨石,曾与比它更硬的岩石相撞过。

  “很不错,对吗?”

  我坐下来,说:“是不错。这次航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斯旺是我见过的最容易脸红的人。“没什么,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我明白,从官方的角度你不能说,但在这儿你可以告诉我。”

  他摇摇头。“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得再等一段时间。”他直视着我说,“别生气,埃玛。”

  “但是其他的人都知道要出什么事了。他们许多人都知道。而巳他们还在议论我。”于是我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为什么我现在会成为这艘船上最重要的人物呢?岂有此理!为什么他们就可以知道一切,而我却偏偏不能知道?”

  斯旺义气又恼:“他们并不是全都知道……你看,你的帮助将会很重要,也许是至关重要的一”他戛然而止.好像已经说漏了都在那里。我们得想办法给谷神星传递个信儿,得保卫我们自己。”

  他猛地一转,朝无线电室飞驰而去。

  叛乱。我以前觉察到的所有神秘事儿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法。这是一个夺取飞船的计划。难道斯旺就是害怕这种可能性才避而不谈的吗?但此时我已没有时间来剖条析缕了,我倏地跃离地板,猛地拉住扶手尾随着道金斯而去。

  无线电室外边,一场战斗正打得不可开交。

  只见艾尔·诺德霍夫一拳打在一个飞船警察的脸上,埃米·冯·丹克被两个人抓住了,正拼命地挣扎想咬住其中一个人的喉咙。其他的人也都在门口打成一团。满屋都是喊叫声。

  在失重状态下,战斗呈现出一种危险而又无法控制的局面。一拳出手(比如说艾尔狠命地砸在一个警察头上的一拳),就打得双方都在房间里转个不停。

  “叛乱!”道金斯怒吼着冲进门廊的人群中,他的冲力把几个人都撞进了电报室,缺口打开了,我顺势往墙上使劲一推,头擦着门柱挤了进去。

  尽管事态尚不明朗,但我还是很生气……气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气斯旺,气正常的秩序受到了挑战,气我的朋友正在挨打……我出拳乱打一气。我对准一个警察的鼻梁就是一拳,他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房间里挤满了人,到处是拳脚飞舞,连电报机上都趴着人。道金斯怒吼连连,不停地把趴在电报机控制台上的人拽开去。有个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用脚后跟踢他的胯下,发现这是个女的……我用胳膊肘捅她的肋腹部,在她的臂弯里扭来扭去,差点没给她掐死。道金斯扫清了发报机上的人,不顾一切地发起电报来。一个男人想把道金斯拉开,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打在他耳朵上。整个屋子血沫横飞,鬼哭狼嚎……

  增援人员到达了。埃里克·斯旺红发飘扬,手提冲锋枪,一马当先冲进了门廊,其他的人尾随着他。嗖嗖的枪声像放箭一样。

  “叛乱!”我大声尖叫,“埃里克,叛乱!叛乱!”

  他看见了我,拿起枪对准我就是一枪。我呆呆地看着刺人我前臂的麻醉枪头。

  ……

  接下来的事情,我只知道让人领着下了升降管,然后就站在了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看见斯旺的脸在我面前晃悠。“叛乱。”我对他说。

  “不错。”埃里克回答道,“我们必须把你关上几个小时。”他满是雀斑的脸笑得像个嬉皮笑脸的傻瓜。

  “混蛋。”我咕哝道。我想走,我能从他们手中逃脱:“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呢。”

  “我是你的朋友,埃玛。可现在十分危险,我没法向你解释。等你见到戴维达夫的时候,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戴维达夫,戴维达夫?

  “可是他失踪了。”我咕哝着,拼命想抵住袭来的睡意,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给扶到床上,牢牢地捆住了。

  “睡会儿吧。”斯旺说,“过一个小时我再回来。”

  我死死地盯住他,想让他站定了别走,但他只是咧嘴笑笑,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脑子里还想着,叛乱……

  当我再次醒来时,斯旺就在我身边,在失重状态下,他身子有点倾斜,这样他的脑袋就正在我上方。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他问道。

  “糟透了。”我摆摆手让他走开,他让开了一点,飘到床上面的半空中。我揉揉眼:“出了什么事,斯旺?”

  “叛乱,你一直就是这么说的。”他微笑道。

  “真的吗?”

  他点点头。

  “但是为什么呢?你又是什么人?”

  “你听说过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吗?”

  我想了想,说:“是很早以前的吧?是那些个反对委员会秘密团体中的一个。”

  “我们并不反对委员会。”他说,“我们只是一个俱乐部。一个志同道合的团体。我们想让委员会支持一次星际探险。”

  “后来呢?”

  “后来委员会不愿干。因此他们就把我们归人反委员会运动的一部分,宣布我们是非法的,监禁了我们的领导人,把我们的会员都分散到各个不同的部门。是委员会自己迫使我们反对他们的。”

  “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我还是摸不着头脑,“和现在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又重组了MSA(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缩写),”他说,“当然是秘密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地下活动。可以说,这次是我们初显身手。”

  “但是为什么呢?夺取几艘行星采矿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不会打算把它们用作星际飞船吧,是不是?”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好笑。

  他默默地凝视着我,我立刻明白我猜对了。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觉得有点冷,头晕目眩的。“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绝不是。我们想把‘莱蒙托夫’号和‘贵族’号联接起来,达到生命维持系统的完全封闭。”

  “这是不可能的。”我倒吸一口气,仍然对这个主意感到十分震惊。

  “并非不可能。”他不急不忙地说,“在过去四十年里,MSA一直致力于这项工作……”

  “其中有‘贵族’号?”我插嘴道,被射中的麻醉药仍在起作用。

  “是的。”

  “那么说戴维达夫还活着……”

  “他当然活着,你认识他的,对吗?”

  “对。”戴维达夫曾是“贵族”号的船长,可三年前“贵族’’号在阿喀琉斯星群中失踪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我无论如何要走,”我顿了一下,说,“你不能绑架我,硬把我拽进什么疯狂的星际探险当中……”

  “不!不是的。我们打算用‘赭鹰’号把三艘船上所有非MSA成员的人送回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但一想到我突然陷人的这场混乱,一想到这些现在掌握着我命运的狂热分子,我立刻苦恼万分。我大声说:“埃里克,你明明知道这儿会发生叛乱,为什么就不能事先安排一下,让我避开这次飞行呢?”

  他避开我的目光,往地板上一蹲,脸涨得通红,说:“我所做的恰恰相反,埃玛。”

  “你说什么?”

  “在勘探计划办公室中有我们MSA的人,”……他仍然盯着地板……“是我叫他们这次把你安排在‘赭鹰’号上的。”

  “但是,斯旺!”我费劲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

  “是这样,因为,埃玛,你是火星上,也是其他任何地方最好的生命维持系统设计专家。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你自己也明白。尽管我们的该系统设计者在星际飞船的设计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也们仍然只能局限在那两艘飞船中。我们必须赶在委员会警察觉察之前完成,有了你的帮助就会大不相同了,埃玛。”

  “哦,斯旺。”

  “这是可以办到的。瞧,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我认为,如果我们让你在对我们的计划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这儿,那你就可以不负什么责任。返回火星之后,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对MSA一无所知,这样你就可以帮我们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路上没向你透露一点风声的原因,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知道你并不是.支持委员会的死硬派,对不对?他们只是一群恶棍。因此,如果你的朋友求你帮忙……这个忙只有你才帮得了,而且你并不会因此受到责罚,你会帮这个忙吗?即使这件事是非法的?”他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蓝眼睛是那么凝重。

  “你在求我办一件不可能的事。”我对他说,“你的MSA不切实际。你们是在计划一次跨越光年的行程,天哪,你们却只有五年的生命维持系统来于这件事。”

  “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斯旺仍坚持道,“当你见到戴维达夫时他会向你解释整个计划。只要你愿意,他很想和你谈谈。”

  “戴维达夫,”我郁郁寡欢地说,“他是这次疯狂行动的幕后指使者。”

  “我们都是,埃玛。而且这事并不疯狂。”

  我摆摆手,双手支着脑袋,似乎这脑袋瓜与所有的坏消息连在了一起:“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好的,,’他说,“我知道要你接受的事情太多了。你想见戴维达夫的话就告诉我一声,他在‘贵族’号上。”

  “我会告诉你的。”我盯着墙壁,直到他离开了房间。

  我在这里最好先谈谈奥勒格·戴维达夫。我们曾经相爱过,他留给我的记忆总是充满痛苦、恼怒,还有一种失落感一—这是我无沦活到什么时候都无法弥补、无法忘怀的。

  我那时刚从火星大学毕业,正在希腊盆地工作,在盆地西边新开发的定居地上,那里已经发现了地下水库和含水层。水源很充足,但是情况非常复杂,地下水的使用导致了诸多生态问题。我和其他人一起去解决这些问题,很快地,我就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

  我对整个希腊盆地的运行体系都很了解。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但给别人以很深的印象(这我看得出来),我还是一名优秀的中长跑运动员。总而言之,我是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甚至还有点骄傲自大。

  在那儿的第二年我认识了奥勒格·戴维达夫。他当时在巴勒斯,那儿是北部的政府中心,为苏联矿业卡特尔工作。我们是在一家饭店经一个双方都认识的熟人介绍相识的。

  他魁梧、英俊,是一个他们称之为苏联黑人的男人。我猜想他们的祖先大概来自苏联在非洲的附属国。经过几代的繁衍,戴维达大的肤色已经变成漂亮的浅黑色了。他的头发乌黑拳曲;在瘦削的鹰钩鼻子底下长着两片厚嘴唇;一部大胡子给刮掉了,脸的下半部显得很粗糙。他的眼珠蓝莹莹的,像是要夺眶而出。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但是在火星上,99%的人都是他们所说的那种鱼肚白肤色的人,因此,皮肤稍有点颜色的人就显得很稀罕。这种肤色使人看上去既健康又有活力。这个戴维达夫真的很帅,那种肤色的人赏心悦目。我们坐在巴勒斯饭店里紧挨着的两张吧凳上,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聊天、喝酒,还有一点卖弄风情……我打量得很仔细,甚至能回想起他身后的那堵白墙和盆栽棕榈,却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个令人陶醉的夜晚,两个人都被对方深深吸引住了。

  我们共度了良宵,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也是如此。我们游览了这个地方的第一块殖民地……坎。那儿博物馆里的展品真让人惊叹不已。我们爬到了达达尼尔海峡山麓的长笛悬崖底下,晚上就在应急帐篷里呆了一夜。我们俩比赛跑步,我总是轻而易举地获胜,在巴勒斯的田径场上,我赢了他1500米的比赛。我们在一起的每个钟头都那么有意义,我爱上了他。奥勒格年轻、机智,以自己的诸多才能为荣;他精通两门外语,(一个俄国人!)深情而又性感。我们总是耽于床笫之欢。我还记得在一片漆黑中,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和他那好像闪烁着灰色光芒的眼睛,我喜欢和他做爱……我还记得我们后来几次在巴勒斯或在外地车站上共进晚餐的情形。数不清的火车轰鸣而去,穿过巴勒斯和希腊盆地之间褐色而又干1固的荒原一’—我们坐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红艳艳的天穹,那么幸福,那么激动……唉,那是你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次的美好时光,令人铭心刻骨。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之间就有了争吵。我们俩都心高气傲,而且相互之间并不真正了解。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看出我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因为我难以想象有谁会和我长时间地争吵不休。(是的,我一向自高自大。)但奥勒格·戴维达夫却意识到了。我记不起来我们到底为什么争论那段日子,不像开头那么美好,是我记忆中的阴影。我确实记得有一次(当然其余的几次也记忆犹新),我乘晚班车去了巴勒斯,我们去到车站后面的希腊饭店吃饭,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已感到厌烦,也很不安,开始不喜欢希腊盆地了。为了讨他的喜欢,我就说做一个像他那样的行星采矿员该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们在那儿根本无所作为。”他答道,“就是为公司赚钱让地球上的少数人富得流油,而地球上的一切却在分崩离析。”

  “啊,至少你远离了那儿,而是在采矿。”我说。

  他脸上出现了我已熟悉了的懊恼神情。“我告诉你,事情并非如此。以我们的能力我们可以探测整个的太阳系。我们应当在木星的月亮』:、在土星周围、在到冥王星的一路上都设置空间站,我们在冥王星上需要一个太阳系观测站。”

  “我可没注意到这一层。”我挖苦地说。

  他那灰蓝色的眼睛似乎要射穿我:“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在22世纪末的今天,除了继续从这些笨重的行星上榨取财富就没什么事可干,你认为这就是最最完善的。”

  “怎么啦?”我这下子也给激怒了,“我们都要活上一千年,你急什么?有的是时间去实现你伟大的抱负。眼下我们需要这些行星。”

  “是公司需要它们,还有委员会。”

  “委员会只是把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为我们谋利。”我说。

  “他们只是说火车正点到站,嗯哼?”他说着吞了一大口酒。

  “当然。”其实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当然,是这样的。”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你是个地道的美国女孩,一点儿没错;什么都OK,把政治扔给别人去管。”

  “你才是个地地道道的苏联人。”我反唇相讥,一把摔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总是把你的问题归咎于政府……”

  我们从那里一直吵下去,毫无意义,毫无原因,除了负气和感情的伤害。我记得他说了句冷酷无情的谶语:“他们会在这儿建一座快活的美国克里姆林宫,你只要自己的工作有保障,你才不会介意呢。”我们说过这么多话,却只有这句话较为合乎情理。

  无数个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星期,记不清有多少次苦苦相争,总有一次当你毁了这份感情时,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惟有绝望地希望时光能够倒流,那无心犯下的错还未铸成。他走了。苏联采矿人员派他重返太空。在最后几天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到他的公寓,”他就这么走了,连…—声再见也没说。当时我就明白……其实当我漫步在黑暗、广阔的盆地,独自一人站在布满岩石的平原上时,我就明白:我被甩了。这实在是个沉痛的教训。

  在后来的几年当中,我呆在那些小行星中为“皇家荷兰”队工作。我听说了戴维达夫和苏联矿业指挥部闹翻的事,但我没有太在意,出于自尊心,凡有关他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因此,我从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完整消息。

  许多年以后……其实就是这次叛乱的三年前一—“贵族”号在阿喀琉斯星群失踪了,失去无线电联系时,留下了很有名的一句话:“等一会儿。”没有找到残骸,委员会调查人员封锁了消息,没有提供任何解释,在船员名单上,我看见奥勒格·戴维达夫的名字列在最前面。顿时,痛苦的狂潮又一次淹没了我,比以往更令人心痛神伤。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时刻之一。我们负气地分了手,他甚至连声再见也没说就离开了我;而现在,不管老年医学家让我再活多少年,我都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他已经死了。真是令人悲痛欲绝。

  ……当埃里克·斯旺来带我去“贵族”号和戴维达夫重逢时,我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的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尽量和埃里克有一搭没一搭地简短地聊几句。他会是副什么样儿?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抑或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我简直六神无主了。

  啊,他看上去和六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可能胖了点,加上他的黑头发、宽肩膀、厚实的胸膛和臀部,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熊。他那蓝莹莹的双眼望着我,没有一点认出我的迹象。

  我们站在“贵族”号空荡荡的驾驶室里,戴维达夫朝埃里克点点头,埃里克就乘升降管道溜掉了。四周静得只听见我俩的呼吸声,我在驾驶室中踱着步,尼龙拖鞋轻轻发出啪哒、啪哒、啪哒的声响。我的脉搏加快。我发现自己仍然对他心怀怨怼,而且我觉得他是用自己的死讯来欺骗我。或许就是这场叛变……

  “你看上去一点没变。”他说。

  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唤起了我无数的回忆。我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最后他有点生硬地微微一笑,说:“埃里克有没有因为我们绑架你而向你道歉呢?”

  我摇摇头。

  “我很抱歉让你受惊了。我听说你对我们接管飞船有过猛烈的反抗。埃里克大概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们是为了保护你才让你对我们的计划毫不知情的。”

  他是那么地平静,真要让我发疯。他眯着眼睛盯着我,想揣摩我的心思。一言不发,那样子真够冷酷。

  “事实的真相是,”他接下去说,“MSA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成功与否就取决于能否在星际飞船上建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相信我们的科学家能干好这件事,但斯旺总是说你的BLSS系统无与伦比,我们的科学家也认为你是最优秀的。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难道他以为我还是那么爱虚荣?“你休想……”我清了清嗓子,“你休想得到我的帮助。”

  他平静而又木然地凝视着我:“你仍然支持委员会吗?即便他们把你的父亲关在阿莫尔。这难道不是事实?”

  “是的,”我说,“但委员会跟这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说你仍然支持他们是再公正不过的了。不谈这些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为什么你不干呢?”

  “因为你们所企图的事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大声说,“这只是你们极其荒谬的幻想。你无视太空深处异常寒冷的现实,带着大家去送死,这……切只是为了实现你多年来幼稚的冒险梦……过了这些年,你还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我打住了,为自己如此激动感到惊讶,戴维达夫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有气无力地说,“MSA的所有成员都坚信这是能够实现的。”

  我说:“没有比跟着一个狂热的领导者更糟糕的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我相信这是拉紧前额肌肉、泪水蒙住眼睛的结果。)“我并不狂热。我们建立组织时并没有什么领导人。是委员会使我成为领导人的。当时他们企图置我们于死地,想把MSA说成是我一个人所为。你现在不也这样认为吗?在我们重新组建的时候,我是大家都认识的一个。不过还有其他的领导者……”

  “是你发动的重组,对不对?”我知道不管怎样,这总是事实,“又搞起了你那秘密的小社团,酝酿了这次会合………—”

  “我们进行秘密活动也是出于无奈,”他大声说道,过了会儿,他的声音又复低沉,“政治气候、时间和地点这些实际情况迫使我们不得不如此。有许多事情是非做不可的,而委员会又不同意。他们只支持我们,但这一点无关紧要!我们并非出于什么政治动机,这是一个跨越美、苏两国的合作一一我们的努力是要把人类迁移到太阳系之外的永恒家园去,我们能做到。”

  他停下来喘口气,定定地看着我,黝黑的嘴唇噘着。“而你一……”他指着我,“完全无视这一切,说我是一个狂热分子,带着一群傻瓜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他把目光移开,朝驾驶室那宽大的窗户外看去:“我本该告诉斯旺,你肯定会这么想的。”

  我顿时怒火上冲,现在的情形正像六十年前我们分手时一个样儿。

  我咆哮道:“你绑架了我,把我的前途置于危险的境地。因为我不愿参与你那个荒诞的计划就叫我傻瓜。奥勒格·戴维达夫,你,还有你的秘密俱乐部,你们休想得到我的帮助。”

  我走到升降管道边上:“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搭乘‘赭鹰’号回火星去。在这之前我将一直呆在房间里。”

  在回我们飞船的路上,埃里克根本不敢跟我搭腔,一回到“赭鹰”号,我就撇下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狠劲地拍桌子,差点撞上了天花板。我痛恨悄无声息,不顾膝盖酸疼,跑到离心器那儿跑起步来。回到我的小房间后,我闷闷不乐地想象着如何彻底地驳倒戴维达大。为什么总要等到争辩完之后才会想起所有的绝妙好辞呢?我本该这样说的……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严肃认真的沉思默想才会孕育出那些真正无可辩驳的言辞。

  可是为什么他请求我帮忙我却要和他大吵一通呢?第二天,安德鲁·道金斯跟我说,不是MSA成员的人都聚集在人厅旁边的休息室。我去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一共有14个人,埃塞尔·乔金森、埃米·冯·丹克、艾尔·诺德霍夫、桑德拉·斯塔、尤利·柯帕诺夫和费尔迦·汀德兹克,其他的人面相都很熟,但我叫不出名字。我们坐在一起聊了聊会合期间的经历。大家都被关了起来,大多数人是几个小时前才放出来的。交换完各自的情况之后我们就开始讨论起该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大伙儿就争论开了。

  我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情况,只是隐瞒了MSA要我帮忙的韦儿。

  他们听了争论得更热烈了。

  “我们必须去‘莱蒙托夫’号上查找一下,看看还有没有被关押的人。”

  “还有:贵族’号。”我想到了那些被关了三年的囚犯。

  “我们必须行动起来,”道金斯说,“我们可以对无线电报室发起第二次进攻,夺回电报室,给火星或谷神星发出信号。”

  “我们可以逃离飞船,”艾尔接口道,“给发报机装上高性能天线……”

  “或许他们正在监听我们。”尤利说,费尔迦点了点头。他们早巳习惯了在苏联某些部门的这类勾当一—也许我应当说他们对这类事更警惕些。

  大家顿时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我们在自己的飞船上成了船友们的俘虏,这情形真是奇特。话题又挑起了,不过声音要比先前小得多。等说到采取什么措施时,大家产生了分歧,嗓门又抬高了。

  “他们盲目地背弃委员会,我管不着,我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阻止他们。”尤利说。

  “你看我们该怎么办,韦尔?”安德鲁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尤利,问我道。他似乎对我没有参加讨论有点不高兴。

  “我看我们还是静观事态发展,他们一让我们走,我们就乘‘赭鹰’号回火星去,然后再把我们知道的情况报告给有关当局。想在这儿阻止他们只能是自讨苦吃。”

  安德鲁也不喜欢我这个主意:“我们应该战斗,消极地坐在这儿只会对他们更有利,委员会会知道这件事的。’’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是斯旺的好朋友,对不对?难道他什么也没向你透露吗?”

  “没有。”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涨红了。大家都在看着我。

  “你是跟我们说他让你陷入这般境地,没有给你任何善意的忠告或者说点什么吗?”道金斯问。

  “没错。”我厉声说,“你看见了,我是在无线电报室的,道金斯。我和大家一样对叛乱感到十分意外。”

  可道金斯根本不相信,其余的人也在犯疑。大家都知道斯旺是个老实人,他这么欺骗一个好朋友不大合情理。接下来是一阵漫长、尴尬的沉默。道金斯站起身来:“我会另找一个时间和你们再商量商量。”说完就离开了休息室。我突然也气不打一处来,掉头走了。回头再看看休息室里那些惊慌失措、疑虑重重的人们愁眉苦脸地围在一起,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饮料球杯,我想,他们一定给吓坏了。

  回到房间时,我发现有两个人搬了进来。一个是娜塔莎·玛尔柯娃,另一个是玛丽·安娜·考特伏斯卡娅……都是BLSS的工程师,也是MSA的苏联分会成员。她们告诉我,另外两艘飞船正在腾出地方来,以让他们工作更方便些。娜塔莎124岁了,是空气更新方面的专家;玛丽·安娜108岁,是个生物学家,主要研究废物回收系统中的藻类和细菌。她俩都是从“莱蒙托夫”号搬来的。据她们讲,在夺取“莱蒙托夫”号、切断和火星的无线电联系、再兜了个圈到太阳背后和“赭鹰”号会合之前,这条飞船在小行星带盘桓了近四个月。

  这突如其来的事儿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踅回到大厅,然后去了我房间拐角的那个小休息室。在那儿我碰到了“莱蒙托夫”号的一个头儿,他不是MSA的成员,叫伊凡·华伦斯基,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叛乱之前,他一直是委员会派驻船上的警察头目。我不喜欢他

  他属于那种古板、蛮横的苏联官僚,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让别人俯首听命的卑鄙小人。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好像他没怎么注意我。我想,道金斯大概更合他的胃口。他们这种人被权力威慑了多年,早已自觉自愿地为权力的延续卖命了,这恐怕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信条。但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又转回房间,新室友已经把我的东西搬到上铺去了。我原来搁东西的下铺已被娜塔莎占了。玛丽—安娜打算睡在墙壁与天花板相连的角落里。她们的行李一捆一捆的,放得满地都是。我用英语和她们聊了一会儿,我还试着说了些蹩脚的俄语。她们都很善良,经过刚才那个乱哄哄的场面,我倒还是更喜欢和沉静、无所求的人呆在……起。

  那天晚上,斯旺来看我,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共进晚餐。我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真高兴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他唠唠叨叨,巧舌如簧,一如从前。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在MSA理事会里担任要职。可见我又了解他多少呢?“闭嘴,别说了,我们去吃饭。”我说。他多少是乖乖地没吭声,带我穿过黑洞洞的大厅,来到公共餐厅。

  我又一次环顾这个地方,设想着这儿变成星际飞船公共餐厅的模样。大家穿着灰色调的太空服走向食品柜台,按下按钮点自己想要的饭菜,大多数人从不抬眼看菜单。这些食物有的是飞船上自产的……色拉、蔬菜汁、鱼、扇贝肉、鸡肉、兔肉、山羊奶酪、牛奶、酸牛奶……—有的无法更新补充,如咖啡、茶叶、面包、牛肉……很快这些东西就会吃光,到那时大家只得在封闭的盘子里吃船上自产的东西,用球形杯喝饮料。我看着所有这些精细的东西在我周围转动,真有一种日本茶道的气氛。

  “你必须一直加速,”我说,“你不能长时间地呆在失重环境中,否则会要你的命的。”

  他笑眯眯地说:“我们搞到了四十二箱铯。”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真是太妙了,埃玛,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盗窃,这起码也是一种看法。”

  ,“的确如此。”

  “所以,我们计划保持一种加速一减速的方式,在大部分时间里营造出火星一半的重力。”我们走到食品柜台前,打出了我们要的菜。我们点的食物盘立刻就滑出来了。

  我们离镶了镜子的那堵墙远远的,在另一堵墙边坐了下来,我不喜欢挨着镜子看自己吃饭的模样。公共餐厅其他三面墙是黄色、红色、橙色和黄绿色,都是明亮的色调。现在是“赭鹰”号上的秋天。

  “我们在星际飞船上会跟上季节的色调变化,”吃饭时斯旺说,“冬天时缩短白昼时间,温度调低一点,颜色改为银色、白色和黑色……我最喜欢冬天,喜欢冬至日和所有的冬日。”

  “但那仅仅是一种游戏。”

  他边吃边陷入了沉思:“我想倒也是。”

  “你们要去哪里呢?”

  “还没确定。还没有,挺严重咧!在巴纳德恒星周围环绕着一个行星系统,到那儿有9光年。我们可能会仔细搜寻一番,如果没找到别的什么东西,起码得再补充水和重氢。”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邻桌坐了三个人,他们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一边争论着某一种含氢营养液制造设备的各种潜能,这是呼吸再生工程系统。邻桌的一个年轻妇女伸手去抓一小块逃逸的鸡肉,竟然找不着它了!

  “需要多长时间?”我边吃边平静地问道。

  斯旺嘴里嚼着东西,长满雀斑的脸上表露出估算的神情:“可古旨要走100年或者200年……”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里克。”

  “这只是我们预计寿命的四分之一而已。代代生息的事儿不会发生在飞船上。我们把过去留在火星,把未来安排在一个比火星更像地球的世界中!你说起来就像我们所放弃的火星生活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火星不过是一艘大的星际飞船而已,埃玛。”

  “它不是什么星际飞船!它是一颗行星。你可以在那上面行走,站立,还可以到处跑。”

  斯旺把他的盘子推开,端起球形杯啜着饮料。“你的五百年工程是使火星地球化,”他说,“我们的计划则是在另一个星系的行星上殖民拓荒。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大约有10或20光年的区别吧。”

  我们默不作声地喝完了饮料。斯旺把我们的盘子送回柜台,端来了几杯咖啡。

  “查利曾是—一现在还是你们的人吧?”

  “查利?”他诧异地看着我,“不。他为委员会的秘密警察工作,难道你不知道吗?国内保安部的。”

  我摇摇头。

  “这就是为什么你从未见过他采矿的原因。”

  “哦。”我不快地想,我了解过谁呢?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我记得……大概是2220年或是2221年……查利和他的一个警察朋友顺便到我们的一个实验室,那是在阿盖拉。我们当时已经完全混进了苏联太空实验室,并申请占用这个特殊实验室做些测试一……我想是关于反应堆保存的测试。我恰巧在那儿帮忙解决原料供应问题,他们搞不到所需要的全部数量的铯。这时查利和一个女人进来了,他说你好,埃里克,我顺便来看看你于得怎么样……我说不上来那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女朋友,还有他是不是真的只是来看看我,抑或他们是在执行警务,例行检查我们的实验室。我领着他们在实验室转了一圈,告诉他们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苏联—阿卡—莫比尔联合体干的,当然记录会证明这一点。我记得边走边和他聊起旧日的友情,边介绍一些实验室的情况。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闹不清是我们两个人都在做戏呢,还是我在演戏。我很担心我们的秘密已经泄露,而这就是最初的征兆……”他摇摇头,扑哧一笑,“但是计算机管理体系又通过了。他们了解的情况太少,根本没意识到他们的损失。汁算机官僚……怪不得地球正在分崩离析呢。我毫不怀疑所有那些政府都糊里糊涂地让人偷了个精光。”

  “你也许从来没听说过‘地球人星际飞船协会’吧。”我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追忆着往事。

  他笑了起来。“我相信有这么个协会。”他放下球形杯,“尽管我们已和火星上别的地下组织保持着十分良好的关系。实际上,我们选择这个特殊的时间来改建星际飞船就是因为考虑到此时委员会的警察在火星上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我们。”

  “为什么?”

  “……个叫‘华盛顿一列宁联盟’的团体计划在八月中旬发动政变,那时火星距地球最远。其他一些团体也将参与进去。事情会闹到多大,我们无从知道,但这场乱子肯定够警察忙乎的。”

  “了不起。”噢,不,我想起来了,别在火星上闹事,行行好,别在火星上闹事。

  斯旺不安地搓动着双手,我啜饮着咖啡。

  “所以你不打算帮我们哕?”他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咽下了咖啡,说:“是。”

  他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低头看着桌面。

  “这会不会使你的星际飞船泡汤呢?”我问。

  “不会。”他说,“我肯定他们会做到接近完全封闭。只是……得啦,这是一次极其漫长的行程,飞船的效能倘有极轻微的偏差都会酿成大错,真会是大错,这你是知道的。我清楚,如果你肯帮助他们,这个系统就会更加完善。”

  “听着,埃里克。”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你那些人搞这项工作已经好些年了,我和你做朋友也好些年了,在这些年当中,你早就知道我精通于生命维持系统,为什么你就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事呢?”

  他的脸涨红·了,咬着下嘴唇说:“哦……不为什么……”

  “为什么,埃里克?这是为什么?”

  “嘿……一开始是因为查利的缘故,你是知道的。是因为你的丈夫,还有……”

  “说下去,埃里克。我们的婚姻关系只维持了几年,而我和你做朋友的时间却要长得多,莫非这也像查利在实验室那天的情形一样……仅仅是在做戏?”

  “不,不,”他加重了语气,“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是要告诉你的,相信我。”他从桌上抬头看着我:“我只是对你没多大把握,埃玛。我无法断定你是否会向委员会告发我们。无论谈到什么话题,你总是为委员会及其政策说好话。”

  “我没有!”

  他盯着我:“你是这样的。你常常抱怨工作量太大,老是从一个地方调到另一个地方,但你最后总会说你很高兴部门之间的协调合作杜绝了相互之间的扯皮。而且你对委员会给你安排的生活非常满意。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埃玛!”我摇头的时候他拼命地扯着脸:“他们把你父亲关起来时,我还以为你会改变……”

  “我父亲触犯了法律。”我说道,还在回想着这些年来我还说过什么话。

  “我们也触犯了法律!还不清楚吗?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背叛火星,你会怎么样呢?你会说,你们触犯了法律。我不能冒这个险。戴维达夫反对这么做,我又不能一个人来冒这个险,可是你要相信我,我是要……”

  “你该死,”我说,“奥勒格·戴维达夫也该死……”

  “我们怎样才能相互了解呢?”他那双蓝眼睛毫无退缩之意,“我很抱歉,是你问我原因的。我们自始至终都认为你是委员会的人。我是惟一不这样想的,甚至这成了我的一线希望。但我们耒能冒险,事关重大,我们正努力成就一项伟大的事业……”

  “你们是在进行一项疯狂的计划,它只会让六十个人作无谓的牺牲。”我站起身来尖刻地说,“这个愚蠢的计划把你们送进太空,然后把你们扔在那里,即使你们找到了一个行星也无法开采……”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飞快地转身就走,我的眼里噙满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人们都在看着我,刚才我几乎是在喊着说那番话的。

  我怒气冲冲地穿过生活区的大厅,诅咒着斯旺、戴维达夫和整个MSA.他应该明白的,他们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冲进房间,庆幸里面没人。我在墙上撞来撞去,气愤得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为什么他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这个白痴!

  有一阵儿我在小梳妆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我漂浮在半空中凑过去想看清楚些。我给气得头晕脑涨的,不得不眯起眼睛,终于我在镜子里看清楚了自己,我心头不禁为之一震:仿佛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三维世界,仿佛我正在透过一扇窗户往里窥视。漂浮在里面的那个埃玛在向外窥探,她为着什么事显得那样心烦意乱……

  就在我看见镜子里那个陌生人的一瞬间,在这古怪的情形下,我才恍然大悟,我像别人一样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别人可以通过我的行为和语言来了解我,而我的内心世界却是他人无法洞察的。

  他们不了解。因为我从未告诉过他们。我没告诉过他,我痛恨火星发展委员会……是的,得承认,我确实痛恨他们……我像痛恨别的事物一样痛恨那些卑鄙的独裁者。我憎恨他们用这种办法处置我那傻瓜父亲。我痛恨他们的谎言……说什么他们接收权力是为了在域外星球上创造更美好的生活,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明白那不过是弥天大谎。他们要权是为了自己。但我们都缄口不语;话说得太多也许就会把你重新安置到得克萨斯或是阿莫尔月亮上去。MSA的成员用秘密逃往其他星球这种愚蠢的办法来作为弥补……他们反抗,他们偷窃,他们颠覆,他们怀疑。他们毕竟反抗了!我呢?我甚至没有勇气向我的朋友坦白我的感受。我以为胆小怕事是一种行为准则,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我以为必要的反抗就像我父亲那些喝醉了酒的蠢话一样不得要领而又充满危险。我害怕有反抗的思想,更糟糕的是,我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

  我看着镜子里另一个房间里的陌生人,那是埃玛·韦尔。你猜不透她的心思,她看上去相貌平平,冷冰冰的,干巴巴的,执著而缺乏幽默感,她在想些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说起话来那么自鸣得意,自鸣得意的人常常是这副德性。不过你永远也吃不透。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审视她的眼睛,盯上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空虚、飘渺的两泓黑色的水潭。

  我在房间里呆了两天,什么事也没干。有一天早晨,娜塔莎和玛丽—安娜正要去星际飞船上班。我说:“带我一起去吧。”

  她们对视一眼。“只要你愿意。”娜塔莎说。

  两艘飞船并排泊在那儿。我们把小船驶进“贵族”号的泊位。我跟着室友转身走向农场,对大厅里其他工人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她们已经在标准农场设施上加了几排蔬菜培育箱。无数盏灯发出耀眼的白光,照得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跟在她们俩的后面,她们和其他技术人员谈话时,我就听着。后来,我们离开那些人进了海藻室,置身于那些悬挂着的绿褐斑驳的大瓶子中间。在灯光照耀下,我们不得不戴上深蓝色的太阳镜。

  “用海藻蛋白核和硝酸盐作为氮的来源而从营养培养基中吸收的铁质要比用尿作氮源吸收的铁质少90%,是不是?”娜塔莎说道。

  “不过,我们还必须把尿用在别的地方。”玛丽·安娜说。

  “不错。但是我担心所形成的生物量最终会多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用来喂羊怎么样?”

  “可是当营养培养基消耗完了又该怎么办?真空中是没有铁质来源的,你知道……”

  麻烦就在这儿。藻类的光合作用和人与动物的呼吸作用之间应该保持一种非常紧密的协调关系,否则就得增加大量的二氧化碳和氧气,这—类问题目前还无法解决。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给海藻的不同部位施以不同的氮源,这将会改变光合自养的协同因素。

  不过海藻会以不同的速度消耗矿物质,这一点将取决于氮源的类型。这种情况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会明显起来。为保持气体转换的平衡所消耗的矿物质会高于其他生物群落所产生的矿物质。

  “你们就不能只用尿素和氨,”我问她们,“把蛋白核和V粒子的数量调换……下来维持转换平衡吗?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多使用些尿。避免了硝酸盐的问题。”

  她俩面面相觑。

  “嘿,不,”娜塔莎说,“瞧,你瞧这儿……这该死的海藻,用了尿就长得这么快……生物量这么大,根本用不完。”

  “减少光照怎么样?”

  “但那样就会产生V粒子的问题。”玛丽·安娜解释道,“讨厌的东西,要么就死掉,要么就疯长。”

  我把最便捷的解决办法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解决生物的生命维持系统问题就像是做游戏。事实上,它是发明出来的最精彩的智力游戏之一。在很多方面它很像象棋。娜塔莎和玛丽—安娜当然是这方面的大师,她们在该模式上花了许多年的工夫。所以,她们在那时领先了我一大步,谈到改进过的模式,我听都没听说过。不过,我还没碰到过玩这种游戏有像我这样有天赋的人……如果说它真是象棋的话,我肯定我一定是火星冠军。玛丽·安娜向我解释之所以我的建议不能采用时,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耐心的神情。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次参观的目的也由模糊变得明朗了。



《冰柱之谜》作者:[美] 金·斯坦利·鲁宾逊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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